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这声音悠扬绵长，似从最幽暗诡秘的海底传来，它透着巨大的孤独，却又充满对万事万物悲天悯人的情怀。
沿岸的海水卷起廊柱粗细的水龙，水龙从近海跃出，升腾到山顶，化为咸腥的雨水，浇灭吞噬一切的大火。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水珠，畏惧的看着靡蝶，不敢说话。
靡蝶眼中只有庄如梦，他抬手猛地拔出刺在后心的鱼叉，鲜血喷涌，他疲惫的对庄如梦伸出手：“你永远不会失去我的。遇见你之前，我的眼中只有深邃孤独的蓝。可如今，我拥有你对我的喜欢，我的世界不再只有无尽的忧郁。如梦，你愿意跟我回到大海吗？”
庄如梦握住他的手，微笑着直起身子：“只要你是真心爱我，你是爱我的吧？”
“我……”
“梦儿……你又要离开爹娘了吗？”阿爹阿娘赶了过来，他们如同风中残烛一般依偎在一起，望着庄如梦的眼神满是浓重的哀伤与不舍。
爹娘老了，从原来的两鬓斑白，到现在的满头银丝，若今日一别，再想相见怕是要阴阳两隔了。
时间似被定格，她不愿离开爹娘，也舍不下靡蝶，巨大的痛苦撕扯着庄如梦。
靡蝶一直躬身伸手，虔诚而耐心的等待着她的决定。
良久之后，庄如梦擦干了眼泪，她望着靡蝶，温柔的问道：“妖族寿数绵长，让我陪伴父母十年，好吗？你会等我的是吗？”
靡蝶一滞，心如刀绞：“我会等你。只要你愿意让我等下去，我就一直一直等下去。”
庄如梦心潮奔涌，扑进他的怀里。
……
靡蝶说道：“当时，村民都被我的海洋之力吓坏了，即便我受了很重的伤，也无人再敢对我出手。如梦选择留下陪伴父母十年，我则下山回了大海独自疗伤。”
泠月道：“可以理解，凡人寿命不过数十年，她无法两全，只得暂时牺牲与你的十年，待尽完孝道也能一心一意同你回海上生活。”
靡蝶温柔的笑说：“嗯，我明白，所以我愿意等她。”
泠月颔首：“那你等到了吗？”
靡蝶摇了摇头，笑意苦涩，却没有半分生气：“没有。对于我们妖兽或者仙人来说，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而对于凡人而言，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泠月叹了口气：“你说的对。”
靡蝶说：“我一直在渔村周围的海域疗伤，每日傍晚，我都会出现在断崖下的水域等着同如梦见上一面。”
“你们约好了？”
靡蝶又说：“没有，许是默契吧。如梦家在山顶，离断崖很近，她的家人在崖边做了一个两人宽的石凳。我们在石凳上看过无数次日落，我也曾抱着她从断崖跳下，跃入海中玩耍过。我离开之后，她常常会去那个石凳上坐着，眺望大海。日子久了，时间长了，她便发现了我。再后来，我们便默契的在每日傍晚，隔着山海遥遥相望。”
泠月笑：“其实心意相通，纵使暂时不在一起，也是另一种幸福甜蜜。”
靡蝶点了点头：“嗯，我当时也这么觉得。想着，若是十年之约是这样每日远远相守着的等待，那么，等待也并不是件难熬的事情。”
“那为何你却没有等到她呢？”
“在第五个年头，她身边多了一个男子的身影。又过了两年，他们的身边多了一个孩子。自我决定离开渔村，便答应了她，十年之内绝不会再踏入渔村半步。我想去问问她，可我答应过要听她的话……”
山与海遥遥相望，而他却成为了被山阻隔的孤影。
从那之后，靡蝶依旧每日傍晚固执的在海域相候，而庄如梦却时常缺席，甚至慢慢不再出现了。
妖兽与人相恋，似乎从来不被祝福。
靡蝶却无条件的信任着庄如梦，坚信他们能够有一个好结果，能够打破那些异族无法相守的魔咒。
可是很遗憾，他们并没有成为这样的例外。
靡蝶望着不归海的漫天星子，说道：“十年之约已到，我却再也没有在石凳上见过庄如梦的身影。许是我执拗吧，往后的四十年里，我仍在那方海域枯守，却不知为何，从不敢上岸问个明白。”
泠月若有所思：“加上你们约定的十年，一共五十年的等待，几乎耗尽寻常人一生的时间，即使你有勇气上岸问个明白，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靡蝶心酸的笑着：“是啊。五十年，数万次遥望，终于在记不清的某一天，等来了石凳上的人。”
泠月偏头望着他：“她来了？”
靡蝶笑着颔首：“她终究是舍不下我的，是吧？”
泠月眼眶发酸：“嗯，凡人常说，醒时同交换，醉后各分散，好像很潇洒放得下似的。可是，行将就木之际，一切苦辣酸甜的过往皆可放下，唯有那个从未得到过的人成了心中无限的遗憾与挂念。”
靡蝶说：“那日傍晚，她一如往昔出现在断崖石凳上。她的模样变了，脊背佝偻，头发也已经染上霜雪的颜色，她的脸也不似从前那般光滑柔嫩。可是，她依旧是我的如梦啊，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开心的向她挥手，她也向我挥手。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示意岸上相见。”
“于是，我踏着夜色上了岸，往山顶旧院走去。”
……
从前的小院子，如今栽种着一片一片如火的杜鹃花，靡蝶有些恍惚，记忆似乎仍停留在五十年前那个大火之夜。
庄如梦满头白发，一身红衣，腿上搭着海蓝色的毛毯，坐在杜鹃花海里，微笑的看着他。一如往昔暴风骤雨的清晨，那个勇敢对抗着怒号的大海，奋力游向他的少女。
“靡蝶，你的样子完全没变，还是那样好看，那样……年轻。”
靡蝶一惊，这老迈的声音竟是从如梦嘴里涔出的，他一瞬间有些错落的慌乱与心痛，却仍是半跪在庄如梦身侧，虔诚的紧紧握住她的手。bïmïġë.nët
“如梦，我是来接你走的。你答应过，要陪我回海上生活。”
庄如梦吃力的收回手，苍老的指尖轻拂着他额间的鱼形胎记。她以为自己的眼睛早已被长久的岁月蹉磨至干涸，却不知怎的，触碰到靡蝶温暖肌肤的那一刻，她眼眶酸楚，落下浑浊的眼泪。
“靡蝶，抱歉，我早已对你失约，我已经没有与你重回大海的资格了。”
靡蝶眼中隐有泪光，他猛然抱住庄如梦，在她耳畔低诉：“我从未怪过你，你同别人在一起，定是有你的苦衷。我一直在山下等你，一直等，一直等！你终于来了，你并未抛下我，我真的很欢喜。”
庄如梦亦是泪光盈盈的哭泣着，言语中满含抱歉与遗憾：“靡蝶，你是我一生最牵挂的人，也是我一生最无可奈何的人。你是海中强大的精灵，能够抵御无尽的孤独，而我很渺小脆弱，贪恋凡人温暖的怀抱，我没有能力抵挡住这岁月孤独的洪流。我不想为自己开脱，是我抛弃了你，是我背信弃义。”
靡蝶悲伤的闭上眼，这岁月孤独的洪流又有谁能轻易抵御呢。他虽强如大海，在巨大的孤寂面前，他却也脆弱如婴孩。
靡蝶用力抱着庄如梦，似乎只有这样，才是真正抓紧了她一般。
“如梦，跟我走吧，至少，最后一段路有我陪着你。”
庄如梦泪如雨下，她哀戚的摇着头拒绝：“我寿数将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又如何同你在海上漂泊呢？靡蝶，你回海里去吧，别再在这个渔村驻留了，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留下。”
靡蝶坚定的说：“我的名字本就是为你作配，如梦在哪里，靡蝶就在哪里。当初是你说的，愿为自己生，愿为自己死的亲密之人，就是亲人。我，是你一辈子的亲人啊！你生我便生，你死我绝不独活！”
庄如梦哭嚎着捶打着他的背：“痴儿！”
靡蝶温柔拭去她面上的眼泪，微笑道：“我在这世上不知活了多少年，见过无数壮丽的景色，都不曾为之驻足。直到遇见你，我才安心停留。所以这次，请别赶我走，让我陪你。”
阵阵哭声中，庄如梦点了头。
剩下的日子，他们远离人群，住到偏远的另一角山头，离群索居，谁都无法打扰。
靡蝶常常怀抱着老迈枯瘦的庄如梦，端坐在悬崖边，一起望着朝阳升起，红霞满天，指着天际坠下的星辰，诉说属于巨鲸的温柔。
庄如梦带着笑容在他怀中安然闭上双眼，靡蝶眼中有泪划落，打湿了她的衣衫。
天空骤然飘起绵绵细雨。
庄如梦走了，无尽的孤寂向他侵袭而来，他仿佛又再坠入望不到头的黑暗之中。寒彻肌肤骨血的疼痛无声席卷向他，他却只是将庄如梦更紧的抱在了怀中。
巨鲸落，万物生。
他额间的月白胎记闪烁，海蓝色的灵力倾泻而出，温柔滋养着整个山脉的草木生灵。
巨大的蓝鲸搁浅在荒芜的山顶。
他宽厚的背上蜷卧着一个身穿红衣的老人，老人与他紧紧贴着，像是睡着了一般安宁。
银河之上，不知是否还有另一个宇宙，能为他们开辟，为他们停留。
……
这时，空中飞掠过一个同样巨大的身影，玉山鸾鸟围着巨鲸就快消落的灵魂不住的哀鸣。
最终，鸾鸟带走了靡蝶的灵魂。
几百年后，靡蝶在玉山瑶池苏醒，又苦求金母元君数十年，这才跟着黑霜去了不归海。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渡灵记更新，第63章 梦庄周·靡蝶（终上）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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