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几年里,姜松熙还是那死要面子又词锋尖锐的教书匠,仗着自己父亲的身份,对姜御几次失言刻薄,父女矛盾不断。也因此,他同姜御的关系并不亲密。
相反的,从前温柔的田明儿变成了泼辣的妇人。虽同姜松熙偶有争吵,却也将他管得服服贴贴,老两口的日子倒也和睦温馨。
至于姜家其他兄弟姊妹也都渐渐互相疏远了,姜松熙每每忆起他们都会唏嘘不已。若他们亲生爹娘在世,是否能将五个孩子教导得更好一些,至少两个弟弟不至于染上赌瘾,至少兄友弟恭姊妹亲厚,至少老了还能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现下看来,亦是枉然。
夏至未至,缠绵病榻的姜松熙却比一般人更早听到蝉鸣。
他已病入膏肓。
七十有六也算高龄,余下不多的生命被狠狠收割并未令他感到害怕。只是身患恶疾日日呕血吓坏了田明儿和姜御,他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
田明儿和姜御自然也是了然的,她们日日在近前伺候,擦身喂饭,把屎把尿,望着他的时候笑,背着他的时候哭。
远近的亲友也都纷纷赶来瞧他最后一面。
当年一起种地的兄弟也垂垂老矣,他们握着彼此的手,含着眼泪坦然告别;久不联系的大妹妹也来了,她已是满头白发,哭得不能自已,她喊着姜松熙哥哥,诉说着自己这些年的艰辛,为当年的事情向他道歉,走的时候还轻轻吻了姜松熙的脸颊,一如儿时般亲厚……
想来的都来了,不想来的也无所谓见不见了。
他走的那天艳阳高照,蝉鸣声声,万物生机勃勃,他说他原谅了一切的不公,他说他是带着妻女的爱离开的,他只愿妻女幸福安康。
田家大舅哥说,他一生正直却清贫,才华横溢却不得志,命运多舛却从不怨天尤人,反而常常助人。所以走的时候才能百花齐放万物繁茂,在这样的好日子离开,定是神仙来接他去好地方了哩。
嗯,定是这样。
……
“好了,故事说完了,这便是我的一生。”姜松熙往茶碗里添了些热茶,对泠月说道。
泠月道:“你的命确实不太好,或许是前世做了什么恶事现世遭报应吧,嘿嘿。但听下来也算是在家人的关爱中结束的,既如此,你又为何不愿安息?”
姜松熙反问道:“你猜……姜御母女俩为何放着凤里村的安稳日子不过,非要拖家带口回到竹山县呢?”
“若我没记错,姜御是要来开荒证明自己?”
姜松熙摇了摇头,说道:“那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襄阳城首的后代寻麻烦寻到了凤里村,说是遗失了前朝圣物牵黄剑。”
泠月想了想:“该不会是前朝皇帝赐予你太祖那柄宝剑吧?”
“正是。”
泠月又道:“那柄宝剑不是早就被襄阳城首搜罗去了吗?怎地又来寻?”
姜松熙冷笑道:“这只不过是城首一家为自己贪婪找的托词罢了。有人在凤里村挖到了绿松石矿,城首之子便假借找姜家后人寻剑之名,趁机强占凤里村矿脉。好在今日不同往日,国法严明,他们只为求矿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所以只是把村民们赶出村,不敢下杀手。”
“看来城首后人还不算太坏。”泠月点了点头。
姜松熙却怒斥:“凤里村上百口人,仅为了满足他一己贪念便被迫背井离乡!农田鱼塘荒废,靠小买卖的生活的人家忽然没了生计,而那满腹肥肠的城首后人却无半分安置善后之计,这还不算太坏,那如何才算坏?”
泠月点头,却并感到意外:“草民草民,便是命如草芥之民。城首奸猾恶毒霸着楚地,又山高皇帝远,自然是作威作福。只可惜,你一魂魄又能奈他何?这世间因果自然有我们神官去了结,你就别瞎操心了。你放心,天道常在,善恶终有归处。我劝你还是珍惜来常世的机会,莫要因为愤恨抢了其他神官的活儿,多生些枝节,白白浪费和家人告别的时间。”
姜松熙摇摇头,有些羞赧道:“临终前已经好好道过别了,我只想……还姜御那顿扫帚。常言道,打在儿身痛在爹心,那件事,终究是我亏欠了她。”
泠月恍然大悟:“这便是你心里的愧疚,是你口中犯下的恶?”
姜松熙颌首,面容舒展尽是慈爱:“虽我常常表现得瞧不上姜御,也总说些话否定她,但在我心里,姜御是最具先祖风采的后人。她从小做事果决嫉恶如仇,这样善恶分明的性子有时候甚至令我都感到害怕。可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她胆大心细,无论怎样的困境,都能乐观勇敢的面对,也有法子面对。这样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将门之后、书香之人,是我此生的骄傲。”
泠月翻了个白眼:“你们人真是无趣极了,能够好好沟通的时候尽说些扫兴的话,非等死了才愿说点好听的,当真愚蠢。”
姜松熙坦然道:“区区数十年寿数,哪能事事通透呢?”
“也对。”
泠月从窗棂边跳下,舒展了已经坐的僵硬的四肢,上下打量着少年模样的姜松熙说道:“不就是挨上一顿扫帚么!简单!反正你现在是少年模样,十一二岁的少年可正是最浑不吝的!明日姜御给你立衣冠冢的时候,只要你把陪葬品弄坏,以姜御那脾气应该会揍死你。”
“揍死我?”姜松熙笑了起来:“那便揍死我吧!”
……
翌日,竹山郊外姜氏祖坟处,姜御早早地便来收拾衣冠冢。
说是衣冠冢,其实不过是个简易却庄重的空坟包子。坟包子挨着姜家那前朝做过大将军的先祖,一旁还葬着姜松熙的爹娘,也算死后团圆了。
泠月将一支扫帚递给姜御:“用它吧,能扫得干净些。”
姜御笑着接过开始祭扫:“谢谢妹子,你倒是细心。”
明婶儿蹲在一旁,拿着块白色的绢子认真擦拭着姜氏几块碑,边擦边念叨着:“姜家的祖先啊,松熙你们接到了吗?他这辈子太苦了,亲缘寡淡人又倔强。我总说他像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招人喜欢!可是,无论如何,你们也应该保佑他吧!他走的那样快,死前还要受疾病折磨,你们都知道吗?他真的太苦了!走了也好,走了享福去了!你们可要在天上好好疼疼他啊!”
思念的话总也说不完,越说越伤心,一旁的姜御也红了眼眶。
“娘,别说了,阿爹现在没病没忧肯定是快活的哩!”
擦了把脸,姜御又道:“娘你还记得我三岁时同隔壁家虎子比赛用泥巴捏刺猬不?当时可是阿爹偷偷给我捏了个雏形,我才赢了虎子的哩!还有我七岁的时候掉牙,脸肿的跟包子似的,疼得在院子里哇哇大哭,也是阿爹领我出去,问郎中开了方子治好了的哩!十岁那年,我打翻了你刚做的槐花蒸饼子,你抬手就要揍我,也是阿爹护着我……其实阿爹挺疼我的,我心里都知道。可是,怎地人还在的时候不觉得呢?”
是啊,父母之爱的痕迹都存于岁月的缝隙之中,这样纤细又深刻的爱如新栽下的树苗,无声的扎根,无声的同孩子一起生长。
待到树苗成荫能为孩子挡风遮雨之时,栽树的人便也到了离开的时间。
枝叶曲折纵深,年轮沉默久长,只要孩子们愿意去探寻,总能找到父母留下的蛛丝马迹,那都是爱来过的痕迹。
或许是不想母女俩太过伤怀,姜松熙忽然似发了疯病一样,一脚踢向陪葬的书籍和羊毫笔。
书籍被踢翻在地,羊毫笔则飞出老远,撞到树上摔成两半。
泠月退后几步,双手交叠在胸前,等着即将刮来的暴风骤雨。
果然,姜御大怒,就着手里的扫帚向姜松熙打去:“你这该死的孩子莫不是找抽!竟敢在姜家祖先面前放肆!”
姜松熙也不躲,反而笑着接下所有抽打。
直到姜御打累了,瘫坐在一旁大喘气,姜松熙这才解释道:“对不住,都是我的错,你能打我一顿挺值得的。逝者已矣,生前的俗物和苦难皆为大梦一场!我想,先父豁达,断不会在意这些的。”
姜御望着泠月惊诧道:“你弟弟说话怎地老气横秋的?方才又像失心疯似的,莫不是脑子有疾啊?”
泠月瘪瘪嘴,两手一摊:“的确。”
说罢,又掏出一串钱递给姜御:“对不住,赔你的。”
姜御叹了口气,爽快地接过钱,又转身拾起断掉的羊毫笔,心疼地说道:“这些钱足够再买几支好笔了。你们赔了钱也挨了我的扫帚,也算是扯平了,只是可惜了这支羊毫。”
明婶儿却一反常态地十分淡然道:“这是松熙生前最爱的笔,却从不舍得用它写过字,想来也是同这笔没有缘分。或许到了天上做了神仙,他也会舍不得用这笔哩!不如再去铺子里买几支趁手的烧给他,兴许他更高兴哩!”
“娘,你倒是好脾气,若是阿爹在,这喜子怕是要屁股开花哩!”姜御嘟哝道。
明婶儿笑着瞧了瞧一旁的姜松熙,对姜御说道:“昨日我便觉得喜子这名字耳熟,今日又瞧见这少年郎倒是让我想起一件往事。”
姜御好奇道:“是何往事?”
明婶儿又笑:“松熙告诉过我,从前他在襄阳城做活的时候,也叫喜子哩!眼前的喜子浓眉大眼的一身书卷气,倒也有几分松熙的模样!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呐!”www.bïmïġë.nët
泠月笑道:“看来他与你们母女真是缘分颇深呐。”
几人相视而笑。
恍神间,山间的薄暮已被阳光穿透,几只灰喜鹊落到不远处的桂树上,山间草木皆醒,万象更新。
泠月环顾四周,感慨道:“竹山真是个好地方啊。相信不久的将来,姐姐一家便能让这空城重现生机。”
姜御目光坚定地望着姜氏一排排的墓碑,说道:“有祖辈的庇荫,一定会的。”
“好了,我们也要走了,有缘再见!”
泠月道别转身离去,手里忽的多了一支完好无损的羊毫。
泠月摩挲着笔杆,捻起灵力,羊毫笔被仙法灌入,汇出怆然之音。
细细品听,竟然有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的豪情。
做完一切,泠月回头去寻姜松熙,却瞧见姜松熙眸中隐有泪光,却仍是一步三回头的笑着同姜御母女挥手道别。
这笑意真切洒脱,似乎透着一位老书生酒后文墨,切勿当真,一笑了之的轻松惬意。
泠月知道,这一次他将褪去心中那对命运的不忿和对妻女的眷恋,轻松的、快活的回到不归海,化作萤火吸收月华变作星子,努力的在苍穹里成为庇荫姜御及其后代最闪耀的星光。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渡灵记更新,第58章 笑春秋·姜松熙(终下)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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