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见过常世间的春与秋，一样的季节、相似的温度，却终究是与海底有着不同的表达。靡蝶猛然惊觉，比起这样一个喧闹艳丽的世界，或许平静孤清的海里才是他的归属。
只是，那海里没有庄如梦，他的心便无法得到安宁。
他是鲸鱼，离不开海水的鱼。每日，他都会趁着渔村沉睡的时候，跃入海中，恣意游玩。
起初，庄如梦会陪着他，两人像两只美丽的鲛人一般追逐、拥抱，对月踏着歌，手牵着手，摸遍浅海所有的珊瑚虫。
后来，家中事忙，庄如梦熬不得夜便来得少了，他就独自在近海处游玩。
直到有一天，一个醉酒晚归的渔人看到了近海的大鱼，看到大鱼上了岸，变作清瘦俊美的少年。村长家中有妖的传闻，便不胫而走。
畏惧狂风巨浪的渔民，皆忆起两年前失去亲人爱人的痛苦，他们担心妖物再次带来那场巨大的海难。
胆小疑虑的渔民们聚在一起，举着叉戟去村长家中讨说法，要杀死靡蝶，献祭死在海里的亲人。
他们来势汹汹，不达目的不罢休。
一说：“靡蝶来历不明，皮肤总带着朦胧的海色，额角还有鱼形妖迹，他一定是妖怪！妖怪都没什么好心，他潜伏在村里子这么久，肯定想吃光所有人！”
一说：“我怀疑两年前那场海难就是他操纵的。当时临近庄如梦的幸存者曾隐约听到庄如梦大喊大鱼的声音。”
一说：“我们也不是毫不讲理的人，一试便知。若我们严刑拷打靡蝶，他一定会忍不住现出真身。若他真是妖，便防范于未然，杀之后快。若他不是妖，我愿意自断一指，向他谢罪！”
众说纷纭，村长一张嘴抵不过百条舌，节节败退。
争到最后，竟有人怀疑庄如梦也是妖，否则怎么会一年后才回到家里。
靡蝶躲在屋里子，不解的问庄如梦：“他们想杀我？为什么？我并未做任何伤害人类之事啊？我只是离不开海水而已。是我占据了他们的海域吗？若是这样，我出去跟他们道歉。以后，我会尽量去远海玩儿的。”
庄如梦抱住他，眼神坚定：“你没有错，错的是人类。所有海域都是你们的，是人类侵犯了你们的家。”
靡蝶笑了：“那既然我没有错，我出去同他们说清楚。大家好好相处，不行吗？”
庄如梦将他抱得更紧了：“别出去，以往都是你保护我，这一次，我来保护你。”
靡蝶一愣，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感动，他说道：“可是，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又是我最珍贵的亲人。男人保护女人，我保护你，天经地义。”
庄如梦眼泪涌出，落到他的脸上。她轻轻吻住靡蝶额角的胎记，迟疑之下，又吻了吻他温热的嘴唇，口吻异常从容：“靡蝶，你听话，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她的吻带着浓浓暖意，从他的额角蔓延到嘴唇，再到四肢百骸，似这渔村春日最美的阳光，暖到他的心底里。
似乎有什么朦胧的壳被敲碎，他的灵台一片清明，爱这个字，如数不清的湍急支流一样，奔腾着汇聚到他心里，让他如同喝醉了一般，心被填得满满的。
靡蝶喃喃道：“我好像可以感受到你的心跳，它在为我悸动，你是喜欢我的，是吗？就像山下那个卖鱼面的姑娘喜欢她的夫君一样，是吗？”
庄如梦一愣：“你……你懂了？”
靡蝶温柔的看着她：“如梦，一直以来，是你不明白，我……”
门板被踢开，他同庄如梦被人硬生生扯开，拉到院落中。
两个男人不敢对庄如梦无礼，却粗暴的将靡蝶踢跪在地上。
火把照亮了幽暗的院子，燃着的油布发出滋滋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靡蝶惧火，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庄如梦却笑看着他：“别怕，有我在呢。”
靡蝶舒然一笑：“嗯！”
庄如梦甩开抓她的手，又推开摁着靡蝶的两个男人，看了一眼被众人怼到垂头丧气的阿爹。她走到靡蝶跟前，母鸡护小鸡一般展开双臂，对众人说道：“我家掌管与外村通商的事宜，一直是这渔村的支柱。你们身上的衣衫、手里的渔具，甚至是解手的草纸和吃饭的碗碟，皆是靠我家的商队输送而来。怎么如今倒做起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丑事了？”
一说：“村长一家为渔村所做的贡献自然是大恩！可恩情归恩情，渔民的生命亦是可贵的，我们不能把命交到妖怪手里！”
一说：“有人看到你身后的靡蝶化为蓝鲸，蓝鲸啊！深海巨物，一口便能吃光我们整个村的人！”
一说：“妖物善于伪装，大小姐是不是被他的美丽皮囊所迷惑了？该不会已经委身与这靡蝶，有了苟且的关系吧？”
庄如梦怒斥道：“住口！无论你们今日怎么蛮横、怎么胡说，只要有我在，你们就别想动靡蝶一下！”
一说：“大小姐这是准备跟我们彻底反目，包庇那只妖怪到底喽？”
一说：“看来，大小姐也快要被妖化了，神婆，还不快打醒她！”
话毕，一个神神叨叨的婆子一手端着混着香灰的水，一手握着一支粗陋的桃木剑，颤颤巍巍的走上前，将水泼到庄如梦的脸上，又用桃木剑在她身上重重的敲打着。
脏水濡湿了庄如梦的面颊和发端，桃木剑打在她身上，噼里啪啦的，她挺直了腰板受着，毫不退缩。
靡蝶在她身后站起身来，双手紧握成拳，额间胎记隐隐约约泛着湛蓝的光耀。
庄如梦却低声说道：“靡蝶，忍住，忍过去就能和我在一起了。”
靡蝶咬牙稳住心神，还是选择听她的话。
一说：“你们看，那妖物站起来了，似乎是生气了！看来只要对大小姐动粗，便能激怒妖物，让他现形！”
阿爹却冲出人群，牢牢护住了庄如梦：“有我老头子在，你们岂敢动我梦儿！”
一说：“你们一家子疯了！为了个妖物连命都不想要了吗！还是说，你们一家子都已经是妖怪了！”
一说：“大家伙一起上！端了这个妖怪窝！”
说罢，有激进的人将火把引燃院落，更多的人将火把抛出，燃着屋院和栅栏。
火光中，当日看见靡蝶真身的醉汉提着鱼叉冲向庄如梦，他怒吼道：“我的妻女皆被大海吞噬！都是妖怪作祟！你竟还护着妖怪！你也去死吧！去给我的妻女陪葬！”
人类疯了。
庄如梦躲了一下，却被纷乱的人群绊倒在地，醉汉向她冲了过来，她闭上双眼。
熟悉的怀抱带着丝缕海洋之息将她牢牢抱入怀中，生锈的鱼叉刺穿了靡蝶的胸口，血液喷涌而出，溅到庄如梦一脸，也溅了醉汉一脸。
那温热的腥甜气息霎时萦绕鼻端，醉汉往后退了几步，摇摇欲坠的往外走去，他慌乱的喃喃自语：“这血是热的，妖怪的血竟然是热的！我，我是不是，错杀了好人！”
庄如梦颤抖着手轻轻推开靡蝶，只见他正微笑的望着自己。
他的胸口被血染红，嘴角往外沁出丝丝血气，他却毫不在意的抬袖替庄如梦擦去面上血污，柔声问道：“你没受伤吧？”
庄如梦豆大的眼泪簌簌往下落，木然的摇头，人却僵硬的坐着。火舌撩上她的衣袍，她被灼得一缩，靡蝶捏了术法，浇熄她衣袍上的火苗。
“妖！他是妖！靡蝶真的是妖！”
不少人看到了他施展术法，她就要藏不住他了。
靡蝶悲悯的看了众人一眼，额间月白胎记已经盈出白光，他展开双臂准备幻水灭火，庄如梦拦住他的手：“若你为了我家继续施术，便坐实了自己是妖，他们容不下你的！”
“可是，你的父亲被困在大火之中，他若被烧死，你会伤心的。如梦，我承诺过，会保护你一辈子，我不能让你失去亲人，不愿见你眼中再流下海水般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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