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亦循披上长衫踱步至桌边,修长的手指拈起铜炉内的一抹香灰嗅了嗅。很好,秦祀月,你竟然还给我用上了迷香。
桌上放着一张纸,用茶杯压着,纸上洋洋洒洒数语,字迹娟秀却不失笔力。萧亦循拿起那张纸只匆匆扫了一遍便放下了,心中又气又怒,一把将房门重重推开,迅速召集了煜王府的暗卫。
当日晌午,煜王府一行人便策马扬鞭离开了苍陵城,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古道尽头,刚刚举办过热闹婚礼的小院子再度空无一人。
“执君之手,与君长欢。承君誓盟,担君之忧。”这就是你许下白首之约后又悄然离去的理由?骏马奔驰如风,萧亦循眸色黯然,嘴角抿成一个冷冽的角度,心中的恼怒、气馁、伤感一一散去,最终心里只剩下了反复倾诉的一句话——阿月,不要做傻事。
再度踏足建宁,秦祀月发现如今的建宁竟是一片颓然景象,已经完全无法与昔日的繁华相提并论。
赫古退兵,鄂温溃败,外患已除,本该是鼎盛荣光,可是陪着□□打下大齐江山的几大世家这两年都不□□稳,早已从之前的蠢蠢欲动变成了明目张胆的阴奉阳违。随着禄山王的一声大吼,西北三州吹响了大齐分裂的第一声号角,随后,东北吉青王、南海岷山王、殷州康王等人纷纷举起了独立的旗帜,大齐皇帝萧霂隋急忙将朝廷直属的所有军队调回建宁附近的州府,这才勉强保住了岌岌可危的地位,在那一小块中原腹地圈地为皇。
头戴斗笠、身穿黑色劲装的秦祀月熟稔地走进花前街上一家布庄的后院之中,布庄早已换了一位新的掌柜。
新掌柜见她走进来,立刻起身拜迎,“公子。”
秦祀月摘下头上的斗笠,满脸果敢决然,丝毫看不出风尘仆仆的疲态,声音如行将就木之人一般沙哑低沉,“东方先生交代的事情可办好了?”
掌柜丝毫不敢怠慢道,“均已打理妥当,明日酉时皇宫内卫换班之时便是公子潜入的最佳时机,里面已经安排好接应的人选。”
秦祀月点头表示了然。
掌柜似有不解,疑惑地问道,“属下愚钝,既然公子与先生早已安排好一切,为何不早日动手?”
听到这个问题,秦祀月挑眉一笑,如秋风飒沓,直沁人心,“我原本同你有一样的困惑,既然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为何迟迟不动手。也是到后来我才明白,于我,这不过是私仇一件;于某个人,却是一个棋局,容不得半步差池,若是顺序稍有混乱,那带来的就是巨大的变差。他这样的棋手,倾其一生精心布下的棋局,必然是玲珑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掌柜仍是懵然不解的表情。
秦祀月也不再多做解释,有时候,知道的少点未必是什么坏事。www.bïmïġë.nët
文新十七年六月二十八,一个看似十分平常的日子,建宁城中的百姓如平日一般作息着,殊不知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无声之中酝酿。
秦祀月穿着皇宫内卫的盔甲,穿过宣武门,随着皇宫内卫巡游的队伍走到了御花园之中,厚重的盔甲很好地掩盖了她的身形和容貌,得益于宫内规矩森严,不允许随意交谈,更降低了她被人识破的风险。她对皇宫的宫宇殿堂并不熟悉,好在之前已经将皇宫地图烂熟于心,不至于走错地方。
离御书房越来越近,她早已得到情报,这个时间点萧霂隋往往都在御书房内批阅奏章。她故意走在巡视队伍的最末,拐过一个屋角,见其他人都已经转弯之后,她一个闪身拐进了一个狭小的角落之中。秦祀月脱下厚重的盔甲,里面穿着一套普通宫女的装束,她迅速将发髻盘起,略施粉黛,将脱下的盔甲埋入早已挖好的坑洞之内,又盖上了石板。
秦祀月坦然自若地从角落阴影中走出,手上提着一个食盒,款步生莲,径直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站住!”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吼叫,秦祀月顿住脚步,将右手探入袖中,拈住一支银针。
“转过头来!”那男人又吼了一声。
秦祀月低眉顺眼地转过身,盯着眼前的地面。
“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侍卫模样的男人问道。
秦祀月抬起头,正要作答,却听到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尖细的训斥声——“你个丫头,让你给陛下送些吃的怎么到现在还没送进去!”
咏华宫的张公公一边往此处走来,一边大声说着,“这是刚从褚衣署调到我们宫的宫女,对宫内的路径还不熟悉,怕是又走迷路了,真是给兄弟添麻烦了啊。”
侍卫见到来人,连忙半低下了头,“原来是张公公手下的宫女,是小人眼拙没能认出来。”
张公公急忙道,“哎呦,这是说的哪里话,都是这小婢子自己乱跑。”说罢,张公公拉住秦祀月的手腕,“走呀,还杵这儿作甚?还嫌不够给侍卫大哥添乱吗?”
秦祀月不动声色地跟在张公公的身后离开,她并不认识这个走在她前面的年迈太监,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脱身,可是她却选择了跟在他身后,只因为他握住她的手腕时将一枚血色玉珏塞入了她掌中。这枚血玉她未及细看,紧紧是握在掌心便觉得无比熟悉,曾在她身上带了多时的玉,怎能不熟悉。
“秦姑娘。”张公公将她带进了咏华宫,将大门合上,“九殿下两日前给老奴递来了消息,让老奴务必确保秦姑娘的安全。”
秦祀月想了想,问道,“他回建宁了?”声音中有丝紧张,又有丝意料之中的意味。
张公公点点头,“秦姑娘应该知道九殿下是极其重情重义之人,他怎么可能会让姑娘独自以身犯险。”
“公公,该做的事我必须做完。”秦祀月坚决道。
“姑娘莫急,请先听老奴道明内情。”张公公领着她走进了咏华宫的正屋,从东侧的架子上取下一只锦盒,从锦盒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双手递给了秦祀月,“姑娘请看看这个。”
秦祀月接过卷轴,打开一看,布帛的左下角盖着大红的凤印,她细细看过卷轴上书写的内容,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惊诧。当她阅完合上卷轴之后仍是久久无法回神,这是一封顾太后留下的懿旨,懿旨中细数了当今皇帝的七大罪状,在懿旨的最后她要求废旧帝,立新帝。秦祀月不禁怀疑,当今皇座上的那位真的是顾太后唯一的亲生子嗣吗?
张公公对她面上显露出来的震惊神色并不意外,当初他第一次见到这封懿旨的时候也是如此,“这是太后娘娘临终前交给老奴的,娘娘说,若是陛下欲对九殿下不利便要老奴拿出这封懿旨公诸于众。”张公公说着,语气中若有叹息。唯一的亲生儿子,娘娘怎么可能不疼爱,娘娘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立下这道旨意,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交给了他,想想都让人潸然泪下。娘娘她,总是背负的太多,太沉。
“公公是打算公布这道懿旨了?”秦祀月平复情绪后问道。
“老奴这一生从不忤逆也从不质疑太后娘娘的意思,姑娘,你听。”
张公公话音落下,秦祀月侧耳细听,听到了远方传来的纷纭声响,细杂却有力,仿佛要震碎粉雕玉饰的琼楼玉宇,她蹙眉,“这是?”
张公公笑了,“老奴刚刚说过了,九殿下怎么可能会让姑娘孤身犯险。今夜,贾太傅召集了百官来朝。姑娘,走吧,我们该去玄霄殿了。”
秦祀月走在皇宫内院,心里各种滋味翻涌,最后混成一股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她用尽前半生筹划的计划就这样破碎了?以这样的方式?经过多年安插进来的那些人,算计多年布下的那些局,都用不上了?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已经做好了成为一个万民唾弃的千古罪人的准备。可是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对她说,你不要这样做,我用其他的方式帮你报你记了一世的灭门之仇。她一会儿觉得脑子里塞满了各种思绪,一会儿又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秦祀月怔忡着走到玄霄殿门口,突然,从旁边的阴影中伸出一双手,将她拉了过去。秦祀月正要挣扎反抗,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淡香,她松软了身子,半倚着搂住她的人,问:“你怎么来了?”
萧亦循看到她穿着宫女裙衫温顺地靠在自己怀里,心里酸酸胀胀。本打算绝不动用建宁城中的三百六十名南疆死士,而此刻,三百六十名死士正在东南西北四座宫门外待命。本不欲使用太后给他留下的这条后路,而此刻,张公公正捧着太后的懿旨在文武百官面前宣读。原来,一切的一切,都不及她平安地回到他身边来得重要啊。
他下巴抵在她的肩头,“阿月,我们已经成亲了,我是你的夫。”
秦祀月眨眨眼,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她三从四德?
“我理当护你一生平安,予你一世喜乐。阿月,以后无论要做什么,先知会我一声可好?”认识她之后总是能体会到患得患失的心情,着实不大好受。
秦祀月已经分不清心里的是感动还是什么,只觉得有点想哭,自从六岁之后她便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心情了。她将脸贴上他的胸膛,闷闷地应了一声,“好。”
残杀手足,戕害幼弟,迫害功臣,祸及无辜,忤逆不孝,动摇社稷,累及民生。一条条罪状,如同一座座大山压得那人无法翻身。纵是天子,逃不过天理昭昭,犯法亦与庶民同罪。
文新十七年六月二十八,在位十七年的齐桓帝萧霂隋在百官面前被摘下了皇冕。
文新十七年七月初三,齐桓帝萧霂隋自缢于大理寺天牢内。
文新十七年七月初六,九岁的齐桓帝之子萧崇禅继位,改年号“开元”,封前太傅贾疏为辅国大臣。
开元元年七月初九,赫古遣使臣来齐,求请联亲,欲结两国秦晋之好。这对于摇摇欲坠的大齐朝廷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奈何先帝的几位公主尚且年幼,无适龄人选。就在此时,瑶郡主司徒倩主动请缨,愿前往异邦和亲,帝欣然应允。
明日就要离开了,这一离开估计便是永别了。秦祀月站在建宁的城墙上,最后回望这座古老的城,转过身竟然一眼看到了司徒倩,司徒倩显然也看到了她。
秦祀月问出了一个世人都想探知的问题,“你为何要去和亲?”明明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为何要选择站出来,孤身一人站在两国的烽火之间?
身若扶柳的少女站在西风凛冽的城楼之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曾经行人如织的繁华街道,如今却是一片萧瑟凋零之景。“我先是大齐的郡主,然后才是心中藏着爱慕之人的少女。若大齐没了,大齐子民何以安身,司徒族众何以求存,我司徒倩又何以立命?”生于斯,长于斯,她怎能看着恢弘壮阔的建宁城破败至此?
“秦祀月。”她转过身来,一双秋波潋滟的杏眸此刻睁得大大的。她紧紧盯着秦祀月的眼睛,眼中似乎有一簇火焰在燃烧,“你可知我有多憎恨你?你可知我有多鄙夷你?你可知我有多嫉妒你?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
秦祀月鲜少像现在这样直接地面对别人直白强烈的情绪,不知该如何反应作答,只面无表情地回视着她。
司徒倩“呵呵”苦笑两声,移开目光,望着虚无的天空,不知是对秦祀月说道,还是自言自语道,“是了,你总是这样,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心上,可是他偏偏就把这样的你放在了心上。人似乎都是如此,喜欢追逐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风吹起她的裙摆,浅粉色的绸缎在风中翩跹飞舞,仿佛一只将要展翅而飞的蝴蝶。
秦祀月有一种错觉,感觉她即将从这百尺城楼上跳下去,然而内心又清楚地知道她有多么百折不挠。
司徒倩想起了许多过往,曾经想不明白的许多事情,现如今也一一明朗了起来。从小便盼着有一天能走到他身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懈怠,生怕配不上他。后来,渐渐明白了,有些情感是不会投桃报李的,心中失落,却又暗自庆幸着,无妨,只要他还是孑然一身,她便可以有所希冀。直到后来,看到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红衣女子的身上,如此熟悉,一如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一刻,心痛如绞,面如死灰,在手心捧了多年的瓷瓶一朝掉落在地,满地狼藉。
离开建宁之后,秦祀月没有立刻回苍陵,而是先去了北方,见了一个人。
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之上,红衣女子看着须发花白却神采奕奕的老者,目光深深,“鄂温腹背受敌,大齐四分五裂,西纳向来与世无争,没想到最终竟是赫古成了四国中最为强大国家。”女子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才继续说道,“之前我一直不明白先生为何要帮我,还以为是先生顾念旧人之谊,想要照拂故人之女,直至后来听到了贾先生所言,我才明白,原来,我也是先生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此次建宁之变,先生将书信送至苍陵我手中时,就已经把我当成了一枚弃子吧,以先生的才智怎会如此鲁莽,萧亦循的插手才是先生一锤定音的后招。”
东方翎看着他一手教授出来的女子,面容瑟瑟,却没有辩驳她说的话。
秦祀月淡淡笑了,“先生有经世之才,若是不拨乱天下之局,纵横捭阖之术岂非无处施展?毕竟先生也确实是费心费力地传道授业于我,我为先生做点事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秦祀月止了话语,眼中寒凉了几分,“当年家父的死可在先生的算计之中?”
东方翎微微低了头,还是没有回答她的话。
见状,秦祀月迟滞片刻,清亮的眸子闪了闪,心中已然有了答案。稍后,她后退一步,拱手深深一拜,“多谢先生授业教诲之恩,祀月拜别,先生珍重。”
回到停在一旁等候的马车之中,见到车厢内手执书卷的人,秦祀月鼻尖一酸,一下子扑进了那人的怀里,紧紧闭合的眼睛里渗出了几分湿意。
萧亦循看着栽进自己怀里的人,放下了手中的书,清俊的面容动了动,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收拢双臂将她抱紧了些,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如同哄着一个幼小的孩子。
“萧亦循,先生没了,风叔见不到了,我就只剩下你了。”秦祀月闷闷地说道。
拍打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他淡淡道,“有我就够了。”
秦祀月在他怀里蹭了蹭,“嗯。”声音还是闷闷的。
萧亦循想了想,接着道,“你若是觉得还不够,可以多生几个孩子来玩玩。”
“……”什么忧郁,什么伤感,什么风萧萧兮,一下子烟消云散,秦家姑娘瞬间觉得自己恢复正常了,问了另一个问题,“我们离开建宁之前贾太傅找你所为何事?”
“老师他说想让我继位。”
“当皇帝?”
“嗯。”
“那你怎么没有答应?当皇帝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
“不想当……”
“为什么不想?山珍海味,锦衣玉食,佳丽三千……”
“你想当皇后吗?”
“……不想。”
“那我怎么能当皇帝呢?”
“哦……许多郡王都闹独立了,南疆会脱离大齐吗?”
“不会。我答应了老师,只要大齐无异心,则南疆必无异心。”
“哦……萧亦循,你真好……若是没有你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但还是被某人听见了,某人嘴角的弧度不可抑制地上扬了。
苍茫天地间,一辆马车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了天边的一个小黑点。
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秦氏有公子更新,第 68 章 第十九章 诉青天(四)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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