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达反复思索着难兜靡的咒怨,心中腾起不详的预感。他看了一眼熟睡的拓跋日苏,轻轻起身披衣,去了两个孩子的寝宫。
月氏鸣少不更事却十分软糯可爱,每日缠着月氏岐和日苏,哥哥长阿娘短的屁颠屁颠跟着。
月氏岐勇猛果敢,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他像个小大人一样,每天与群狼相聚,成日在大漠苍山间疯跑野马,时不时的祸害荒漠行走的野兽。燕达和日苏都曾狠狠教训过他多次,月氏岐却是野性难驯,丝毫不改,十足的混世小魔王。
燕达正值壮年身强体健,他从未考虑过,若哪天自己不在了,又将由谁来守护这一方金城和母子三人。
可现下,他轻轻抚摸着两个孩子脸颊,竟开始认真思索,这人数不多的王族一脉,谁有能力背负起兴盛小月氏的重责,谁又能够真心照拂娇妻幼子一世安乐。
月氏岐在这轻抚中醒了过来,他心里有些紧张,生怕自己前几日驱策狼群咬死牧民几头羊的事情被发现,他怯生生地唤道:“阿父,你都知道了?”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看他这个样子,定是又闯祸了。本就心下难安的燕达不免有些恼火。他一把将月氏岐抱起,快步走到屋外,抬起的手掌正要狠狠落到月氏岐屁股之际,又忽而收了手。
燕达深深叹了口气,头一遭语重心长地说道:“岐儿,要懂事些了。若阿父哪日不在,你便是撑起这诺大家业唯一的男子汉。你明白吗?”
月氏岐有些心慌的牵住燕达的手,眼中闪烁着敬畏与崇拜:“阿父又要离家去寻龙鱼尊者了吗?”
燕达蹲下,慈爱的揉了揉月氏岐的头发:“阿父再不会离开金城去别处了,阿父会一直守护着你们三个。”
月氏岐点了点头,见缝插针道:“嗯!那我先去睡了。阿父也早些休息。”
燕达忍住笑:“等等,你闯的祸还没完。阿父没有打你,不代表不惩罚你。你靠墙站好,天不亮不准休息。侍官,好好盯着大王子,莫要让他钻空子逃了。”
“是。”
“阿父……”
……
返回寝宫,日苏已经醒来,她穿着轻薄的衬裙站在露台边,望着夜色笼罩下的金城发呆。多年夫妻同榻而眠,她早已将燕达的呼吸刻入身体之中。
其实,燕达一直没睡着,她是知道的,燕达起身出去,她也是知道的。
日苏明白,纵使亲密如夫妻,也需要私人时间和独处空间,她并不是那种黏腻丈夫黏到密不透风的女人。
“吵醒你了?”燕达脱下外袍,温柔的从背后抱住她。
日苏摇了下头,转身回抱住燕达,话语中藏着担心:“燕达,出什么事了吗?”
沉吟片刻,燕达才开口:“若我离开,你会怨怪我吗?”
日苏心头一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道:“当年,拓跋一族在我极力怂恿之下游牧至小月氏国境线边。你骑着一匹金灿灿的汗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身后跟着小月氏的几位长老和乌泱泱的战士。我紧张极了,以为你会率大军驱逐拓跋一族,以为双方会因此开战,闹得你死我活。却没想到,你只身下马,越过国境线走向我,你一路昂首挺胸,气度非凡,无惧拓跋男儿手中紧握的长戟,眼神坚定的跪在我的战马前向我求亲,朗声要我嫁给你。我的父母兄妹都笑了,我却羞涩的骑马逃走了。你不知道,当时漫天飞沙落了我一头一脸,但我依旧非常非常的开心。”
燕达抱紧她,笑道:“那时你头也不回的逃走,我以为你在拒绝我的求婚,我跪在沙子里还难过了老半天。后来,是你的兄长笑着下马将我扶起,提醒我,你在迷沙旱海的小绿洲等着我。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月氏燕达就要有王妃了。”
往事不过十数年,细碎的日子仿若就在昨天,而未来却不知在何处。
燕达拥着怀中娇妻,不免百感交集,他低头凝视着日苏,月光笼住她半边身体,细长的锁骨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数月未见,渴望一触即发,燕达猛然打横抱起日苏,两人激烈滚至床榻之上。
……
翌日清晨,燕达早早起身,用过早饭之后,便与大巫师一起,带着泠月和黑霜来到七里河畔。
此刻的七里河,污秽之气隐有复发之态,湖中鱼群纷乱的往东面游去,河西的动植物更是开始呈缓慢凋敝的态势。
泠月站在西岸边捏住鼻子:“好臭的血腥味。”
黑霜亦道:“不用饮水就能听到哀嚎遍野,怨气冲天。”
大巫师牵来十只羔羊,将几个干草扎成的小人悬挂于羔羊脖颈上,随后开始作法念咒。巫师一手拿刀,一手持火烛,刀入羊心,火烛燃尽草人。
他将死去的羔羊一只一只抱起,投入七里河之中,口中念念有词:“羊已帮人抵命,草人替灵还债,怨恨已乘羊远去,望乌孙子孙就此安息!”
羔羊沉入河底,草灰却奇异的浮出水面。
巫师叹了口气:“乌孙气怨未平,不肯就此安息。”
数百年的怨气又怎会被十头羔羊劝慰的。
泠月黑霜没说什么,皆开始沉心施术,当泠月海蓝色的净化之力笼罩二人身周之时,黑霜来自幽冥司的狱火震慑力,也叠加在二人身上。
两人紧握双手,跳入七里河之中。
河水腥臭,沙泥浑浊,河中怨灵就像海底触角繁多的珊瑚虫,堆积着、蠕动着、面目扭曲的叫嚣着,想要撕扯着他们,拉着他们一齐坠入这永不解脱的凡间地狱之中。
黑霜奋力挡去拦路的怨灵,却也不好受,偶尔会呛到两口水。河水入喉,如针尖刺入口中,这时泠月便也不得不忍痛,嘴贴嘴给他渡气,帮他缓解,两人游得十分艰难。
就这样一直向下探去,河底总算有了一处相对清澈的水域。水域中央,一粟就快消散的残魂正蜷缩着,黑色的内丹透出他的身体,正在慢慢旋转着。
怨灵似乎不敢靠近,只能将此水域围困成一个圈,只等一粟残魂完全散尽,便一拥而上,分食那纯黑的内丹。
泠月见族人牺牲至此,心中哀恸不已。她深深的给黑霜渡上一口气,便拉着他冲向一粟,凝了仙法将一粟的残魂和内丹吞入腹中。
内丹早已污秽不堪,泠月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黑霜立刻揽住她,将大半仙力灌入她体内,并传音给她道:“不要勉强自己!”
泠月受了他仙力的支撑,好多了。她冲黑霜笑了笑,一挥衣袖,指着不远处被大河蚌堆砌成的王座,说道:“找到他了,难兜靡。”
听到自己的名讳,难兜靡的身形逐渐显现于王座之上。
“尔等何人?”那似被烈火燎过的喉咙,凄厉的问道。
泠月高昂着头:“来渡化你的仙人!你已在此为祸两百多年,所有与你有牵连的人早已化作白骨沙尘,你莫要再执拗下去!若你不挣扎,本仙子便给你一个最舒服的渡化方式。否则,我亦会为了一粟和金城所有百姓之安危,让你永坠痛苦之中!”
“哈哈哈哈哈……”难兜靡猖狂大笑,“想要孤王离开此河,可以!用月氏国君的性命来祭奠!孤王便带着一众乌孙战士去阴间伏法!否则,孤王发誓,与尔等血战到底!”
“少废话!”黑霜持玉霜刀,生生在河底劈开一条河道,提刀向难兜靡劈去。
难兜靡大惊,嚷道:“众乌孙子弟听命!诛仙!”
话音刚落,数不清的乌孙怨灵扑向黑霜。黑霜打开一双,又涌上四个,斩完六个,又涌上十二个……只一会儿功夫,黑霜便被乌泱泱的怨灵团团围住。
泠月想趁空攻向难兜靡,却也被斩不尽的怨灵围住,二人陷入缠斗之中。
很快,黑霜的动作慢下来,他开始呛水,身上亦被怨灵的长戟划破,灵血渗出,怨灵贪婪上前吸食。
吸食过灵血的怨灵,灵力暴增。黑霜见状不妙,忍痛将仙力大半都渡入玉霜刀之中,准备殊死一搏,为泠月劈开一条生路,让她先行撤走,再寻机会倾泄霜雪之力,冻住河水,自己则破冰而出。
若在陆地之上,根本用不着泠月,黑霜一人便可敌数万阴兵。可战斗环境在水之中,怨灵数量又太多,黑霜胸腔中的空气就快挤尽,根本就是处于劣势。
泠月见黑霜流血,心急如焚,遂催动内丹净化之力,猛然弹开围住自己的怨灵,将武器幻作两柄月牙状的素白弯刀,幻出鱼尾,速度奇快的攻向围住黑霜的怨灵堆子里。
龙鱼真身堪比水中真龙,怨灵根本跟不上泠月的攻击速度。
眨眼工夫,泠月便已经游到黑霜身侧。
她及时渡气给黑霜,黑霜缓了缓,玉霜刀上附着的狱火又燃起几分,攻击动作变得利落无比。
难兜靡看了一眼鱼身的泠月,又看了一眼灵力暴涨的黑霜,他深知,若是这样耗下去,只怕要吃亏,遂亲自出战,将炼化几百年的污浊之息泄出,带着乌孙战士急急逃走。
河水立刻变得粘稠污秽的沼泽,难以呼吸,泠月暗叫不妙,她紧紧牵住黑霜的手,凝神定气全力催动内丹净化之力,在黑霜举刀劈开一条泥道之后,与黑霜极速冲出水面。
两人瘫坐西岸边,不住的咳嗽呼吸。
泠月不敢放松,仍以真身之态,捏着黑霜的手,将净化之力在他身体里游走数次,待他沾染的污浊清除殆尽后,才放心放手。
泠月将一粟乌黑的内丹吐出,放入上衣内襟之中贴身收好,亦累得瘫倒在地。
她双手锤地,嘴里不住地叫骂着:“难兜靡这个老逼登!自己弱得一批!损招还不少!有本事跟我们打下去啊!逃什么逃!妈的!乌龟王八蛋!”
黑霜看着满嘴粗言秽语的泠月,无奈地叹了口气:“此番在他面前亮了真招,这难兜靡自知打不过我们,只怕再不会应战了。”
果然,河中扔出一枚黑色的大螺,螺中藏着难兜靡的话。
“若二位仙者再贸然攻入河中,孤王不介意与七里河同归于尽!一旦孤王倾泻全部污浊之息,七里河便是这西部最大的沼泽!一命抵一命!前世恩怨今世子孙来偿!月氏国君若不愿子民陷入缺水的困顿之中,便亲自献祭于孤王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泠月怒扔大螺:“凭什么!”
燕达走了过来,眼中尽是凛然:“就凭孤为国为民而生,亦将为国为民而死!”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渡灵记更新,第76章 羌湖碧·月氏燕达(终下)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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