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平安就是老道姑从恶妖嘴里救下来的。
被人抛弃的襁褓婴孩，从此与道观独居一生的老道姑相依相偎。
记事起，老道姑总一副刻薄疏离的嘴脸。
宁平安很怕她，却又很想与她亲近，矛盾得很。
老道姑从不接受她的半分亲昵，甚至于她每次的靠近都会被老道姑喝止。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觉得或许是自己长得不够可爱招人疼吧。
有一回，十三岁的宁平安下山去城里买东西，在通向芳兰城的吊桥上，她看见迎面走来的祖孙二人。
小孙子一只手举着糕，另一只手抓着奶奶的衣摆，软糯的声音焦急又可爱。
“奶奶，吃糕。”
奶奶就着他的小手，轻轻抿下一小口糕，自然而然地抬手抹去小孙子额上的细汗。
这温馨的一幕不断敲击着宁平安的心。
她也想得到老道姑慈爱的抚摸。
于是，她攥着手里的铜板，没有买回老道姑指定的调料和谷种，反而买了一大兜子甜糕。
甜糕被牛皮纸包成精致的四方块，细而结实的麻绳将它系起，宁平安小心翼翼的把它抱在怀里。
牛皮纸被甜糕的油浸透，飘出一阵阵甜腻的桂花香。
宁平安忍着馋虫，加快脚步跑回道观。
老道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满脸通红一头是汗的憨笑。
宁平安把怀里的糕递给老道姑，怯生生地学着小孙子的口吻说道：“奶奶，吃糕。”
老道姑一愣，毫不留情地将糕打翻在地。
“你今日犯了两个错。第一，我不是你的奶奶，甚至不是你的师父，你与我只是共居道观一心除妖的同门；第二，你把买调料谷种的钱买了糕，那么你接下来两周的饭食都是甜糕了。”
说罢，老道姑将她和糕都推出门外，没再理她。
宁平安不知所措的抱着糕回到房间。
她解开包装上的麻绳，打开油油的牛皮纸，拿了一块糍糯糯的糕放进嘴里。
桂花的清甜在唇齿间荡漾开，她却一声不响的流下了眼泪。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老道姑不是坏人，她也只脾气有些古怪罢了。
一块糕下肚，拿糕的手粘上糯糯的黏油。
宁平安用帕子擦干净手，又找来一个小盘子，挑了几块没有被摔变形的糕放入盘中，默默放到老道姑的门口。
她轻轻叩响了门，小声提醒屋里人吃糕，然后便抱着衣裳去了南山小溪边。
……
溪岸边的巨石上坐着一个长相秀气的玄衣青年，青年正拿着一本没有封面的书静静阅读。
阳光带着薄暮斜照在青年身上，将他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宁平安就这么遥遥望着他，直到阳光转移了方向投射到青年的书页上，一点一点地灿烂起来。
青年合上书，准备挪移到荫凉的树下。
刚跃下巨石，抬眼间就看到抱着木桶脏衣盯着自己出神的宁平安。
“又是你？小姑娘。”
这并不是宁平安第一次遇见青年，却是青年头一遭主动与她说话。
许是老道姑方才的冷漠让她心伤寂寞，此时青年的招呼声就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宁平安礼貌的冲他微笑：“你在看什么书？”
青年笑着晃了晃书册：“秘密，不能告诉你。”
秘密，每个人都有好多秘密。
为了掩藏秘密，大家都把自己变成一只乌龟，将外头的人拒之壳外。
相处数年的老道姑是这样，萍水相逢的青年是这样，她自己偶尔也是这样。
龟缩壳中，安全却寂寞。
可这遮盖严实的人生，真是好没意思。
青年没再说话，沉默打断了交流的欲望。
宁平安非常习惯这种沉默，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平静的走到溪边默默地洗起衣裳。
衣裳洗到一半，下起了太阳雨。
宁平安漠然抬头看了一眼绵绵细雨，毫无反应的继续拍打着衣裳。
忽然，头顶多了一把伞，水中倒映出两个人。
水波荡漾，将二人的身影揉得皱皱的，十分滑稽。
宁平安望着水中倒影，说道：“小雨不撑伞，谢谢。”
青年似乎笑了一下。
“小姑娘个性还挺别扭。伞给你，我先走了。”
宁平安不愿受陌生人的恩惠，她急切地起身，刚想说不用，眼神却撞进另一双眸中。
青年的眼睛里好像蕴着一汪初春时节的溪水，荡漾着层层叠叠的波纹，就好像树叶缓缓落入水中，泛起带着阳光的涟漪。
宁平安一下忘记要说什么。
“我叫崔濛，家住芳兰城西的杂货铺。伞……你方便的时候再还也不迟。”
说罢，崔濛把伞柄塞进宁平安手中，快步离开。
宁平安呆呆地望着崔濛离开的背影，心中一片暖。
……
接下来的两天，雨淅淅沥沥下着，气温不冷不暖。
宁平安坐在道观破旧的木台上，边喝热水边看雨。
她伸手接住雨滴，掌中的水珠汇聚一汪小小的清池，沿着掌纹蜿蜒流走，不眷恋一点缠绵。
或许是从小不得大人疼爱且修炼辛苦外加频繁与恶妖厮杀的缘故，宁平安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懂事许多。
这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成熟懂事，实际上暗藏着难以言说的心酸。
那是一种必须从内而外依靠自己、说服自己的心酸。
只是此刻，因为一把伞的出现打破了长久以来的自我宽慰，让这心酸稀释了不少。
三日后，雨戛然而止。
只有空气里弥漫着似有似无的湿意，提示着雨来过的痕迹。
宁平安抱着伞，下了山。
……
杂货铺并不是想象中的小铺头，而是一家宽敞明亮的南北货商铺。
商铺开在城西最热闹的临江岸，人流巨大，生意火爆。
宁平安走到柜台边，问掌事的大叔：“请问崔濛在吗？”
掌事的大叔讶异的将宁平安打量了一番，遂扭头往身后的里堂喊了一嗓子。
“把崔少爷喊出来，有个小道姑找他！”
宁平安紧张的双手攥着伞柄，退到墙边静静等候。
很快，崔濛便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小丫头？”
宁平安把手中的伞递了过去：“我是来还伞的。”
崔濛望着她湿漉漉的鬓发和满脚的泥污，淡然接过伞，漫不经心地说：“雨后的下山之路泥泞不堪，你何不多等几日再来。”
宁平安却说：“借人之物，不敢久留。”
崔濛笑了起来：“死心眼。”
宁平安忍不住争辩：“我才不是死心眼，我只是行事有些一板一眼罢了。”
崔濛笑意更深：“若你不介意，便随我去内堂梳洗梳洗吧？小-泥-人。”
“好脏！不要叫我小泥人！”
崔濛笑着，将伞靠在柜台边，带着宁平安往内堂走。
宁平安下意识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崔濛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小丫头或是小道姑吧？”
宁平安想了想，说：“我叫宁平安。”
“哦，你住在南山上的道观里？”
宁平安点了点头。
崔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进了内堂，崔濛唤来两个侍女，带引宁平安去客房梳洗。
出来的时候，宁平安已经脱下粗布袍子，换上了一身轻软的缎面衫裙，囫囵束在脑袋顶上的发髻也被放下，柔顺的披垂在背上。
她头一回这样穿衣打扮，有些不好意思的站在人前，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东瞧瞧西瞧瞧，就是不敢看任何人。
南山少女，白皙灵动。
她的眼神惊惧如林中小鹿，她的嘴唇润泽如春日桃花，她整个人清新得像晨曦笼罩下的花露。
崔濛笑望着她：“花苞似的女娃娃，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宁平安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疑惑地歪着头看他。
“没事，留下吃点茶，我找人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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