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并未有人在意这雨,只道是最寻常不过的上苍馈赠,过不了多久便会消停。可等到这雨迟迟未有停下的意思,且还因此闹出了人命后,那些团在人心中的恐慌,便迫不及待的从嗓子眼里扒出来,纠缠住了这些一辈子没遇见过此类诡事的村民。
死的那人是住在村口,有着一百零七岁高龄的刘老头,据说他是从某天夜里起,身上长出了一块块墨绿色的苔藓物。
第二日,邻人瞧见他出来的时候,老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阵阵幽绿色的光芒,两只干枯的手已经全然成了某种鲜见的绿色植物。只是一对眼瞳却依旧是灰扑扑的,大抵那些邪物也啃不动这具枯朽灵魂里的最后一点神采。
刘老头死后,南柯村关于这场怪雨会吃人性命的传言,就像是一锅汤里的撒入的盐巴一样四散开来。因此,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躲在自家屋里不敢出来。
村子里求神拜佛的香火味日渐浓重了起来,这味道在掺和了怪雨之后,非但没有被消融,反而混生出来另外一种类似于血液的腥甜味。
等到了第十五日,同刘瞎子一个死法的村民增加到了七个。这七人里有不足百日的婴儿,十六岁的新嫁娘和体格健壮的男子。这些人死时和刘瞎子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全都变成了墨绿色。
恐慌蔓延至村中的每一个角落,有人想到了携妻带儿,逃离这个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地方,然而怪雨仿佛一早就知晓了这些人的想法一般,将所有通往外界的路都给堵死了。
是了,这些破开湿润的土壤,滋生出来的粗大藤蔓,像一只只牵住不放的巨手,团团困住了南柯村。从灰蒙蒙的天际朝下望去,这座长了霉的村子背靠着上了一层腐绿色的青山,而鬼佈的藤蔓则将这两者紧紧的搂在一起。
绝了生气的村子,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一张张呈现着青白颜色的脸上,提不起一点儿精神。
而当求神拜佛的法子不管用后,村子里的香火味又开始淡了下来,只是这股腥甜的血腥味却依旧有增无减。它就像是一双冰冷刺骨的鬼手,用力捏碎着村民心中的每一寸希望。
于是,走投无路的村民们,终于想着要尝试那个——埋在阴暗角落里,不该见天日的法子......
是夜,沾了阴湿之气的油灯也像它的主人一般,打不起劲儿来。忽明忽暗的灯影下,几张清灰颜色的面孔聚在一处,吐息间汇成了一屋子压抑且紧张的气氛。
“村长,莫要在犹豫了,再不使那个法子,这全村的人都得死!”开口的男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布满褶子的脸上抖落下几许急切。
“是啊村长,试一试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
应和着他的这些人,皆是村子里的资历深厚的老辈。他们比谁都清楚着这个法子的危险,可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使这场怪雨停下来。
所以当这些渴切的目光全部都汇聚到村长徐长发身上时,这个矮个子的老人,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他那双凹陷下去的眼眶里,装着两只随时都会掉下来似得大眼珠子,现在这对眼珠像是被吸干了生气一样,露出些灰败的意味来。
“哎,那法子,那法子,可是......”老村长背手踱着步,露出一副甚是为难的模样,随着他的步子响起的声音中也参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屋内燃着的香火混在一起,使得满屋子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村长一家,是这个村子里最后一个,尚且相信神明会保佑南柯村免于此次灾祸的人。
“村长,都这个档上了,大家伙儿的命要紧啊......”沙哑垂老的声音,像是一记定心丸药,让老村长左摇右摆的心定了下来。
“哎,莫不是天意如此。”老村长瞅着屋子外头缠绵的雨丝,雨的颜色似乎较昨日又重了一些,他当下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当这怪雨变成黑色的时候,就是南柯村不复存在之时。
“那便如此吧。”
几人一听这话,青灰颜色的脸上,立即呈现出了一种猪肝般的紫红色来,连吸入鼻腔中的血腥味都因此淡了不少。
攥得了一线希望在手,总比腐烂在雨水中好。哪怕这希望,稍有不慎就会化为绝望......
黄昏之时,一群扛着锄头,穿着蓑衣的年轻村民,顶着湿哒哒的躯壳上了村中唯一的山——扶魉。
拂不开的雨雾在青灰色的山林间,敲打出扰人心神的声响来,这些年轻人都清楚此行凶多吉少,却还是自告奋勇地前往。
与其等着怪雨将村民一个接一个吞噬,还不如放手一搏,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扶魉山算不得高耸,却因为被怪雨泡发了太久的缘故,上山的路变得极为泥泞难走。这些人当中,有一个走在最前头,步子灵活的少年,小巧的身板像是雨燕一样轻点在墨绿色的山路间。
后头有个声音,气喘嘘嘘地朝少年喊到:“陶子,慢点儿,慢点儿......别走散了......”
“放心吧,散不了,我脑袋后面长着一双眼睛呢,能看见你们。”脆生生的声音穿透绵密的雨丝,落在这方死气沉沉的山林间,倒生出了几分活气来。
“也只有这个陶林,到了这会儿还能像一只不知忧愁的小狐狸一样。”人群中有声音这样说着,于是大家伙儿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瞥了一眼,那团越来越小的黑影,一张张被阴霾笼罩了多日的脸上,不由地显露出短暂的笑容。
“无父无母的孩子,心野,不怕死。”有人咕哝了一句,大家伙儿都觉得有道理地点了点头,刚燃起的半点欢趣,也很快黯淡了下来。
抹了一把阴冷的泥水在脸上,混合着灼热的呼吸尝进嘴里,便化开来了腥甜的血腥味,这味道就像是从他们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容易使人联想到迫近的死亡。
为压制住这不断滋长上来的恐惧,大家伙儿将话题从已然寻不到踪影的陶林身上,转移到了扶魉山上那处被称为鬼门关的焦黑之地。bïmïġë.nët
“据说那地方从前是座香火旺盛的寺庙,不知道什么事原因,烧起了一场大火,将整座庙里的僧人和那些善男信女都烧死在了这场火里。后来那地方就有了闹鬼的传闻,许多砍柴人都曾在那处废墟之地,听见过一阵阵凄厉无比的叫喊声。”
说这话正是方才喊陶林慢些的青年,端正的模样蒙上了一层灰色,却依旧磨不灭他眼中的精气神。
青年名叫周鱼宝,是穷苦人家养大的孩子,他爹是头一批得了苔藓病死去的村民,其后便是他娘。鱼宝指天骂地的折腾了一天一夜,也没能使得这怪雨停下来。
所以,当村长召集众人,要从中选出数人前往扶魉山,寻求扶魉鬼的庇佑时,他是第二个站出来的。
紧跟在鱼宝身后的是本村唯一的大夫盛潭明,盛大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此刻却搭着鱼宝的话说了下去:“我听说这扶魉鬼本是一位得道高僧,他放弃了升仙,用自己的魂魄镇守着此处浓重的怨气。”
“但愿真的是位高僧才好......”
一众叹息很快就被吃进怪雨的肚子里。大家伙儿的心中都没有底,一来是扶魉鬼的传言自他们记事起便耳熟于心,老一辈的都会用严肃的语气,告诫着这些调皮捣蛋的娃娃,一旦进了那处鬼门关,扶魉鬼就会将人吞进肚子里去;二来是他们之中,也没有谁真的听见过扶魉鬼凄厉无比的叫喊声,或者是另外一个说法里头的木鱼声。
既然踏上了这条路,就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十三条鲜活的生命,此刻正艰难地用手扶着黏答答的树干,脚掌用力地往上爬。这段山路完全被雨水侵蚀,每朝上走一步,脚底都能涌进一鞋子的泥水。
而此刻,第十四已经遥遥领先地抵达了目的地,双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陶林可没听说过这许多有关扶魉鬼的传言,他只是不愿见到村民陆陆续续死去,既然村长说扶魉鬼兴许能解救这场灾祸,那么他便上山将这个鬼请下来,或者绑下来。
雨水混合着汗水迷了陶林的一双眼,却在他直起腰的瞬间,所有遮挡物都被某种诡谲的力量给阻了开来。也在那一刻,所有的雨水都仿佛静止了一般,连带着整个天地都安静地寻不到一丝声响。
胸腔里却传来清晰明了的心跳声,如鼓点般回荡在陶林的耳边。他瞪大眼睛,看着星星点点的金色流光,顷刻间便从眼前的土壤中滋长了上来。就像柔软无比的纱幔一样,包裹着一座恢宏的寺院。红墙黑瓦,香火缭绕,同这幽暗且肮脏天地间,格格不入。
此境中,天晴云朗,盛世平祥。眼前的善男信女都穿着贵气的衣衫,那是陶林未曾见过的精致华美。这些人跪拜在佛前,许着不为人知的愿。
那尊佛却不曾承诺过什么,它越过虔诚人的眼,望向极远的北方。而后岁月蒙尘,轮回流转,一切仿佛回到了方才开始的模样。
被此种幻像吸去了魂的少年,缓缓的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这座流光梦影里的寺。
“过了今夜,就可以嫁给他了。”他像是魔怔了一般,说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眉梢眼角间却含着俏娇娘似得羞怯的笑。
“过了今夜,我就是他的妻了。”
寺院中走进了一个锦衣墨发的年轻公子,他有挺直而潇洒的背影,他行在僧众之间,与世俗无关,与佛音无关,只为了一个缘字。
公子停留在大殿前,似在望着那尊佛,又似在凝视着佛前供奉着的一个偶人。偶人是个少女的样貌,眉如柳上月,眼如剪秋水,却不知为何会被摆放在此。
陶林觉得自己就快要触碰到寺庙檐角挂着的青铜铃铛,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陶子,快回来!”
鱼宝扯着嗓子大喊的声音,使得所有的幻像都像砂砾一样散落下来,混合进从未停止过的怪雨中。
陶林一个激灵,忙将前倾身体止住,拍着剧烈跳动的胸膛,连说了数个“好险”,才缓过神来。脚下是个望不见底的悬崖,这要是掉下去了,一定得摔得胳膊脑袋都分家。
“你们瞧,这只小狐狸也有害怕的时候。”鱼宝一把拥住陶林清瘦的肩膀,将她从悬崖边上拽回来,笑着对众人说道。
“谁害怕了,不过是被这雨淋得厉害,喘不过气来。”少年一双狐狸眼带着惑人的妩媚,氤氲了水雾的脸上多了一丝平日里未有的娇俏。他气鼓鼓地将鱼宝的手掰扯开,“我陶林天不怕地不怕,你个死鱼蛋竟瞎扯!”
“都说了不要叫我鱼蛋。”
“鱼蛋,鱼蛋,死鱼蛋......”
被叫鱼蛋的青年随即不服气地回叫着:“陶子,陶子,烂陶子......”
这两个欢喜冤家的斗嘴,使得大家伙儿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展,“这两人啊,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一天不闹腾的。”
“不是冤家不聚头,也不知是谁前世欠了谁。”
“......”
在一阵短暂的欢笑声过后,心弦再次被绷紧。黏稠的雨水在众人的眼中绘出一轴残破的画卷,焦黑的土地、碎裂的佛像、辨不出原貌的建筑、大半没入泥水中的檐角上,依稀可见挂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青铜铃铛。
“就是这里”四个字在众人的心底一齐响起,面对这一眼望不及的焦土,可以想象得出大火没有燃起之前此地的盛况。
“真的是座寺,你们看这些佛像!”盛潭明面带喜色地指着那些被雨冲刷的发了绿的佛像,随后更是不顾众人的阻拦踏入了那片焦黑之地,虔诚地跪在一尊布满碎痕的佛像前。
“盛大夫从前不是最不信这些鬼怪神佛之说?”
“都到这会儿,咋还能不信......”
然而这些话都传不进盛潭明的耳中,就在他的双腿和地面接触的瞬间,一股诡异的力量便将他控制住了。他站不起来,也无法开口说话,只能保持着这个别人眼里虔诚至极的姿势。
“你们有没有听到铃铛声?”
“哪有什么铃铛声?陶子,你不会是幻听了吧......”鱼宝的话还未说完,脸色却骤然沉了下来,和他一样,众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了盛大夫身上,那枚青铜铃铛不知何时悬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正发出一阵阵幽森森的声响。
“盛大夫,盛大夫......”一众惊呼声过后,盛潭明大夫仍旧一动未动。
“他怕是被魇住了。”陶林说着便一脚迈入了焦土地,拿出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掌心,霎时间,汨汨的鲜血便顺着他的掌缝流了下来,没入这焦黑的土壤之中。
南柯村的人相信,以血为祭,可以唤出被困于另一个世界的魂魄。打开鬼门关,放出扶魉鬼自然也须得用这个法子,而且得是年轻男子的阳刚之血,力量才更甚。
至于这法子到底灵不灵,那都是后话了。
“万一,万一,放出的是个厉鬼呢?”
“怕什么,我们这多人还怕打不过一个鬼?”
“鱼宝说的对,横竖都是死......”齐刷刷的刀光刺破绵密的雨丝,落在一双双湿哒哒的掌心上,于是雨水中的血腥味益发浓郁了,铃铛的声响变得也益发幽深。
陶林觉得脚底下的整块地,都开始剧烈的颤抖了起来,无数黏腻的绿色藤蔓从焦黑之地以外的土壤中生长上来,张牙舞爪地朝着众人扑过来。
“这些......这些......都是什么?”大家伙儿瞪大了眼睛,看着四周围不断奔涌过来的藤蔓,这些绿色的植物上长满了暗红色的斑点,就像是一只只畸形的鬼眼,死死地盯着它到嘴的食物。而这些食物无疑就是站在焦黑土地上的各位年轻村民们。
“是妖怪,是妖怪......”说话的是人称二胖子的方虎,他那张涂满了泥水的肉脸上,显露着浓浓的惊恐,以至于整个身子都跟着这份恐惧而颤抖了起来。
二胖子的情绪迅速传染给了身边之人,他们紧绷的每一根神经,都用来支撑着这具被抽干了理智的身体,因为这些藤蔓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却像碍于某种神秘且强大的力量,而无法进入焦黑之地半寸。
“眼睛,这些眼睛......”后头的话还来不及说完,二胖子就像被控制了魂魄一样,面无表情地迈出了这只墨绿色的笼子。
“二胖子,二胖子!”等到身边人想要将他拉回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密密麻麻的藤蔓像是饿疯了的猛兽一般,穿过方虎肥大的身体,只稍片刻便将他吸食的连渣都不剩。
“吃人了!妖怪吃人了!”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村民,除了陶林和鱼宝二人之外,都后悔宁愿躲在家里等死,也不该一时冲动上这扶魉山,找什么扶魉鬼的庇佑。这下倒好,扶魉鬼是公是母还不知道,自己的小命怕是要搭进去了。
这下他们全然忘了自己先前还自信满满地说着要“打鬼”,像是一锅被开水烫着的青蛙,痛苦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不要去看那上面的眼睛。”陶林的声音还是比目光相对的速度慢了些,不过,这次大家伙儿有了经验,一齐用力将被勾了魂的那人死死按住,可那人却一下子生出了野兽一般的蛮力来,从喉咙底里发出的嚎叫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四肢并用,不断挣扎地奔向死亡的召唤,终于圆满地迈出了一只早已看不清本来模样的鞋子。不需多说,这人彻底地喂了藤蔓,也得以使这些长着眼睛的怪物,依附着他的躯体进入了这只原本还算安全的笼子。
“跑!”
本能的反应调动着身体的各个部位,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陶林刚想要拉着对此无动于衷的盛大夫一起跑,藤蔓眼睛上的红色光芒就将他围了个结实。
陶林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倒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害怕,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死亡干脆利落,应该不会太痛苦。
“他来了......”盛大夫就在这时转过头,看着凛然赴死的陶林,眼睛里闪烁着异常欣喜的光芒。
“谁来了?”陶林也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不是也受了蛊惑,下意识地将视线挪到了那尊面容模糊的佛像上。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扶魉鬼更新,第 1 章 南柯一梦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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