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书殿亦是宽敞气派，烛火明亮，宫人安静的候在两旁。
硕大的案台上摆满了奏章，邱洛紧蹙着眉头，飞快地用笔落下几处鲜红的朱批。
身旁的宦官踌躇半晌，待他合上一本奏章之后，硬着头皮俯身提示道：“陛下，已过三更天了，不如歇息吧。”
邱洛疲惫得捏了捏鼻根处，问道：“侍卫们可有找到那姑娘？”
“尚未。”宦官的头更低了。
“一群废物，大白日里连个姑娘都抓不到。”
忽然，一阵悠扬的弦音缓缓而来，乐音轻柔动人，似一双温柔的大掌抚慰着皇宫内外所有醒着的人。
不出十下，整个皇宫陷入沉睡之中，只有邱洛醒着。
“既你觉得我不知羞，为何还要寻我？”
清亮又熟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邱洛猛然想起他们大婚那三个夜里，他对汪碧玉的羞辱。
邱洛站起，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可是你处心积虑挑选的太子妃啊。”
话音刚落，汪碧玉的身影便出现在殿外，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近前。
汪碧玉眼中尽是嘲讽的笑意，问他道：“陛下还记得我吗？十六岁的我，十六岁的汪碧玉？”
邱洛并不意外，望着汪碧玉的眼神晦涩难懂，好像充满防备，却又好像有些伤怀。
“你是没死透，还是化成厉鬼回来找我报仇的？”他问道。bïmïġë.nët
汪碧玉失笑，讥嘲道：“报仇？报什么仇？你只是冷落我贬损我，让我在东宫受尽内心的折磨而已，又没有取我性命。你说，我凭什么找你报仇？难道将你拐去阎王殿做个面首，娇养着，却不碰你，让你也尝尝夜夜泣血的滋味？”
邱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十六岁的汪碧玉娇憨动人，尤其一双眼睛生得极美，灵动水润会说话似的，同后来黯然无光的样子截然不同。
那时，邱洛和汪大人不合，并未打算从汪碧玉这里下手。毕竟娇宠之下的宰辅之女大多非良善好操控之人，且都向着娘家。万一这汪碧玉是个不好惹的，只怕会让他弄巧反拙，遭人暗算。
可那日或许日光太好、春花太曼妙，他望着湖心小亭里暗通款曲的姑娘小伙，竟心潮澎湃的写下了那首词送给她。
岂料一向金雕玉琢的汪碧玉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偏偏对有价值的东西不屑一顾，反而瞧上了他那机缘巧合之下的几笔小字。
美妙的情话向来对少女们无往不利，数月通信之下，汪碧玉初尝恋爱的甜蜜，再不能将邱洛当作一般的裙下之臣看待。
真是天助他也。
他并不知道，为了嫁给他，汪碧玉在家闹了多少次。他从来只看结果，总之，汪碧玉说她要嫁，他便欣然迎娶。
送到嘴边的肥羊，为何要拒？
汪碧玉摩挲着案台上的奏折，问道：“做皇帝的滋味很好吧？万人敬仰，百官朝拜，前朝后宫皆唯你马首是瞻。你尽可睥睨天下，视万事万物为蝼蚁。你成功了，恭喜你。”
邱洛却笑了：“太子妃啊，你还是太天真了，所以才会一败涂地。我们天家的儿子，并非人人都想得到这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们大多顺水行舟，不得后退。因为，身后只有万丈悬崖，无路可退。”
汪碧玉也笑：“我已经死了，你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酸话。至于你究竟是被人推着登上帝位，还是自己步步为营争取得来的，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你知道的，我从始至终，要的都不是什么与你比肩的地位。”
邱洛望着她，字字诛心：“我自然知道，你一心一意钟情于我，只想在我这里得到些许宠爱与关注，并不在意那些虚名。我清楚明了你的一片真心，所以才故意将你捧上你并不在意的高位，却偏偏不给你最在意的情谊。我要折磨你的心智，毁了你的骄傲，我要让你爹知道，同我作对只能失去自己的珍宝。”
汪碧玉根本斗不过他，词锋不如他尖锐，行事也不及他很辣，更不会像他一样，连真爱自己的人也毫不犹豫的伤害。
“你还真是个敢做敢认的烂人。”
邱洛不置可否：“是，我不否认。只不过我也要提醒你，若你并不是来找我复仇的，便莫要再啰嗦。你生前没得我半分怜爱，死后更不会有。我并不爱你，我只是可怜你。可怜你生在权贵圈，却如此单纯无知，竟敢相信自己父亲政敌的甜言蜜语，瞎了双眼投入敌人的怀抱。”
汪碧玉眼中隐有泪光，却忍住没有落下泪来。
她说道：“我是愚蠢可笑，好在这样愚蠢可笑的我已经不用再在世上丢人现眼了。我有一个疑问，若你还有半分良知，便给我一个答案，让我安息。”
邱洛坐回王座，面上已经无喜无怒：“说吧，你虽身为汪家女，却从未帮着娘家挡过我的道。你的问题，我会回答。”
汪碧玉说道：“我身死之后，灵魂曾来过你的书殿之内，看到你拟好未发的立后诏书。你已登基称帝，我爹也被你罢免撤职，而我更是风中残烛没几天活头。我们汪家势力尽散，你大可以对我置之不理，为何却要立我为后？我可不相信你做这件事，只是为了图个不弃糟糠的好名声。”
汪碧玉说得不错，原先的侧妃亦或是后纳入宫的贵女，皆比她更有利用价值。可他思量已久，却还是将汪碧玉的名字写到铄金的诏书之上。
其实，就连邱洛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为何这么做。或许是想给快死的太子妃一些补偿，更多的，则像是为了给自己找了个好听的借口，用这借口为百般折磨汪碧玉而开脱。再有的，或许是那么一丁点无人察觉的怜爱……
邱洛笑了起来，竟是有几分自嘲：“若我说我心中后位只你一人，是因为阖宫之大，只有你所求是情谊而非权势。与我来说，你是最安全的选择。若有可能，我会在你登上后位之后，好生待你，治好你的心病，给你想要的情谊，你信吗？”
汪碧玉红着眼眶，回答得没有一丝犹疑：“我信。”
邱洛愕然，眼中是收敛不住的动容：“你这蠢货竟还敢信我？”
汪碧玉微微抬起下巴，轻松地笑道：“我自断生机，无惧生死，又为何不敢信你？”
邱洛的双手狠狠颤抖着，他望着眼前一派泰然又豁达平静的汪碧玉，没由来的心痛如绞。
“好了，我要问的问完了，有一物还请陛下还给我。”
“何物？”
“那封信笺，我知道，那信笺此刻在你这里。”
邱洛稳住轻颤的双手，取出立后诏书，将那封夹在诏书之中的信笺递给汪碧玉道：“原就是给你的，却没想到你身死之后又落到我这里。拿去吧，物归原主。”
汪碧玉望着他温柔一笑，是疏朗释然的笑，她说道：“我该走了。陛下，愿你往后一切安好。”
说罢，汪碧玉转身朝殿外走去。
“碧玉，若有来生，你将如何选择？”
身后传来邱洛疲惫却温柔的声音，汪碧玉停住脚步，抬头望着布满星子的夜空，缓缓说道：“若有来生，我不愿再当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姐妹。我只想做一朵开在春日里的迎春花，做高飞的雀鸟，做破碎的雨、奔腾的浪花、一闪而过的雷鸣。”
……
两个时辰后，天已大亮，宫里莫名其妙睡着的宫人纷纷从地上爬起。
自小便跟着邱洛的宦官也从睡梦中醒来，他慌乱的拾起掉在地上的官帽，正想对邱洛说些什么，却只见自小从容有度、从不失态的邱洛已是满面泪痕的趴在案台上昏睡着。
宦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轻手轻脚拿来一条毛毯，盖在邱洛身上。
“碧玉……”
一声梦中的呢喃惊动了宦官，他思索片刻，对宫人嘱咐道：“你们都出去吧，今日你们所见所闻皆不可外传，否则，杀无赦。”
宫人们颔首，皆欠身退了出去。
……
天界不归海。
泠月拿着那封信笺，呆呆地望着虚无的月泠花沉默着。
这信笺便是汪碧玉生前最心爱之物吧。
末了，碧蓝色的仙灵渡入信笺里，漂亮的蝇头小楷化作乐符没入月白的箜篌之中。
箜篌兀自拨动起来，玄音曼妙，没有一丝凄苦，反而都是甜蜜的乐章。
“为爱囚禁终成离殇，竟也有这般甜蜜的声响。”
黑尾鱼问道：“这乐音就是百善之音吧，它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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