任清冉开口挽留他时,他本来是想回绝的,没料到会被任思齐那兔崽子替他一口答应了下来。但正巧他也没什么去处,就顺便承他们的情,乖乖住下了。
他每天都闲得发慌,窝在自己院里,什么话也不说,不是坐在窗边晒晒太阳,就是拿把刀和玉石瞎刻,到了夜里就给谢子婴写写信什么的。
侍者们开始还试图跟他说两句话,结果他总是一副高贵冷艳的表情,不是假装没听到,就是一声不吭,到最后大家都没了耐心,就都离他远远的。
其实这样也好,他也落了个清净。
任清冉开始没事也会来看看他,但被他冷漠的态度搞得很被动,就猜测自己碍眼,很少来找他了,只让他有事随时找自己。
温昱每回看到他都叫的任大人,其实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关系,但心照不宣,都不肯提这茬。任清冉以为他是心里有气,才一直没开口提,而温昱则是因为无法接受——说到底只是这具身体和任清冉有关系罢了,他终究是个外人。
后来任清冉怕他闷出病来,就让他在府中走一走,但他担心给任清冉添麻烦,就没听,也没踏出小院半步。
至于任思齐,他丝毫没被温昱的冷漠冻着,习惯性每天都来他这里凑热闹,逮着一堆问题或者好玩好吃的给他看。
温昱总是嫌他烦,没完没了地赶他走,偏生他脸皮厚,没一会儿又屁颠屁颠地抱着他没做完的飞鸢来找温昱请教。
温昱每次都回之以冷漠,而任思齐都没放在心上,慢慢地温昱就懒得赶他了,于是他也变本加厉跑温昱这里来蹭饭,就差跟他抢房间住了。
这天任思齐遗落的飞鸢又丢在了他窗前的桌案上,导致他想放在什么都放不了,就很想给他摔地上去,但犹豫半晌,又自己挪到一边给谢子婴写信去了。
身后有人蹑手蹑脚地凑近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出了幻境后,他的力量越来越弱,
现在已经察觉不到来的人是不是任思齐了。
任思齐似乎想吓唬他,没料到温昱先出声道:“你的飞鸢挡到我了。”
任思齐惊奇地“噫”
了一声,一边过去把飞鸢残次品拿开,一边问道:“哥,你听力一直这么好的啊?”
时间长了,温昱终于知道回一句了,“差不多。”
任思齐将飞鸢放好,又凑过来坐到他对面,托腮看着他道:“哥,你在给子婴写信啊?”
温昱就很高冷,“昂。”
“我要不要也给他写一封?”
“随便。”
“可我要写什么呢?”
“随便。”
“哥,你别总是说‘随便’呀。”
“随便。”
“……”
温昱终于察觉自己敷衍得太明显了,于是轻咳一声,道:“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我给你送。”
任思齐这回眉开眼笑了,“谢谢。”
没一会儿,任思齐又瞄温昱一眼,“哥。”
温昱抬头看他一眼,随后继续写自己的,漫不经心地问道:“干什么?”
任思齐又拿笔戳着下巴,道:“我有点好奇你跟子婴是怎么认识的,你跟我说一下好不好?”
温昱:“好奇害死猫。”
任思齐:“就一下。”
温昱觉得心累,一本正经地想了想,然后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任思齐不明所以,“戌时三刻,怎么了?”
温昱道:“你该回去睡了。”
任思齐道:“你先睡,我再走。”
又来了。
温昱皱眉看他。
任思齐:“哥你别这么看我,我得替子婴看着你。”
温昱从前只知道任思齐性子温和,没想到他能这么烦,最后在他的一通炮轰下,忍无可忍丢开笔,上床睡了。
温昱道:“走吧。”
任思齐:“你现在有伤在身,要多休息。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温昱想揍他。
任思齐道:“我要是不照看好你,子婴要怪我了。”
“……”
任思齐打了个哈欠,自己也困得不行,却坚持守着他。
温昱心弦又软了,只好闭上了眼,想着无论能不能睡着,一会儿任思齐都能早点回去休息了。
任思齐守了一会儿就哈欠连连,看温昱安静了很久,想着他应该睡了,就打算替他拉好被子再回去。
但他忽然留意到温昱脖子上有一条红绳,上面还系了个铃铛,看起来有点大,不像挂坠,倒像是怕放在身上弄丢,才系上的。
他担心温昱半夜翻身时会被铃铛硌着,就顺手给他解下来放在了床头的桌上,这才熄了灯,合上门离开了。
……
周遭正处于一片幽暗中,不远处的桌面上有盏小小的油灯,微弱的火光随风轻轻晃荡,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他“睁眼”的那一瞬间,脑中突然涌入了大量记忆,这些记忆只有极少部分是属于他的,在不属于他的记忆里,他看到了很多新鲜的东西,只是还没来得及兴奋,又留意到幽暗中有个人。
借着油灯的微光,他看清了面前少年人的模样,脑中随之闪现“惊艳”二字。
按照记忆里的形容,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稚气未脱的脸白白净净的,长相很养眼。少年此刻眉头紧紧地拧成一团,憔悴的面容正隐忍着痛楚,汗水浸湿了头发,额角的几缕湿发贴着脸,还有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即便如此,他的模样还是格外养眼。
记忆里有个词就叫“惊艳”,他知道这个词一般是形容女孩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面前的少年好看到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
他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发现对方正握着自己的手,掌心里传来一阵刺痛和湿润,空气里也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少年的掌心里流出了一样熟悉的东西到他体内,很温柔地安抚着他的四肢百骸,舒适极了。这个东西与他一脉同源,他很清楚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是被这个东西唤醒的,还让他多了很多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试图伸出另一只手想摸一摸少年的脸,却发现胳膊沉重得厉害,根本抬不起来。在属于他的那一部分记忆里,这具身体并不属于他,他现在的力量还很微弱,还没有办法动用。
他只好放弃了,依旧仰脸看着少年的脸。
少年忽然注意到了他,他蓦地一慌,意识也在这一刻逐渐消散,耳畔也回响起了独特的少年音,说话者似乎很欣喜,“你醒了?”
他很想回答一声“嗯”,意识却没给他任何机会。
但他最终没忍住,还是轻轻“嗯”了一声,待他察觉这一声回应是自己发出来的时,人猛然间惊醒了,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满头是汗,梦里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方才的一刻。
他没来由地有了怒气,对这个真实的梦感到莫名其妙。
房间里很暗,他懒得点灯,便直接摔门而出了。
……
整座长安城正笼罩在万家灯火里,每一条长街巷道都是灯火通明的,这个时辰的小摊贩已经散了不少,行人也变得三三两两。
长街上大都空荡荡的,殷逸百无聊奈地在街上踱步,他的思绪格外混乱,被方才的梦缠绕不休,愈发感到烦躁,直到留意到前方有人。
“他谢家有先帝作保,自然有猖狂的资本。”
“据说献童就是因他才失踪的,要是郸越无所忌惮打进来,他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我早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前以为只会给孔铭带来麻烦,没想到现在连齐方都让他祸害了。”
“像他这种人,人人得而诛之!”
殷逸听闻这些话,缓缓地抬起了头,看见前方有两个勾肩搭背的青年,正醉醺醺地骂着谁。
他面上毫无波澜,人却迎面走上前去,模样也在瞬间变了样。
两个青年感到莫名奇妙,以为他只是单纯的不长眼挡了路,没好气地嚷嚷道:“滚开,别挡爷爷的道!”www.bïmïġë.nët
殷逸揉着手腕,没正眼他们,只是淡声道:“把你们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有个青年这才认出殷逸易容的那张脸来,“原来是你,真是冤家路窄啊!”
另一个青年也认出了,顿时满脸不屑地道:“怎么,敢做还怕人说?”
殷逸道:“再说一遍。”
“你吓唬谁呢?”
“你听不见是吧,那我就再说一遍!你爹是齐方一大毒瘤,祸害了朝堂将近二十年,而你祸害孔铭六年就算了,如今就连齐方都不放过,你这样的人人得而诛之!谢禅啊谢禅,你能不能有点羞耻心,我要是你,早就自戕谢罪了,哪还有脸在街上晃!?”
殷逸“哦”了一声,听不出喜怒,“我有招惹过你们吗?”
青年一声冷笑,“你没惹我,我就不能讲你了!?”
另一个青年附和道:“别以为有先帝遗诏袒护,你就能肆无忌惮,如今的天下是当今圣上做主,你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免得为祸四方!”
他刚说完,殷逸的身形就闪现到他面前,他正想往后躲,就被殷逸扼住了喉咙,随着后者的手逐渐收紧,他所有的猖狂也不见了踪影。
他无力地扒拉着殷逸的手,脸色也憋得铁青至极,话都说不出来了。
另一个青年终于知道急了,“你干什么,谢禅,你想当街杀人吗?!”
殷逸冲他微微一笑,手下陡然间用力,只听“咔嚓”一声,手中青年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双手也垂落了下去。
“啊——杀人了——”
青年吓了面色铁青,转身就想跑,可惜还没来得及迈步,又被闪现到面前的殷逸捏住了脖子。
殷逸面上还带着笑,青年不知道眼前的人不是谢子婴,很惊奇他会露出这种变态的表情,但也没怀疑他的身份,依旧不怕死地怒吼,“放手!你要敢杀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殷逸并不急于做掉他,所以手没收紧,方才的青年其实没死,但为了吓唬吓唬他,还是得杀鸡儆猴,也是为了自己泄愤。
殷逸很有兴趣欣赏他惊恐不定的表情,于是人都是笑着的,“你们方才说了什么,我还是没听清,再说一遍吧。”
青年可能是怒急攻心,破口大骂道:“是!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样子,在夫子面前表现得多谦逊有礼似的、一副才高行洁的清高模样,你装什么呢,也没见到你做出什么好事来!”
殷逸忽然温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有律法保护,你说话就可以肆无忌惮?”
青年不解地看他一眼,怒不可遏地骂道:“你有病,快放开我!”
殷逸收下稍微收紧了些,力道把控得很到位,既不会失手弄死人,也足以让他难以喘息,再欣赏他憋得发红的脸,就很有意思。
殷逸道:“你这一张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动不动就恶意造谣、中伤别人,明明是你屡次三番挑事在先,竟还有脸去讨伐别人,端的好一副别人灭了你全家的架势,你恶不恶心!?”
就在他的手准备收紧时,街头忽然蹿过去一个人影,他能察觉到很熟悉的力量源,就准备速战速决,再去找那个力量源。
谁知人影也看到了他,随后蹿了回来。
这回他再没耐心,一把捏晕手里的活物摔到地上,再慢条斯理地回过身去,就看见那人影顺势蹿到了他身后。
那一刻他已经准备一掌打过去,人影却率先抓住了他的胳膊,还娇声娇气地叫了声“哥哥”。
街头很快又蹿过来几个人影,一眼看到了殷逸背后的小兔崽子,一边喘着气一边奔过来指着他骂:“小兔崽子你有种再跑啊!”
在几个汉子靠近之前,殷逸的脸已经恢复了原样,他警惕地盯着来人奔过来,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就要来抓他后面的崽子。
他后面的崽子也是够不要脸,一个劲儿地往他身后躲,还没忘冲上来的汉子做鬼脸,然后抓着殷逸胳膊道:“他是我哥,你找他要。”
??
殷逸下意识回过头,一眼就对上了少年的目光,还是梦里那个熟悉的模样,但明显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而兔崽子手里捧着两块咬过的点心,唇角沾了一点糖,完全就是小孩子做派。
殷逸心里是想将他打开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挡在了他面前,冷冷地盯着几个汉子,“怎么回事?”
领头的刚要说话,就注意到他俩背后有两个倒地的人,一时间关注点就被转移了,“那两个人怎么了?”
殷逸冷冷地回道:“喝醉倒地了,实在好奇,你可以去探一探他们的鼻息。”
领头的汉子着实被吓着了,知道不能多管闲事,万一探出那俩人死了,那还得了。
殷逸不耐烦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兔崽子就躲在他后面,一句话也不说,还冲汉子做鬼脸。
汉子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骂道:“这小兔崽子吃了我家点心不给钱!”
兔崽子立马申诉道:“我凭什么给你,再说我都不知道钱是什么!”
汉子又要暴走,殷逸立马掏出一串铜钱递过去,“够不够?”
其实多的都有了,只是汉子有心讹人,而兔崽子又不懂。好在几个汉子懂得见好就收,加上他俩后面还有两具疑似“尸体”,心知这家伙惹不得,便没多做纠缠,讨好地道:“够了够了,多谢这位公子。”
殷逸没说什么,汉子又瞪兔崽子一眼,“算你好运,再让我们逮着,肯定不放过你。”
兔崽子继续做鬼脸,“快滚。”
几个汉子走开后,兔崽子就不怕了,继续咬着点心,还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俩人,问转过身来的殷逸道:“他们怎么了,你在跟他们玩什么游戏?”
殷逸皱皱眉,冷冷地道:“你先看看我是谁再问。”
兔崽子侧头看了看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时有些迷茫,“还以为你是谢禅哥哥,是我看错了。但我看你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见过啊,你是谁呀?”
殷逸声气不由自主地高了,“温昱,你又发什么疯?”
兔崽子也皱起了眉,抱怨道:“你怎么也叫我温昱?我说了,我不叫温昱!”
殷逸没好气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兔崽子似乎累了,索性蹲在了尸体旁边,一边啃着点心,一边仰脸看他,“我找不到谢禅哥哥了,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殷逸觉得他有病,耐心被耗尽,转身就想扔下他走人,谁知小崽子忽然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你跑什么,你还没回答我。”
“放手!”
“不要,除非你带我找谢禅哥哥。”
殷逸的小火苗又蹭蹭往上蹿,“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凶什么。”小崽子委屈地抱怨。
殷逸冷静下来后终于察觉了不对劲,他将目光锁在兔崽子眉心的血红图案上,试探地叫了一声,“温昱?”
小崽子也没好气道:“我不叫温昱!”
“小螃蟹?”
“??”
殷逸总算用正眼打量起这个小崽子。他眉心的图案还未消失,眼里充满了天真无邪的光,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是温昱能干得出来的——他俩除了一模一样的脸,没哪里相似。
殷逸想了想,伸手将他扶起来,口气也别扭地放软了,“你多大了?”
“什么多大了?”
“你几岁了?”
“什么意思?”
殷逸这回沉默了。
“跟我过来。”
殷逸命令完转身就走,兔崽子急忙跟了上去,不时回头看一看那两具“尸体”,追问道:“你不管他们了?”
殷逸道:“要不你把他俩背回家?”
兔崽子乖乖闭嘴了,老实地跟着殷逸,还没忘抓着他的胳膊,生怕他丢下自己似的。
但他还有疑虑,不时想往后看,殷逸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就安抚了一句,“他们醒来会自己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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