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篁抬眸望着他的身影,仿若望见长安几百年的枯荣。
巧思文章附比天罡,身寄皓月心若狂潮。
太极池,君王殿,终将成为谷少陵的彼岸幻梦。
……
黄袍之人靠坐太极池正中的黄梨木塌之上,其姿态萎靡,表情微醺。他身侧横竖倒着数十宫人,他怀中还娇躺着两个年轻貌美的姬妾。
物华天宝,皆化君王脚下一抔太极池水。
哀哉!
谷少陵眼中有压抑的悲痛,他对君王行跪拜大礼:“草民谷少陵,拜见陛下!”
顺帝手中酒盏陡然落地,乒乓两声,满地脆响。
只见他颤颤巍巍下榻,竟然跪下哭求:“阖宫之内,众人皆倒地不起,除了朕还清醒着,所有人事物忽陷死寂之中。朕料想是天人驾到,却不知天人意欲何为。求请天人放朕一马,莫要取朕性命!朕定命人日夜烧香祝祷,为天人祈福!”
谷少陵抬眸盯着顺帝,忽而起身仰天大笑。
“一朝之君,胸无点墨,心无百姓,只为己身性命荣华,便随意降下天恩,耗费人力物力祈祷!庸碌之君,必将亡我大顺!少陵之心愿绝不施展于你面前!”
顺帝瑟瑟缩缩不敢吭声,只听谷少陵又道:“顺帝!带我去先帝牌位之前!”
“是……”
这顺帝提着宫灯躬身在前引路,恍惚间竟似宦官身形。
谷少陵长叹一声,悲愤不已。
泠月和溶篁亦是心情沉重,跟在他身后,未发一言。
……
先帝灵位前,谷少陵亲自搬来案台,珍而又重的将醒木反复擦拭后,郑重地摆放在右手边。
三跪九叩后,他拱手作揖,自我介绍:“玄宗帝君在上,草民乃长安城中一说书先生,人称少陵君。今日拜谒,只为献君四十载春秋见闻,望君听后,莫思愁,莫思忧,莫思归。”
谷少陵直起身,周身皆洋溢着无形的华彩,他轻拍醒木,朗声道:“今儿要讲的,正是这大顺朝天官年间,谷少陵的新语记事。话说长安城有个叫谷少陵的少年,自小跟着姑父姑母自豫州巩义县城移居王都长安。”
“长安城街市繁荣,乡野殷实,国力强盛,安稳祥和。这一切盛景,皆源于开国皇帝睿智治下的良好基础,到了顺玄宗这一辈,更是被发扬光大。文人墨客齐聚长安,思潮碰撞出不少治国良策,国力空前鼎盛。谷少陵生长于这盛世元年,自小衣食无忧,却也立志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为这盛世投报终身。”
“只是,有才之士多如牛毛,这谷少陵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惊世之才。几次落榜后,遂与友人寄情山水间,一边游玩,一边观察记录众生百态。他见过乡间野岭的富足农户,也为穷乡僻壤的饿殍扶过灵、守过丧。他替人写过家书,在河岸边与纤夫同吃同住,给卖山货的大娘挑过扁担,也教导过小镇少年几笔诗篇……游历数年,谷少陵明白一个道理,君明则民之幸,君庸则民之难。而王土之广,君总有目不能及之处,臣则为这不及之处的唯一希望。只可惜,君心难测,臣心更是难测,臣心若不洁,民心则动荡啊!”
“人心不古,若臣子手中的权力不因实际能力而轮转,便会滋生腐朽与贪念。君王常坐殿,国事民事皆由臣子上报,若臣子动了贼心,粉饰太平谎报虚报,那便是在君王眼前落下了一道道帐帘,把江山子民推到悬崖边。”
“盛极必衰,圣上耳目闭塞,朝野十年不纳贤,藩镇暴乱,草寇集结壮大,子民苦不堪言。后来,藩王一路杀到长安宫门外,若不是皇族根系牢固,禁卫军拼死抵抗,只怕大顺朝早已江山易主。直到这个时刻,大顺子民才在战火纷飞中,看到繁华转身后的黑暗与血腥。”
“只可惜,王权保住了,民心却四散了。许多子民逃出那个生活了数十年的长安,他们晓行夜宿,远离了故土,远离那个飘摇浑浊的政治中心。谷少陵将所有家当变卖,让自己的大儿子带着一家八口人,逃难回了豫州,自己却留了下来。”毣洣阁
“王权受创,深受震荡波及的却是百姓。城中未走之人艰难营生,在夹缝之中讨生存,而谷少陵却成了废墟之中,恳求王权顾怜民生的咏诵者。唯有他,每日傍晚,站在宫城之外,用毛笔沾水,边写边诵,在城墙之下尽诉民间的哀泣与无奈。那些文章或许并不漂亮,却实在。没有虚构夸张,没有堆砌词藻,没有刻意煽情,却令听者心潮澎湃、落泪感叹。”
“后来,民声四起,哀鼓齐鸣,终于聚沙成塔,送到玄宗面前。玄宗老泪纵横,思过往,悔恨不已,遂开仓放粮,誓与长安百姓共患难。”
“玄宗的错误,终于在他残烛之年略微得到补偿。以季蠡为首的宰辅大臣,人头落地。一代大才子就此断送在一朝贪恋的政途之下,却留下了不少年轻瑰丽的诗词文章,也算是没有枉负这一身斐然。而谷少陵却在长安一个破旧的小茶馆内,说完了他一生最后一个故事,病死在返回豫州的河船之上。”
“在他死后,那些曾经赋于宫墙之上的文章故事,被有心人誊抄下来,传播出去,成为天官末年间最怆然不朽的诗篇。后人也将这个一身傲骨的市井说书人,誉为圣人之贤……”
醒木惊醒堂下数人,故事终散场。
原本瑟缩成一团的顺帝不知为何,满面泪痕。
谷少陵走到顺帝身前,跪下:“草民冒犯,仍想劝谏一句。陛下莫要再沉沦下去,为了皇家先祖,为了普天百姓,尽自己的全力,振作起来!做一个堂堂正正、受万民敬仰的帝王吧!”
顺帝对着几个先祖排位,趴跪在地,泣不成声。
泠月深深叹了口气:“凡人弱小,弱小若天地一沙鸥。凡人却也伟大,伟大如造化钟神秀的泰山。虽我仍记恨他胡编滥造的那些狗血故事,却也佩服他的胸襟气魄,谷少陵不愧圣人之称,更不愧为难得的善灵。”
溶篁亦叹道:“人生不过一场宿醉,有人醉可摘星辰,就有人永保清醒脚踏实地,写出警示新语,时刻鞭策世人。”
谷少陵缓缓走向泠月,将那块黑亮的醒木双手奉上。
“老朽遗愿已了其一,这心爱之物再也用不上,赠予仙子。”
泠月收下,扭头对身后说道:“阿蛟出来吧,你气息已泄,不必再躲了。”
一声叹息,阿蛟现身,一同现身的还有溟罗。
泠月眼睛一亮:“溟罗来了?黑霜呢?”
溶篁微微蹙眉,溟罗却很是高兴,故意说道:“他正忙着喜滋滋的布置新房,无暇分身。黑霜大人要我过来就是给仙子带个话,问问仙子床褥枕头是想要丝绸的还是棉质的?”
泠月闹了个大红脸,小声道:“棉质的盖着踏实。”
“好嘞,我这就去回话,告辞。”
溟罗飞快的瞟了一眼溶篁,含笑消失在殿内,却没有真走,而是隐了身影,暗中观察。
溶篁凝视着泠月,口吻出奇的平静:“你同黑霜,几时的婚期?”
泠月微笑着,“下个月仲夏之日。”
溶篁有些迟疑,“一定要嫁他吗?”
泠月重重的点了下头,语气坚决:“一定要嫁给他。”
“为什么?这世上那么多男仙官,他不见得是最爱你、最适合你的。”
泠月笑道:“是啊,那么多男仙官,想想还真舍不得!可是,那么多男仙官之中……我只爱他。”
溶篁羞恼问她:“你分得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吗?你与他自小就在一起,几千年的情谊,这情谊之中几分是亲情几分是爱情,你能辨别得出来吗?你或许只是习惯有他的陪伴,那并不是爱情!”
泠月说的直白浅显,毫无羞涩:“溶篁,我对黑霜有欲望。不止是想和他肌肤相亲的欲望,还有生生世世纠缠不离不弃的欲望。我期待每日在他身侧苏醒,我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我贪恋他怀抱的温暖,我爱他爱到想为他生一堆小鱼苗……我觉得,没有比这欲望更强烈的爱了。从前我并未发现自己的心思,或许正如你所说那样,我对他的陪伴习以为常。可与他真正在一起之后,我愈发觉得,或许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喜欢他。这感情或许几千年前就存在,只是我太迟钝,一直没有发现罢了。”
溶篁失语。
泠月伸手摸了摸溶篁的头发,温柔地说:“或许你现在不能理解,但若将来你遇到那个人,你一定会明白我此刻说的这些话。”
溶篁垂眸,心似被凌迟。
那个人早就出现了,他又怎会不明白。
那日在渭水之滨,他独自面对飞升的考验。狂风骤雨间数道天雷降下,劈得他元神震荡,就快熬不下去。
泠月出现了,她碧蓝的鱼身跃出河面,宛若天地间一精灵。素白的箜篌在她手中幻作一柄精致的伞,白色的大伞罩在溶篁头顶,为他挡去最后一道要命的天雷。
泠月受了天雷击打,口吐鲜血,却一脸无所畏惧的遥望苍天,美丽又充满力量,令他再难忘却。
历劫之前,他与泠月并不相识,而她却毫不犹豫的救下他。那灵巧美好的龙鱼少女,从此成为溶篁心中永难忘记的牵挂。
而今,她要成婚了,嫁给青梅竹马的爱人。
溶篁以为自己只是迟了一小步,却没想到,他自始至终,从来没有跑赢过时间。
“泠月,我恭喜你嫁给自己爱着的郎君,你们的婚礼,我就不去了,愿你……永世安乐,永不被辜负。”
说罢,溶篁转身离开,酸涩的眼眶终于盛满泪水。
泠月叹了口气。
阿蛟也叹了口气。
溟罗也叹了口气。
当天夜里,长安八河翻起惊涛骇浪,河边渔人不禁感叹:八河守神伤心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渡灵记更新,第89章 敬新语·谷少陵(终下)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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