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县县衙,今日注定是不平静的。
陆庭琰暂且退堂,命衙役将楚滟暂且请回原先的木屋,又令有福注意堂上之人可有异样,方才安心与楚灏退居后堂深谈。
而县衙外围观的人群并未因此散去,大家似乎对这件案子尤为好奇,毕竟楚灏虽是国公府的子嗣,但为何离开京城?关于他搬迁平南县的猜测各不相同,如今楚嫣告上公堂掀起旧事,众人自然关注。
此刻,公堂内的人几乎无一心绪是平静的。
喜儿和鹊儿最先跑到小姐身边,知道她先前是装作哑巴,两人丝毫没有哀怨反倒因她其实能说话喜极而泣。楚嫣任由她们一左一右扶着看着,心中却还记挂爹亲要和陆庭琰谈什么。因此连慕崇来到跟前都并未察觉。
“嫣儿?”慕崇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似乎还没从惊喜中缓过神来。
楚嫣听到叫唤这才缓缓抬头,她轻咬下唇,许久才从齿间发出一句:“崇哥哥。”
慕崇一把从两个丫头的环绕中拉过她紧紧抱住,许久,他才轻轻松手,一双泪目对着她说:“你可知道,我在梦里无数次地听到你这么叫我?梦一醒,我的心就空了。你相信么,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开口再这么叫我,哪怕一次也好!”
楚嫣双眸含情,却非男女之情。她看着慕崇,心中感慨万千。世上什么人都不能信的话,她的崇哥哥绝对可信。他的一片真心难掩,在她心里,他早就是比爹还亲的人了。她也知道他在等,多少次啊她想放下心中那份戒心与执拗,像幼时那样亲切地唤他一声,却始终没有打破自小立下的“娘亲冤情若不昭雪她便不再说话”的誓言。
“崇哥哥,对不起。”她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他。
“我谅解你,委屈这么多年,没有发现你的隐忍是我的错。”慕崇丝毫没有介意,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激动得颤抖着。
慕杨氏本想拉开慕崇,被慕上忠阻止了。他觉得此刻什么也不能多说,但看着他们的样子,却又不禁想起那个端庄贤淑的妹妹。只怪他当初远征在塞外,无暇顾及她的处境……
另一头,楚滟根本顾不上慕崇在做什么,她搀扶着楚吴氏,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娘,那封信真的是你写的吗?难道我真的不是爹的女儿吗?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孙迁,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滟儿,现在追问这个没什么用……”楚吴氏有点失魂落魄。
“娘,我想你亲口跟我说,那是真的吗?我是国公爷的亲孙女、都御史楚灏的女儿,那封信是假的,对不对?”楚滟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她悔,但覆水难收,追问只是为了最后一丝希望。
“滟儿,一切都来不及了。”楚吴氏低喃道。她抚摸着女儿的手,目光游离。
“来得及的,爹不是找陆县令谈去了么?也许……”
楚吴氏只是望着衙门口的方向摇头。她十分清楚,楚灏心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当初他虽然妒火中烧说了几句重话,却并不打算严惩发妻,是慕芷端性情刚烈不愿被质疑而自行了断。楚灏虽没说什么,为此却连续一年不肯回府、吃斋三年。他与慕芷端伉俪情深,如今再听楚嫣道出此事,心中肯定悔恨交加,又怎会替她求情?
孙迁啊,他今天来了吗?他还在外面吗?知道他们如今骑虎难下了吗?
而陆陈氏在旁观了堂中的情形片刻之后,悄悄地返回后堂去,她就想听听楚灏要跟儿子谈什么,楚嫣甘愿十几年不说话就为了保住性命待有朝一日为娘亲洗刷冤情,凭什么说庭儿就不能审这个案子了?!
她刚到后堂门口,便听到楚灏大声地说道:“你不能审这个案子。”
陆庭琰挑着眉,须臾,冷笑出声:“楚大人,楚小姐向来对您不太敬重,原先下官以为,您只是不善言辞其实心中甚是疼爱,如今看来是下官会错意了?”
“陆大人不必冷嘲热讽,老夫请你教嫣儿识字习文,的确别有用心。”楚灏干脆利落地说道。
“哦?楚大人的用心莫非便是让下官不管这个案子?”
“对!”
陆庭琰站起来,他脸上的鄙夷不加掩饰:“楚大人,不怪楚小姐不亲近你,原来你对她的娘亲是不是清白根本不在意?”
“斯人已去,在不在意又能如何?重要的是活下来的人……”
“所以你无论如何要保吴凤娘?”陆庭琰一听气得来回走动,想他还觉得看得透人心,一直以为楚灏公私分明,不想这种时候才知道是个是非之人。“楚大人,我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但也是皇上钦点的朝廷命官,你府上十几年前出过一条人命,现如今有人来告,凭什么让本官坐视不理?”
“陆大人,你难道不知道,发生命案的府邸在京畿!”楚灏震声道。
“那又如何?!”陆庭琰毫不退让。
楚灏拍案而起,眉头紧锁,说道:“陆庭琰,我佩服你的气骨,但我不愿意你将精力耗费在这件已过去多年的旧事上!掀翻过去的丑陋又能如何?芷端不会活过来,顶多是将凤娘治罪而已。你应该做的,是把嫣儿从过去带出来,好好地去过接下去的日子!”
“大人这什么意思?”陆庭琰确实不明白他所说的“用意”。
“看来我必须跟你说说小女给我的书信里写了什么。”楚灏摇头叹气,终于不再激动,缓缓地说道:“嫣儿前些日子特意命人给我送了一封书信,她在信中说‘我对平南县令陆庭琰情有独钟,今生今世惟愿与之携手白头到老,不日他即到府求亲,望爹成全。’”
陆庭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楚嫣那日其实是假意逼婚么?
陆陈氏则竖直了耳朵在外头眉开眼笑——她就快有儿媳妇了!
楚灏重新坐下,有些无奈地说道:“十几年来,那是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但却关于你,可见你对她有多重要。你再想想,现在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就算实情是她说的那样,倘若你据实审了、断了这个案子,一旦你们成亲定有风言风语……”
“楚大人,我明白了。”陆庭琰真的听明了,他担忧的与自己一样,可是楚滟的事已经让他们进退两难了,又何差这一桩案子?他背着手,深深呼了口气才说道:“我看得出来,她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若是不能替楚夫人洗刷辱名,难除心中不甘,为此,就算此生不能出嫁她也在所不惜。楚大人,多谢您一番阻扰,下官也感激您不负她对你尚存的一丝尊崇,但是,下官还是要升堂审案。”
“你……”楚灏指着他说不出话,实在想不明白他和女儿怎么一个脾性。
“小姐出身不凡,下官本就不敢高攀。此案之后,还请大人费心,另择佳婿。”
陆庭琰话毕,朝楚灏作揖,转身大步离开后堂。
陆陈氏想拦住他都来不及,只得对杵在堂中的楚灏赔了个笑——这儿子,怎么脑袋就不开窍,都不给未来岳丈留个好脸!
陆庭琰走得紧急,似乎不假思索便做了这个决定,实则摁下了多少痛楚,才使自己不会在楚灏面前有一丝迟疑而能够走得云淡风轻。
情有独钟?
他脑海里浮现那日她单人来到书房,佯装威逼利诱地让他答应婚事。那个时候,她心里是如何想的?兴许觉得他是无奈之下才允诺的吧?
她可曾设想过,他何尝不是早就倾心于她?只是现在,就算他再要讲,一切都来不及了吧?
陆庭琰行至公堂后侧,却突然扶着一旁的柱子迈不开脚步。他突然明白一直以来他的抵触到底还是因为内心的自卑,总觉得她高高在上不可能相中自己,因此他疏忽了推敲她的冷漠源头。
一个人能逼着自己十几年不开口说半句话,那需要多大的耐力。而她居然那般坚韧,小心翼翼地活着却还是毫无保留地主动想走向了他。冷若冰霜的背后,藏了她依然最纯的初心,而他虽然有所怀疑却不曾细心去探查过。
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楚府,离开时曾问过管家楚木,好奇楚嫣是不是自幼便有缺陷,当时楚木是那么说的“小姐命不好啊,原来很健康跟别的孩童并无二致,谁曾料想夫人突然过世,小姐兴许是受了惊吓从此就再没开口了。”
再有,那日喜儿误会楚嫣要出家为尼,他赶往寺庙后,住持对他说“女施主是想默默给慈母立碑,供奉寺中。”他怎会忽视了,当时楚嫣并不识字,住持是如何获知她娘姓什名谁的呢?
倘若,当时他再细心一些,也不至于现在彷徨不定、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处理才最妥当了。
此事后,他们断然不能有何牵扯的,更别说谈婚论嫁了……
楚嫣啊楚嫣,阴差阳错的相遇、差点铸就的姻缘,他们来不及欣喜雀跃就要悲叹那早已注定了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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