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锐锋很喜欢看她,特别是她在阳光下的时候,他喜欢观察她安静的沉思、喜欢看她在厨房里忙碌、也喜欢盯着她在不经意间端着书本露出的浅笑,尤其是今天,当外面到处都是巡警的哨音和脚步,她就跟让谁吓着了差不多,有点动静便抬头向窗外望去,活脱一只正熟睡着却被惊醒的猫。
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很享受这种眼看着媳妇蒙在鼓里的表情,故意逗了一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有点动静就盯着门外,搞得像是有人要破门而入。”
“你知道个屁!”
温婉如同被踩到了尾巴,冲着许锐锋没好气儿说道:“这年头活的不精心点行么,街面上遍地小偷、胡同里都是敲闷棍的、城外净是绺子,满东北的奉系残余,还有不停祸害人的小日本,咱们惹得起谁,躲都快没地方躲了。”
“就说这瓦房店吧,巡警平时都不来吧?你看看今天,没完没了的吹哨,刚才我去门口倒洗菜水,还看见过去了两辆日本军车,车上全是背着枪的鬼子兵,多吓人!”
演的真好。
许锐锋都想给她竖一根大拇指了,能如此迅速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还回应的有理有据符合当下环境,这不可能是没训练过的。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什么人到警察局里把一个特什么科的科长给杀了。”
温婉一愣,冰雕似得突然一动不动,紧接着,机械般慢慢转头看向许锐锋:“你说谁死了?”
“谁死了不知道,听说是警察局死了个官,死在了办公室里。”
温婉还是动容了,没克制住情绪的追问:“特务科科长,刘满贵?”
许锐锋一摆手:“刘满贵八满贵的咱不认识,我一个老百姓知道谁是科长,反正当巡警的老贾是这么说的,就住街角那个。”
“该!”
这个字是从温婉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脸上那种大仇得报的感觉都不用言语表述。
“你认得?”
温婉转身从家里找出一张报纸递给了许锐锋,许锐锋看都不看回了一句:“不认字儿不认字儿的呢!”
“照片总认识吧?”
她拿起报纸点指着上面的照片:“看见了么?这就是刘满贵,外号刘大撇子。知道这新闻写的什么么?日军派入奉天反大东亚共荣组织卧底,抓获破坏东亚共荣圈共产党二十一人,击毙十七人……”
啪。
温婉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摔:“他,身上背着近百条人命,你说该不该死?”
还说什么呀?
老许都看见温婉在愤怒之下涨红的双鬓了。
“老许,去,买酒,今天炖肉。”
“啊?”他太纳闷了,咱可是你亲老爷们,想吃个肉你又害喜、又不舒服的,怎么死了个汉奸倒庆祝上了?
“啊什么,我一个女人不能上阵杀敌打鬼子,还不许死了汉奸以后在家里喝两盅?”
许锐锋苦笑着:“谁喝啊,你怀着孕,我也不会喝酒啊。”
“那也喝。”
许锐锋没琢磨明白,冲着温婉再次询问:“那你说杀了这个刘满贵的人,算不算做了件好事?”
“好事?这叫功德!”
“这是为国家、为民族除了个祸害!我跟你说许锐锋,也就是你没这个本事,这人但凡事你杀的,都算你是为咱没出生的孩子积德了。”
“你怎么这么多话呢,让你买点肉……算了,你不去我去。”
温婉拎起包就走,没大多会儿工夫,拎着一条子五花肉和一瓶白酒回来了。
“我跟你说老许,这两天没事尽量少出门,不行就去回春堂多拿两副治睡不着的药,最近日本人肯定严查,刮上谁谁倒霉。”
许锐锋满不在乎的回应道:“嗨,咱们就是小老百姓,谁刮我啊。”
“别不当回事,刚才我可碰见贾巡警了,他跟我说这回的事情不一般,真抓起来没人管你是不是误会,进了宪兵队肯定出不来。”
许锐锋回头盯着温婉看的工夫……厨房已经改了战场,煎炒烹炸、闷溜熬炖,她几乎把能想起来的菜都做了出来,弄了满满一桌子。
许锐锋心疼啊:“中了,差不多了,今儿要是吃不了,这大夏天的,明儿都得臭了。”
“你还怀着孕呢,快别忙活了,死个汉奸弄得跟过年似得,干嘛呀这是。”死亡对于许锐锋来说不过是生活中普通事,他怎么知道这个女人会如此重视。m.bïmïġë.nët
温婉就跟没听见差不多,等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来,彻底填满了桌面,这才喘着粗气坐在了席面上。
“喝。”
她给许锐锋倒了酒以后,也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老许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温婉面前的酒杯:“你要对我儿子干嘛?”
温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孩子了,连忙将酒杯推回到他面前:“那你喝。”
“我不喝,喝完了难受。”
“这么怂呢,喝!”
温婉端起酒杯给许锐锋灌了下去,紧接着,又给他满上。
片刻,许锐锋喝多了,趴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温婉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包烟,咳嗽着点燃了三根,插进了饭里。
那一刻,眼泪顺着眼眶开始往外流,而温婉在这个可喜可贺的日子里,连香都不敢买。
她将许锐锋面前的酒杯挪到自己这儿,倒满了三次后洒在了地上,嘴里念念有词道:“同志们,终于有人给咱们报仇了!”
一句话,泣不成声。
“刘大撇子死了,让人整死在了办公室里。”
“我到现在都记得他是怎么祸害我们同志的,可惜的是,没能亲手宰了他!”
饭桌上,本该醉酒的许锐锋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翘起一个弧度,心里想的却是:“老贾实际上是外号,因为人不行,所以大家伙都叫他老假,人家不姓贾,还贾巡警,你要真这么上去打招呼,容易被大嘴巴抽回来。”
面对自己媳妇的表述漏洞,许锐锋也懒得纠正,因为他困了。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许久没有体验过困是什么感觉的他,竟然眼皮直打架,当老许慢慢闭上了双眼,只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流失,整个人处于无意识的空间里逐渐丧失了自我。
在那儿,没有冤魂索命,也没有恩怨情仇,他看见了死在自己面前的共产党,那个男人满脸笑容的冲自己说:“老许啊,看见了么,我曾经向你许诺过的世界就在眼前,只要我们肯努力,就一定可以亲手建造起这样一个世界。”
“在这儿,我们不在怕任何外国人。”
“在这儿,我们可以明目张胆的保护自己。”
“在这儿,任何人来到咱们的国家都必须遵守我们亲手制定的规矩……”
“在这儿,老许,迈下腿,你死沉死沉的我也搬不动你啊!”
是温婉的声音。
老许脸上的笑意更浓,他已经困的懒得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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