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了握拳,又松开,一只传信鸟就蹦了出来,跳到江则潋的掌心。
江则潋手指一合,再摊开,掌心浮出字迹。
‘回家吗?还是继续留在人间?’
她按着自己的喉咙,说:“你这是同意了第二种方案吗?”
‘你睡着的时候,我想了很久,倘若无人能挽救你的五感俱失,那么就算醒着,也没有用。’
“你去问问阮真,这两天上面都在干什么。”
傅承钰便又放出一只传信鸟。
“我饿了。”
傅承钰就弃了船桨,动用法力让船迅速回到岸边。
他先上了岸,站在岸边伸出手。江则潋提着裙子踩在船板上,弯身握住他的手,被他一拉就拉到了岸上。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带她去镇中心吃东西。
江则潋在一家食铺前驻足。
傅承钰就拉着她进去坐了,点了一桌子的酒菜。
“浪费啊。”江则潋说着,却还是心满意足地动起了筷子。
傅承钰坐在她对面,神色温柔。
天黑了。
一只传信鸟扑棱棱飞了进来,傅承钰四顾,见无人注意,便读了信。读罢,将手摊到江则潋面前。
‘钟离冶打算速战速决,白天已经毁去了长明观的祭台,明天大概就是玄汜宗了。上神之力,至臻之境,果然是不同凡响,仙门根本对他率领的莽荒众人没有招架之力。焱巽门那边已经屈服,他在派人布洗髓阵法。’
江则潋扫完一眼,继续低头吃饭。
‘你要回去吗?’
“等玄汜宗安稳下来吧。让阮真转告钟离冶,他该准备了。”
‘阮真知道吗?’
江则潋笑了笑:“总要知道的。就怕她哭。”
天边忽然炸开一朵烟花。
又是一朵。
接二连三,五光十色。
小孩子们纷纷欢呼着涌到街头去看,女人们一边推着人群一边大声叫喊着自己的孩子让他们不要乱跑。
江则潋听不到,可是她似乎却和那些奔跑的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子一样欢喜。
热闹、繁华、兴盛。
她放下筷子,看着天空,眼中倒映着璀璨流光。
食铺里没有多少人,连老板都拎着个锅铲到门口去凑热闹。傅承钰偏头看了看她,忽然站了起来,倾身而去,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她的唇。
江则潋看着他的嘴唇动了动,这一次,在烟火流霞中,她读懂了他的口型。
于是她缓缓笑了,说:“我也爱你。”
傅承钰吻了吻她的眼角,那里已经长出细细的纹。
她闭着眼睛,不知道他又轻声说了一句:“无论你怎样,我都爱你。”
客房烛火摇曳,江则潋瘫在床上,任由傅承钰给她擦洗身子。
失去了某些感觉,其他感官倒是更加敏锐了。
不过是一晌贪欢罢了。
傅承钰收拾完残局,躺回她的身边,把被子给她盖得严严实实:“睡吧。”
“热。”她嘟囔了一句,脸上红潮未褪。
傅承钰吹熄蜡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
白天虽说是“睡”了一下午,但她此刻仍然觉得困倦,也就没有再说话,安安分分地闭上了眼睛。
傅承钰却并无睡意。
他借着透进屋子里的守夜灯光,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
她睡着的样子是尤其温顺的,全无平日里的张牙舞爪气势凌厉。
没有了修为护体,她在迅速地变老。
他知道她一定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尤其是当他未曾迟暮的时候。
他觉得心口闷得发慌。
*
次日一早,傅承钰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他坐起来,就看见江则潋正捧着手里一大把灰白发丝愣神。
半头华发。
他劈手夺过那把头发,把她所有的头发都撩到背后,扳过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不要怕。”
“给我镜子。”她重复道,“给我镜子。”
傅承钰知道拗不过她,就安抚道:‘我去给你打水,你自己洗漱着,镜子我马上给你拿过来。’
傅承钰取完镜子回来,就看见她看着脸盆里的水,眼睛一眨不眨。
水面还是晃动的,其实并不能看清什么。
傅承钰沉默着把镜子递给她。他没有在镜子上做任何手脚,这种时候,再怎么掩饰也是没用的。
江则潋看了一会儿,抬起手,按在自己的眼角、唇角。她扯了扯嘴角,自嘲道:“现在倒又像是师徒了。”
傅承钰没有应答,拿起梳子,开始给她梳头。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江则潋静静地等他梳好头,说:“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傅承钰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难不成他们还把我当妖怪抓起来不成。”她看着镜子里的他,“你总不会不愿意吧?”
她半头华发,面庞虽不似当初,但依然是不可方物,被当成妖怪也不稀奇。
傅承钰淡笑着摇头,同她出了屋子。
掌柜坐在柜台后面算账,一眼看到傅承钰身后跟着的美貌女子居然大半头发都是花白的,呆了好久。
昨天他见到的还是黑发啊?
我的娘,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傅承钰和江则潋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客栈。
姿态亲密的貌美男女本来就比较容易吸引人,加上江则潋一头不相称的头发,实在不能不引人注目。
江则潋听不见,不过听见了她也不会在乎。
“你看那个女的,年纪轻轻怎么头发都白了啊。”
“不晓得,还有那个男的,一看就不像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不要去管啦。”
“现在能人异士这么多,还有什么神仙妖怪的,你说,他们是不是……”
“闭嘴闭嘴,那个男的都看了我们一眼了。”
两人进了家店坐下,傅承钰替江则潋叫了碗小馄饨。江则潋吹了吹烫烫的汤水,用勺子在碗里边搅拌边说:“阮真那里有消息了吗?”
傅承钰摇摇头。
“等钟离冶处理完,我们就回去吧。”
“……好。”
江则潋舀了一勺小馄饨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
依然是热气蒸腾,日光明亮,时不时有路人的目光落到这二人身上,可江则潋只专心地对付碗里的小馄饨,而傅承钰则耐心地等着她,看着她慢慢把一碗小馄饨吃掉。
倘若时光就此静止,也很好。
吃完小馄饨,傅承钰去结账。
摊主看了一眼傅承钰递来的铜板:“是四文钱啊。”
傅承钰看了他一眼。他明明记得那摊主跟其他一桌说的是三文钱,不过他也不想在这上面纠缠,便又摸出一文钱来。
摊主嘿嘿着接过了。
一只传信鸟扑棱棱地飞来,有小孩子叫道:“小鸟!”
传信鸟跳到傅承钰手里,傅承钰沉眉扫了那小孩和摊主一眼,小孩缩了缩头,跑远了,那摊主本来还在好奇地看,这会儿也很识趣地转身去烧水了。bïmïġë.nët
傅承钰一捏,摊开掌心,果然是阮真来信。
“动手完毕。”
这么早就结束,那钟离冶八成是半夜就突袭了。他倒是真的有能耐,连击两派,都不歇歇。
傅承钰一转身:“师……”
空荡荡的桌椅,江则潋不知去向。还有另外一桌人,此刻竟只剩下几副软趴趴的皮囊。
傅承钰骤然回身,烧水的摊主已经暴毙而亡。
一个馄饨摊,突然只剩下了他一个。
傅承钰暴怒,气血涌上脑门,他不管这里还是人间,抽出长弓暴喝道:“妖孽出来!”
路过行人被他一吓,不由驻足。
“死人啦!”
这一声尖叫,人们忽然意识到了不妙,又四散着逃窜开去。
傅承钰手臂一扬,馄饨摊的棚子霎时崩了个七零八落,他双目充血,跃到半空,手中漆黑长弓弓弦嗡鸣。
现在的江则潋比正常凡人还不如,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妖——孽——”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
巨大气场压迫之下,行人纷纷仆倒在地,他们仰头看着衣袂翻卷的傅承钰,恐惧地喃喃:“那是什么人?”
傅承钰闭上双眼,弓如满月,一根金色光矢破空而出,发出尖锐呼啸。
光矢瞬间刺入人群,人群尖叫逃散着,只听“噗”的一声,一个小孩后背中箭,跌倒在地,背后黑气四散,滋滋作响。他抽搐着,手脚逐渐化成脓水,脸上表情狰狞,口中发出低低的咆哮。
傅承钰俯冲而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提到空中,吼道:“江则潋在哪里!”
小孩被掐着喉咙,身上滴滴答答滴着脓水,发出嘶嘶的笑声:“她曾怎样对我们,我们就怎样对她……”
傅承钰狠狠一甩手,把小孩掼在地上,血溅一地。那小孩抽动了两下,化作了一条细蟒,死了过去。
“啊啊啊——”这一幕太可怖,凡人们哭嚎一片,场面混乱不堪。
傅承钰喘着气,手上沾血,看着奔逃的如蝼蚁般的凡人,心里一阵阵撕裂般的痛。
是他一时疏忽……
他握紧长弓,青衣在空中一瞬即逝。
*
江则潋回过神来时,眼前昏暗一片,几乎看不清东西。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嘴被什么东西紧紧封住。她挣扎着,身上的锁链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她被吊在一根悬木上。
幽暗中忽然亮起一点火苗,照亮了来人幽幽的脸庞。
他人首蛇身,慢慢移了过来。
“玄汜宗十六司主,你认得我吗?”他咧开嘴,露出森森的齿牙。
江则潋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这胭脂蛇妖长得十分美艳,见她没有反应,忽而变色发怒:“你不认得我?我这张脸,同我妹妹一模一样,你居然不记得?!”
头发垂到江则潋眼前,她有些晕眩。
胭脂蛇妖一把扯住她的白发,狞笑道:“堂堂玄汜宗十六司主,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不过我才不想知道原因,误打误撞遇见了你,就是天意!我昨天就注意到你了,今天你自己撞到了我手里!”他掐着江则潋的下巴,逼她仰起头,“你都不记得我妹妹是谁吧?可我不会忘!我不会忘记你是如何把她尾巴劈成两半,不会忘记你是如何挖出她的心脏,不会忘记你是如何一颗颗拔下了她引以为傲的牙齿!我都看在眼里!只是当时打不过你,我不得不躲藏起来!”他手下用力,江则潋的脸几乎就是呈现扭曲状。
江则潋只看得见他的嘴唇一动一动,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虚弱无力,完全没有反抗的机会。
“我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修为有成,我好不容易才套上人类皮囊混过了那个男人的眼睛,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你!现在,我要把你加给我妹妹的,全都还给你!”他手一扬,从暗处又来了两只蛇妖,手里拿着匕首。
江则潋看着他们逼近,终于忍不住惊恐。
“你带着我妹妹牙齿做的手链,是右手腕?还是左手腕?我不记得了,既然你这么喜欢戴蛇牙手链,那就全都刻上吧!”
两只手腕同时传来经脉断裂的剧痛。
江则潋闷哼一声,垂下了头。
胭脂蛇妖扫了一眼她血流不止软软垂下的手腕,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江则潋被打得头偏向一边,胸口微微起伏。
“疼吗?疼吗?你当初那般恶毒对我妹妹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也有这样的下场吧!”他长长的指甲嵌入她脸上细嫩的皮肤,拉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你们仙门总是要多管闲事!那些愚蠢凡人自己上了我妹妹的钩,奉献出他们的元阳,你管那么多作甚!”
江则潋忽然抬起眼,眼中是潮水般的狠意,像一把刚出鞘的利刃,冰冷而又锋利。
低贱妖物。
她仿佛在说。
胭脂蛇妖被她这种眼神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后退完了又觉得羞恼无比,厉声道:“动手!”
一左一右两只蛇妖立刻动手,匕首毫不留情地扎入她的皮肉,从手腕到肩膀,划开深深的刀口,隐可见骨。
一道,再一道。
江则潋痛晕了过去。
胭脂蛇妖又是一巴掌:“江则潋!你给我睁眼瞧好了!”
江则潋于混沌之中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就看见胭脂蛇妖右手呈爪,五指指甲森冷,一把刺进自己的胸膛!
轰然一声,洞穴塌陷,烈日的光芒瞬间涌现。
三只蛇妖下意识地一愣。
只听一声嘶吼,两只拿匕首的蛇妖被雷火击中,登时灰飞烟灭,胭脂蛇妖被大力震到一边,刚要说话就被一根长箭钉在了地上。
他剧烈地挣扎了两下,低头一看,胸口已经被穿透。他愤怒地张开獠牙,喷出一口毒液,被傅承钰避了过去。
胭脂蛇妖此刻化作原形,蛇首摆动,拉长了身子去咬傅承钰。
只听噗的一声,一支长箭洞穿蛇妖双目,它嘶嘶痛呼,尾巴疯狂地甩动,击打在洞穴壁上,傅承钰长弓一劈,一道凌光飞射而出,将蛇妖斩作两节。暴怒之下的攻击,是平常杀伤力的好几倍。
傅承钰赤红着眼,砍断锁链,把江则潋抱在怀里:“师父!师父!”
他早该想到的,那么短的时间,妖魔根本跑不远,就该在地底下。
如果他早一点到……
如果他没有单独离开一会儿……
如果他早就想过人间会有妖魔作祟……
江则潋双臂触目惊心,胸口五个洞鲜血淋漓。他颤抖着扯下绑她嘴的布条,眼泪汹涌而下:“师……父……”
江则潋喉头微微一动,鲜血不断涌出,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了傅承钰一眼,那一眼像是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情感,爱怨嗔痴,皆可泣血。
她的头重重垂下,没了声息。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惊弦更新,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