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来自现实的挫磨和烫手的困扰，都被阿娘厚实的大手格挡在外。
秋去冬来，寒风刮走最后一片枯黄的银杏叶，雪花轻巧的降落人间。
又是一年的春节。
小院里的木架上挂满了腊鱼腊肉，管桐握着扫帚赶走一只悬空咬住腊鱼不放的黄色野猫。
阿娘用浆糊将大红色的纸粘在灯笼外，管桐踩在小木凳上，把红灯笼一只只挂到屋檐下。
红灯照，照团圆。
瑞雪降，兆丰年。
这样和和美美的佳节，却是酝酿吵架的温床。
管桐不明白，为何大过年反而更累。
一大清早，阿娘进出的声音格外大，还伴随着扫地、腾挪物品、唠叨声，生生把煨在被窝里享受冬日懒觉的管桐吵醒。
“大过节的赖床！还不起来准备去走亲戚！”
被褥被阿娘掀起，热气散尽，寒冷灌入，管桐愤怒地坐起。
一场争吵，两人都声嘶力竭。
管桐还是妥协了，却也一整天挎着脸闷闷不乐。
从初一到初五，每日必有一吵。
小到没来得及叠好的棉被，大到错认的亲戚和发漏的红包。
每一场针锋相对，都坚定了管桐去省城独自谋生的心。
他要逃离这个聒噪的家，和强势好斗的阿娘保持距离。
年后，被年节折磨得精疲力竭的管桐和好友启程去了省城。
头一次远行，两个人的包袱里都被塞满的东西。
吃的用的，穿的戴的，还有足够的钱。
包袱很重，物品很够，那都是各自爹娘沉甸甸的关切。
马车驶离莫名村的时候，好友的娘哭成泪人，管大娘却叉着腰冲管桐嚷嚷着。
“臭小子，跟着师父做事仔细些！不要像在家里似的放肆惹人嫌！”
这样的警告，冲淡了管桐离家的伤感。
他沉着脸对阿娘敷衍地挥了挥手：“知道了。”
马车渐远，带走爹娘们的心头肉。
好友的娘抹着眼泪问管大娘：“大姐，你一点都不担心小桐吗？”
管大娘笑着叹了口气：“儿大不由娘，总要出去闯荡的。咱们做娘的就只能送到这里了。将来的路，还要靠他们自己走。若总这般哭哭啼啼的，孩子们该不放心家里了。”
好友的娘一听这话，哭得更甚。
管大娘却只拍了拍她的肩膀，红着眼眶慢步走回了家。
……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忙碌的学习生活和工作让管桐暂时忘记了家乡的阿娘。
师父耐心和善教得很仔细，管桐人品端正学得很认真。
很快，管桐就从药铺跑堂的小伙计晋升成药剂学徒，又从学徒慢慢成长为初级小医师。
这一晃就是好几年。
年关将至，管桐带了个姑娘回家，说要成亲。
阿娘高兴得手舞足蹈，又是宰猪又是杀鸡，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要把家里的屋院再阔两间的话。
“娘，我们要在省城安家，扩建屋院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嗯？”阿娘的眼中有一阵失神。
很快，她恢复了往昔的神采：“也好，省城肯定比我们村里要好，且你又在省城做活，省城好，方便……”
说话的间隙，管桐看到了阿娘新添白头发。
这些年阿娘一个人在家里，每天都在干嘛呢？
前院的篱笆不知道何时被加固了，月季花也被移栽到花盆中。
天气太冷，阿娘将这些花都搬到了廊檐下。
多年的悉心灌溉，这些花就像不能开口的家人，一直陪伴着她。
檐下的灯笼换上了新的，看来是固执不听劝的阿娘爬高上低亲自挂上的。
管桐心中泛着酸，却听未婚妻笑指着灯笼说：“真可爱，就像糖山楂。”
管桐点了点头，笑着应和。
阿娘搓着双手叫你们吃饭：“饺子好了，快进屋吧。”
她的声音透着慈祥，不像从前那样短促而铿锵了。
管桐凝视着门板上那个倒着写的福，带着笑意进屋吃饭。
这一个年节，阿娘好像没有再故意“找茬”，她和管桐没有再吵架。
……
又过了几年，阿娘的手脚都不太利索了。
管桐把她接到了省城的家。
多年没有共住同一屋檐下，矛盾慢慢又显现出来。
阿娘越来越絮叨，同一件事情可以反复说上好几遍。
管桐已经是省城医馆的坐诊大夫，每日忙得天昏地暗，回到家只想安静休息。
当阿娘第三次提起清晨去集市买菜的琐事时，管桐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阿娘，卖土豆的小贩不老实，多要了你几个铜钱，屠户家的闺女又占了卖菜家的便宜……这些话你说过好多遍，我都能背了，能不能换个新鲜话？”
阿娘神色有些慌乱：“你是不是不想听阿娘说话了？”
“阿娘！你要有点自己的爱好。你看看城里其他老太太，打麻将的打麻将，扭秧歌的扭秧歌，还有些老太太迷上了看画本子和唱小曲儿。你整天闷在家围着锅碗瓢盆转，除了无聊还能干啥？”
阿娘声音越发小：“别不耐烦，娘除了会做竹灯笼之外，啥也不会，啥也不感兴趣。这省城是热闹，但总觉得没自由也不习惯，娘想回莫名村，那才是娘的家。”
又是这句话。
一天到晚想回村。
村里有什么好？
子女不在家，全村几乎都是腿脚不灵活的老头老太太。
管桐又累又烦，挥挥手示意阿娘别再说了，自己转身回了屋洗漱睡下。
……
自那之后，阿娘说话变得小心翼翼，泼辣强势了一生的人开始看儿子媳妇的脸色。
阿娘总是沉默，或是叹气。
她常常搬个小竹椅坐在门外的大树下发呆。
与她聊的最多的是隔壁的大婶。
她们都是被子女从村里接到省城来的。
每日买买菜，带带孙子孙女，还有……无止尽的坐着发呆。
终于有一天，管桐再次不耐烦地打断了阿娘正在说的话。
阿娘无奈地连夜收拾包袱，一面安慰管桐，一面坚决要走。
“娘没事，身体壮实着，一个人在村里生活也能过得很好。”
“现在孙子也都大了，媳妇能够照看过来，你就别再劝了。”
“你们每年回来一次就成！你一个做人女婿的，也得抽空带着妻儿去岳父岳母家住几日，别不懂事遭人闲话，记住了吗？”
管桐见她坚持，没再强留，只火速在城里买了一堆吃的用的，还亲自抓了些日常调理身体的药给阿娘包好。
送阿娘上马车的时候，管桐竟然红了眼眶。
阿娘那样健壮的腿脚，什么时候连登上马车都费劲了。
“娘，保重，我过些日子回去看你。”
“欸，好。不过别勉强，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娘不指望你发财，身体健康就好。”
“嗯，娘也要注意身体。”
“知道的，莫要操心。”
马蹄声起，母子隔窗摇手相望道别。
最深的亲情从此远泊。
意外来临，回去看娘的承诺再也不能兑现。
那日，医馆来了个蛮横的男人，他手里握着一把柴刀，血红的双眼，满口酒气。
“管桐那个庸医在哪里！抓的什么药！竟然医死了我老爹！”
还未来得及扯开，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已经砍向了管桐。
众人惊叫着大喊报官，怎料管桐的鲜血已经染红他桌案后那面“妙手回春”的匾额。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渡灵记更新，第165章 竹灯笼·管桐（下）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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