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祀月悠然转醒,指尖在眉间轻轻揉了揉,将所有的沉重掩去,习惯性地用右臂支撑起身体,却疼得“嘶”了一声。拔开门闩,拉开房门,孩童捶门的拳头差点砸在她身上,秦祀月半怒半笑,“陈禄临,殿下教给你的礼仪涵养全忘了?”
孩童心怀惭愧,将握拳的手背到身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却声音清亮地说道,“月姐姐,殿下请你过去一趟。”
“哦?”秦祀月将左手覆在右肩上,挑了挑眉,“正巧,我也要找殿下取回一件物品。”
秦祀月换了一身衣裳,随陈禄临来到煜王府,如第一次登门拜访之时,穿过假山回廊、树影花荫,登上了二层小楼,只不过彼时是小荷初露,此刻是霜露已降。
小楼书房的黑檀桌案上摆着几样物品,一个酒壶,两个酒杯,一把长剑,一块白色锦帕,还有一支不易发现的细长银针。
“殿下,月姐姐来了。”陈禄临向自家殿下禀报。
萧亦循临窗而坐,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长衫,手执书卷,轮廓温和如泼墨画卷,一如初见。
“禄临,你该去找简戌练剑了。”他说着,将书卷翻过一页。
陈禄临看看他不苟言笑的神色,乖巧地道了一声“是”,然后便走了出去,顺便将书房的门关上了。
秦祀月将桌案上的物品尽数收入眼底,嘻笑着发问道,“殿下是请我来喝酒的,还是归还我手帕的?”
萧亦循的目光依旧专注在自己手中的书卷上,“秦姑娘,请先坐吧。”
秦祀月依他所言,从桌下拉出一张凳子,在桌边坐下,用左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秦姑娘曾带萧某去花前街吃饭,碰见春风楼一案,遇到了康王。从萧某这儿取走南疆世传的玉玦,却又遗失,碰巧被皇兄捡到。湘州水患,凶险异常,仅仅是为了口腹之欲便不远千里随行。秦姑娘,你接近萧某究竟有何目的?”萧亦循依旧面色温和地垂首阅卷,仿佛这番犀利言辞并非出自他口中。
秦祀月眨眨眼,迷茫地看着他,满脸无辜道,“殿下何出此言?祀月不过是对殿下存了几分仰慕之心而已。”
“官家之女,却深谙兵家之道;养于闺中,却武艺精湛。敢问秦姑娘究竟是何方高人?”
秦祀月搁下酒杯,拿起桌上的白色锦帕,站起身,笑道,“殿下如此高看,祀月惶恐,只不过殿下所说的这些,祀月一概不知。祀月就不叨扰殿下休息了,这块帕子我先拿走了。”
“这方白色锦帕的布料乃属国贡品,其绣艺出自未央宫,秦姑娘与徐家是何关系?”萧亦循继续问道,语气平静却咄咄逼人。
秦祀月浅笑着又坐了回去,将酒杯斟满,“原来殿下对我竟然有如此之多的猜疑。”
“桌上的那根银针是萧某昨夜从一个人的右肩上取下的,那人从吏部尚书王游府中逃出,据闻,王家当时正在追踪枕风楼的刺客。敢问秦姑娘可认识那根银针,或者,称呼秦公子更为恰当?”萧亦循终于抬起头,凌厉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望向她。
秦祀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殿下若是怀疑我会对殿下不利,我自此不再在殿下面前出现便是。”
疾风骤起,白影忽闪而过,待秦祀月回过神来之时,桌案上的物品被悉数扫落,酒壶酒杯碎撒一地,她被压制在桌案之上,双手被擒于头顶,萧亦循墨黑的长发垂落在她雪白的颈边,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万分旖旎。
她望进他的眼中,深邃的眸子里藏着太多她无法辨识或者说是不想辨识的情绪。她撇开头,轻佻道,“祀月心悦殿下,无论殿下对祀月做什么,祀月都不会反抗的。”
萧亦循沉默不语,修长的手指解开她腰间的绳结,将她的上衣半褪,露出包扎着纱布的右肩,冷峻星眸中的最后一丝温度在接触到纱布上渗出的红色血迹时消失殆尽。他松开对她的钳制,后退三步,心中暗自嘲讽自己愚蠢,不到黄河心不死,竟然还抱有一丝期望。
秦祀月直起身子,将衣襟合拢,脸上收敛起所有的情绪,一字一句道,“殿下大可怀疑我的身份和我的用心,但是,恳请殿下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做出对殿下不利之事。”
回到秦府,秦祀月立刻去见了秦风,两人相谈甚久,从屋中走出之时已是夜幕低垂。
两日后,一封书信从湘州快马加鞭传到了建宁皇城,出自赵行亲笔。“陛下亲鉴,微臣此行不辱圣命,湘左风火营副将陈奇已斩于军前,军威得振,三军得治,吾皇万岁。”
消息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喧哗。
然而,又过了三日,就在朝野喧哗之声还未平息之时,又一封书信送到了皇城。监斩官赵行回京途中,行至殷州黎县之时路遇贼匪,不幸罹难,身首异处。
次日,玄霄殿上,康王萧霂岭主动请缨,“贼人猖狂,无视天威,殷州乃微臣属地,微臣失职,请命前往黎县剿匪。”孙启庄将军立即上前附议,随后有数十名大小官员附议,圣上准允。
竹林院落之中,秦祀月与锦予道别,塞给他一张纸条,“此去灵枢阁,除了转声珠外,你让他们替我再做另外一样东西,我已经写在纸上了,你只需交给阁主便是。”
锦予展开纸条,纸条上只写了三个字“天工弩”。天工弩他是有所耳闻的,是一种布置好后可自动连发的弓|弩,且每一发箭的射出方向都可以进行单独设置,巧夺天工,故称“天工弩”,多用于陷阱和守卫。
在偏居北隅的建宁城,冬天总是不期而至,很快便到了冬至之日,白雪皑皑覆盖了整座都城。冰封千里未能阻止一封信笺带着满腔思念从白阳城传至建宁。
秦府的院子里,秦祀月刚刚读完林梓的书信。林梓在信中说最近赫古大军恐有异动,白阳城全体严正以待,他无法在除夕之前赶回与她一同守岁了。除夕之前回不来,应是永无再见之日了,四年挚友,今生就此别过了吗?秦祀月望着满庭雪景,想起几个月前两人还在嬉笑打闹,略感怅然。
除夕之夜,按照惯例,皇帝会在御花园中设宴,宴请群臣百官,朝中大小官员皆可携家眷参加。
除夕这一日的下午,浓浓的年味已经浸染了城中的大街小巷,处处新桃换旧符。
秦祀月正挥舞着铁锹在秦府后院的花坛里挖着什么东西。
“阿月。”秦风从背后叫住她,“真的要这么做吗?”
秦祀月的铁锹在空中停了一会儿,“风叔,我的身份已经被人知晓了,你也随时可能因此而获罪,唯有如此,对你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只有这种方法才能确保不会有人继续深究我的身世,皇家的威严便是绝佳的护身符。”一截红色的布露了出来,秦祀月扔下铁锹,蹲下身用手将周围的土拨开,从泥土中捧出了一个坛子。
“阿月,我何时惧怕过危险?”秦风殷切地看着她,迫切希望自己能够替眼前的少女多分担一些。
秦祀月细心地将坛子上的泥土擦去,“可是风叔,我怕,我怕你陷入危险。”
说完,她拎着坛子出了秦府大门,穿过街道,走进对门的林府,将坛子交到林府管家手上,“林伯,这是刚刚挖出来的竹叶青,劳烦您替我转交给林梓。”
日薄西山,御花园中已经成宴。天气本是极其寒冷,园中生了数十个火炉,四周用屏风重重围住,竟让人感觉温暖如春。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小姐们终于等到这一年一度的盛事,个个浓妆淡抹,兴奋不已。
秦祀月裹着厚厚的棉袄和罩袍而来,衣服宽大臃肿得像是能塞下两个人。
王芙姝见了她,激动万分,挥动着手中的香帕,“秦姐姐,秦姐姐……”
秦祀月朝她回以一笑,王芙姝立刻兴高采烈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秦姐姐,好久不见。”突然,王芙姝感觉自己的腰似乎抵住了什么,好奇地问道,“诶?这是什么,怎么硬邦邦的?”
秦祀月伸出一只手指,比在她的嘴唇上,朝她眨眨右眼,笑着轻声道,“嘘,我生性怕冷所以带了个暖炉,这是我们俩的小秘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呦。”bïmïġë.nët
王芙姝一下子红了脸,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我去解个手。”说罢,秦祀月便沿着一条小径离开了。
约莫过了半刻钟,秦祀月回到了园中,厚重的棉袄和罩衣被抱在怀中,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那一袭红色长衫。她在王芙姝身旁落座,笑言道,“想不到这园中竟是如此温暖。”
王芙姝也笑着应答道,“是呀,年年皆是如此,秦姐姐你是第一次来吗?”
秦祀月点了点头,眼睛的余光瞥到一抹月白色的身影从圆形拱门处款款而来,几月不见,玉树长身,风姿依旧。自从上次在煜王府的那次相见之后,她一直心神难安,而他却迟迟没有动静,好像一切未曾发生一样,两人就似从未有过交集,这让她更加不安。
萧亦循在御花园中现身后,一抹翠色的身影立刻娉娉婷婷地走到了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臂,而他却没有避开。
秦祀月哂然一笑,别过脸去,端起桌上的白玉酒杯,细品起来。她未曾看到,在她转过头去的一瞬间,有一双冰凉的眼眸向这边望了过来。
不远处,一条鲜少有人踏足的回廊的横梁上,无人察觉的角落里,一柱香正在静静燃烧,而且它的燃烧速度似乎比一般的香都要来得慢一些。
皇帝陛下在主位入座之后,这场盛宴才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丝竹管弦齐奏,柳腰云袖共舞。
倏地,“嗖——”,“嗖——”,两发□□齐发,牢牢钉在御花园长廊的柱子上,黄明全大惊失色,高呼道,“有刺客!护驾!护驾!”如此一来,御花园中立刻乱作一团,官家小姐们惊恐地尖叫着,皇宫内卫四处搜索。
“叮——”又是一发利箭,罗申挥剑挡住。与此同时,另一发利箭已在空中,直奔主座之上的那位帝王而去,各方人马正欲出手拦截那只利箭,一抹红色身影却抢在了众人之前,扑向了那支闪着蓝光的□□,然后如一片落叶一般飘飘然坠地,一支利箭深深插在腹部。
那片红衣落地的一霎那,秦风奔上前去,将少女无法动弹的身体抱在怀中,慌张地唤着,“阿月,阿月……”
座上的帝王立刻喊道,“太医!太医!快宣太医!”
此时,少女在秦风怀中吐出了两口鲜血,面色痛苦,无法出声,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咕哝声,眼神已然开始涣散。
太医院的谢太医拎着医箱急匆匆赶来,向皇帝奏明,“陛下,今日除夕,太医院只有微臣一人留守。”
皇帝点点头,催促道,“赶紧看看秦姑娘的伤势。”
谢太医慌慌张张地跑到秦祀月身旁,先是查看了一下伤口,然后从地上执起她的右手把起脉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良久之后,他擦着冷汗回禀道,“秦姑娘她……已经过世了。”
“什么!怎么可能!”园中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即便是中了一箭,也不可能殒命如此之快。
谢太医遗憾道,“箭伤本无大碍,只是这箭尖上涂有封喉剧毒,沾染之后顷刻便能要人性命。”
听完这话,秦风早已老泪纵横,跪倒在地,大声哭喊道,“阿月!阿月!我的女儿呀!”被母亲护在身后的王芙姝也跟着小声啜泣起来。
一步两步三步,一步一踉跄。萧亦循缓缓走上前,神情再不复平时的淡定自如,清俊的面容溃败如死灰之色,眸光闪烁不定。怎么会?为什么?她明明是生命力那般顽强的女子……他双膝跪地,无法置信地从地上挽起那只温度尚存的纤细手臂,颤抖不已的手指搭上那纤细的手臂,没有脉搏。他又挽起另一只手臂,扣指试探,还是……没有脉搏……
一番搜查之后,皇宫内卫来报——未抓到刺客,只在地上捡到一副形状奇特的弓|弩。
三日之后,秦祀月的出殡之日,黄明全手握一道圣旨拜访了秦府。
后世史书有载——京兆尹秦风之女,名唤祀月,十八芳华,救驾御前,卒于贼手。圣上感其忠烈,哀其命殒,文昭天下,追谥昭德。文曰:秦女祀月,性行淑敏,雍和粹纯,克娴内则,蕙心纨质,怀瑾握瑜,隳肝沥胆,忠孝巾帼,特以昭章,谥昭德。
她用最激烈的方式证明了一个女子对大齐皇权的忠诚,为秦家带来了无上的荣耀,将所有的质疑都踩踏在了脚底之下。
秦家女下葬后五天,少年将军林梓骑着一匹枣红马回到了京城。那匹枣红马看似矮小,却实则是匹极好的马,林将军骑着它从白阳城到建宁城不过花了区区五天时间。
林将军一路披星赶月到了建宁却未回林府,径直去了西山,抱着秦家女的墓碑恸哭不已,“阿月,我回来了,我给你还带了匹好马,你可否再看一眼?”
后来,那匹马一直被养在林府后院之中,养了二十五年后伏地老去,至死都未再被任何人骑过。
半月之后,秦风睹物思女,心痛难当,请匠人大肆修葺府邸,意欲换一番气象。悲伤弥漫,叹惋不绝,无人发觉秦家小姐闺房之中的一条地下暗道被悄然填上。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秦氏有公子更新,第 43 章 第十二章 阴阳望(四)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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