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祁紧握苏珏之手,轻声道:“熙地寒冷,相国记得添衣,可别冻着了。”
他说完转头对瑶儿冷冷道:“相国,你可给护好了,要是少一根头发,回来拿你是问!”
瑶儿白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知道了,知道了。相国又不是去做人质,犯得着如此?”
楚云祁正欲发作,苏珏浅浅一笑道:“时候不早了,王上不用远送,待臣取得熙楚联盟国书归来。”说完上了辎车,低声说了声“可以了”,驾车夫一声呦呵,辎车辚辚向东驶去。
待雪落两肩,望不见侍卫和辎车,楚云祁才上了轺车向楚宫行去。
轺车辚辚行驶了一程,坐在车上闭目养神的楚云祁扣了扣车厢壁低声道:“去偏殿。”
“诺。”车夫应了一声。
约莫半个时辰,轺车停在偏殿,楚云祁下车后,抬脚进了偏殿,一边解开玄凤裘,一边到:“传大将军魏然来偏殿。”
“诺。”给事中行了一礼退了下去。楚云祁在黑玉案前坐下,随手翻着书简。
俄而,身穿虎纹黑白袍的魏然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抱拳行大礼,中气十足的道了声“我王万年”。
楚云祁笑嘻嘻站起身来到魏然身边扶起他,笑道:“将军不必多礼。”
魏然沉着脸站在一边不发一言,楚云祁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将军可是在怨恨寡人答应了相国的要求?”
魏然沉着脸,冷哼一声,道:“相国足智多谋,魏然大老粗一个,哪敢怨恨王上。”
楚云祁朗笑着在黑玉案前坐下来,魏然正纳闷他笑什么,只见他神采飞扬道:“焦城,商城,曲沃在我楚最东面,与我楚腹地间横亘玉泉山,离鄢城过远鞭长莫及,和飞地有何区别?熙王勇猛有余,智谋不足,此人又目光短浅,贪图小利,许以三城可使联盟容易些,与熙结盟,可保我楚变法顺利进行,大争之世,国力说话,待我楚傲视群雄成为中原第一强国,区区三城算得了什么,到那个时候,我楚为刀俎,列国为鱼肉,你说哪个更好?老守着楚国这一亩三分地,人家要点还急红了眼,将军说说,是不是太小气了些?”
这一番话对魏然来说如同当头一棒敲醒了他,他涨红了脸正要说话。
只见楚云祁收了笑脸,冷着脸续道:“将军不问缘由对相国,甚至寡人出言不逊,这叫忠心昭昭么?不过是鼠目寸光乱嚷嚷罢了,相国宽宏大度不予将军计较,将军倒说说,出言侮辱相国君上该当何罪?”
魏然大惊失色,顿时冷汗淋淋,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声道:“魏然山野村夫一个,待相国归来臣定负荆请罪!”
楚云祁忙起身扶起魏然,紧紧握着他的手叹道:“您是我的舅舅,日后我有做的不到之处还得舅舅多担待些,我也知道舅舅一心想为我楚好,我也何尝不是这样呢?”
魏然被楚云祁这一番说下来,已经对他和苏珏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抱拳对楚云祁行大礼道:“魏然效忠我王,万死不辞!”
楚云祁笑了笑,扶着人起身和颜悦色道:“母后那边传饭来了,不如留下来一起吃个饭,侄儿可好久没和舅舅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了。”
“好!”魏然点了点头随着楚云祁离开。
且说苏珏坐了辎车向鄢城城外驶去。
鄢城的南面是湘庭大泽,从湘庭泽伸展出的小江河大多流向了东面,故鄢城东门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门,水门下停泊着各样船只,用来摆渡旅人。
现今风雪漫天,出了东门,水门下一片寂寥,连一艘船都没有。
车夫对有些僵硬的手中哈了一口气,搓了搓回身对车内道:“相国,没有出湘庭泽的船。”
苏珏听罢,从车内下来,他转头超四周瞧了瞧,高喊:“有船么——”
一连高喊几遍都无人应,苏珏皱眉。
“相国,不如我们先回城,等雪停了再走也成。”车夫道。
苏珏摇摇头,自己出使熙国一事,此事宜早不宜迟,拖一天,变法便得推后一天,于是他微叹一口气,再次高声唤道:“可有船家——”
“客官,下这么大的雪,还是不要出水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的传来。
苏珏回头,见一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茅屋门前,他穿着一身粗布衣,双手拢在袖中,在原地蹦哒着。
苏珏谦恭有礼,对老人家行了一礼道:“老人家,小生有急事要忙着出城,不知在哪里可以打到船?”
“嗯……如此这般,不妨我送客官出城。”
“这便有劳老人家了。”苏珏拱手行礼。
老人家一边搓手,一边去将水上大雪覆盖的船拉了过来。
苏珏回身道:“瑶儿和我走,其余人便回城去吧。”说完上船去了。
那驾车夫见小舟载不了过多的人,便应了一声,引车回返,原本跟着的侍卫也随车而去。
出得水门半个时辰,小船便飘进了湘庭泽。
苏珏出了船舱,极目远眺,天空灰蒙蒙的,水却有一番澄澈的蓝,片片雪花恰似蝶翼扑打着,飞进氤氲着热气的河面,天地悠悠,小船悠悠,恍若太虚幻境。
一阵风雪吹来,吹起老人单薄的衣裳,苏珏连忙脱下楚云祁披在自己身上的狐裘大衣,上前披在老人家身上。
“客官,这可使不得,我船家不收外财。”老人家摆手。
“我为老人家披衣,老人家暖和了,这船也就驶的快些喽。”苏珏见老人不收,笑了笑,换了一种说辞道。
老人家听罢朗声一笑道:“客官倒是实在,不像那些沽名钓誉的公子们。”
苏珏一笑,并不接话。
老人摇着橹悠悠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遇公子同舟。心几顽而不绝兮,相知君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听到老人家唱这首歌,苏珏一愣,想起师父逍遥子临终前与自己所说的那些话。
逍遥子给苏珏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他和楚成王的故事。
逍遥子名唤木清,年轻时只是一介读过不少书寒门弟子,他的父亲是湘庭泽的摆渡人,木清没有周游列国的盘缠,在父亲死后只能子承父业,于湘庭湖上一边摆渡一边读书。
湘庭湖上来往的人各种各样,有六国使臣,有天下巨商,有王公贵族,也有游说各国的士子,木清通过送客官过湘庭泽,渐渐了解这天下之势,也了解到各派学说。
那天,一位金枝玉叶的贵人要他摆渡,出湘庭泽。木清对他一见倾心,在湘庭泽上飘荡惯了,木清天性豪爽,丝毫不掩饰他对这位贵人的欢喜之情,怎奈贵人对他不理不睬。
木清闷闷不乐,作了一首歌唱给贵人听。
贵人听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两句时,拍手叫好,将木清叫至面前,询问其姓名,并问他愿不愿意跟随自己。
木清这才得知,眼前这金枝玉叶的贵人便是楚国的新君——楚昭南。
那首他为楚王吟哦的歌便在这湘庭湖上传开了。
苏珏听到老人唱此曲,一时间感慨万千。
想来他们师徒二人还真是相似,都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只不过师父等到了那人的回应,而自己......
他在赌,那日他说:“师父,我为他一人蹚这趟浑水,无论结局如何,我不后悔。”
所以他会答应楚云祁做这楚国丞相,他会为他谋这天下,他用他的一生下赌注,不知这结局如何?
老人回头看了苏珏一眼朗笑道:“世人皆对佳人心向往之,公子如切如磋,温润如玉,怎么?老夫一个糟老头子就不能思美人么?”
苏珏听老人家如是说,垂了眼眸轻声道:“敢问老伯,这情之一字,是否害人不浅?”
老人笑道:“你遇见了一个人,心不在平如止水,你想摆脱,却发现越挣扎你们之间的羁绊越来越深,终是心一横,为一人奋不顾身。”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股风雪的沧桑感回荡在风雪漫天的洞庭湖上,苏珏盯着湖面出神,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他笑着摇摇头一笑,继续摇橹。
过了一会,苏珏问道:“老伯家中儿女也是船家吗?”
“就一个儿子,参军死了,就剩下我这一个糟老头子,黄土都埋到胸口,也没有多少日子过活。”老人回头对苏珏淡淡一笑。
苏珏水色眼眸闪了闪,大争之世,各国伐交频频,天下如老伯这般的着实太多太多,苏珏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老人突然高声道:“公子,来暴风雪了,快些回舱!”
苏珏抬头,只见一道白茫茫的雪雾迎面而来。
老人大喝一声:“公子快些回舱!”
范瑶从船舱中出来,拽着苏珏喊道:“公子进舱!”
苏珏甩开范瑶,便跑向老人家。
“你要是有半点差错,楚云祁还不得活剥了我!”范瑶吼道,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拽回打晕了,推进舱中,然后转身奔向船头的老人家。
老人家朝他大吼一声:“客官趴下!莫要管我,抓紧了!”
范瑶跑上前,被迎面而来的雪墙推得跌坐在地,暴风雪裹着冰锥刮在他脸上,疼痛难忍。
待苏珏醒转,范瑶正坐在他旁边,脸上满是细细的血口,苏珏坐起身问:“老伯呢?”
“死了。”范瑶云淡风轻地说。
苏珏看到了他在别过头去时眼底的泪,少年想要假装自己不在乎,然而那眼底的泪却出卖了他,苏珏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舱外。
风雪过后,太阳压在那水天一线,将红色的光琳琳洒满江面,碧水长天,似人间仙境。
船头老人家硬邦邦躺在甲板上,自己披给他的裘衣早已不知被风刮到何处,身上的粗布衣早被风雪扯的丝丝缕缕,脸上全是鲜血。
苏珏跪在老人身旁,低头垂眸,负罪感在胸腔之中漫延扩散,若他不在漫天飘雪时出城,老人此时应该在码头旁的小屋内烤火吧。
世事难料,难怪师父常说,卦不敢算尽,恐天道无常。
苏珏就那么静静的跪在那里,冷笑。
楚云祁说他是见惯了人世间的分分合合、生老病死后仍大爱天下,才能做到温润如玉、处事不惊。
能做到波澜不惊,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所牵挂之人,一旦这心上放了一个人,便会时时刻刻为他所牵动,所有的喜怒哀乐便因那人所起,而自己也就变得有所顾虑起来。
老人家没有所牵挂之人,所以能在风雪天送他出城,所以能置身事外为他解说情为何物。
苏珏一直背对着船舱跪着,范瑶从船舱里出来,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去理他径自一人走到船头拿起船桨,将船缓缓驶向楚国东边的小城重阳。
船在重阳城码头靠岸,苏珏将老人葬在面朝湘庭泽的一坐小山上,与范瑶在重阳城稍作休整,便乘着辎车向东继续行去。
旬日有余赶到熙国都城临沂。
熙国靠海,盛产海盐,当时各国产盐都很少,在如此情势之下,熙国海盐几乎占去天下盐产的十分之六七,国都临沂自然成为天下第一盐市,其繁华程度可见一斑。
在苏珏进城、于驻熙使臣的驿馆里安歇的整个过程中,熙王都没有派遣一名使臣前来问候。
苏珏感觉不妙,只得派驻熙使臣前往熙国王宫知会熙王。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使臣回来告知苏珏道:“熙王正在面见倾国上卿凤清。”
苏珏听罢,心头一紧,他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起身对使臣行了一礼道:“有劳大人了。”
使臣拱手还礼后道声“相国安心歇息”便退了出去。苏珏垂眸,静坐在木椅上,不发一言。
熙国宫殿内。
约莫四十出头的熙王头戴冠冕,身着绘有虎纹的王服坐在王座上,熙人将虎视为勇猛善战之物,以虎为尊,故王公大臣们都喜着虎纹华服。
熙王缓缓道:“倾国上卿不远千里来我熙国所为何事啊?”
“熙王容禀,听外臣絮叨了。”一身红衣的凤清振袖拱了拱手道:“臣在倾国听了这样一个故事:冰天雪地里,一农夫于阡陌捡到一只冻僵的蛇,农夫怜其,便将蛇揣在怀里用体温暖之,不久蛇悠悠醒转,张开毒牙将农夫咬死。外臣将这个故事讲给大王听,就是要让大王明白,熙国便是那农夫,而楚国便是那条毒蛇。”
“而今中原各国合纵伐楚,楚惧,向熙示弱,以求结盟化解危机,待危机一过,外臣恐楚国反咬恩人一口,故特来此劝谏熙王,切勿怜楚。”
熙王听罢,惊得一身冷汗,又听侍卫来报楚相已经入临沂,要见熙王,便挥袖怒道:“不见!”
“外臣临行前,我王再三与臣说起王上,我王说王上是东海神蛟,勇猛果断,早就想与熙结为友国,今赠黄金千镒,战车百两,白璧百双,聊表诚意。”凤清拱了拱手续道。
“好,好。”熙王被凤清这几句话说的喜笑颜开,连声叫好,乐呵呵地在结盟国书上盖了印,道:“多谢倾卿劝谏,寡人为倾卿备一宴席,倾卿随寡人来。”说着起身离座。
是夜临沂楚国使臣的驿馆内,苏珏沐浴后换了件轻便白衫,在楚国使臣为自己接风洗尘的当儿,他了解到临沂的形势——
如今熙国临沂城中最有名望当属熙国上卿梅昶曲之子梅灏,此人师从大贤陇南子,是陇南子的得意高徒,年纪轻轻便有门客三千,待人不卑不亢,在而今礼乐崩坏之世,梅灏却依然遵守着商王的那一套繁冗的礼仪,可见此人内心坚毅,是个难得清醒之人。
此人文章言辞不像他老师那般犀利,然通篇读来,却能让人醍醐灌顶,儒雅言辞中透着对时事的独到见解,熙王封其为“含章君”。
只要见到熙王,苏珏便有把握说服其与楚联盟,既然含章君如此得熙王看重,不妨说服此人,让他在熙王面前进只言片语,如此一来,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下官这就为相国备一份厚礼,以赠与含章君。”楚使道。
“不必,含章君非官场之人,备礼反倒弄巧成拙,大人帮我下了拜帖,明日我亲自前去拜访便是。”苏珏摇头否认道。
楚使点了点头,答了声“诺”便离开了。
倾国驻熙使馆内,身披朱红凤裘的凤清抱着手炉坐在在木案旁,有一下没一下翻着书简,点点烛光映在他狭长的凤眸里,灿若群星,这双眼眸生的极好,眼尾微微上挑,眼线深且长,瞳仁黑且亮。
庄归不由得盯着他的眼眸出神,世间凤眸不少,好看的眸子也不少,然庄归觉得,这眸子长在了凤清身上,就像是有了灵性一般,摄魂夺魄。
“你说楚相现已到临沂?”凤清抬眸看向站着的庄归。
庄归回过神,红了脸,连忙低头掩饰似地咳嗽了一声道:“楚相已在使馆内住下了,熙王没有派使臣前去问候。”
“是兰儿呀......”凤清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薄唇动了动,喃喃道。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春秋更新,第 12 章 雪天出湘庭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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