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楠后知后觉，那是赶儿的声音，带着他稚嫩中特有的浑厚，还夹杂着达达的马蹄声。
“二爷？在何处？”那声音越来越近。
李茂楠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便挣着命，使劲喊出一声来，不想声音刚一出来就被寒风卷走了。
杨霞这时候拖着李扶霖的胳肢窝，自己背对着回城的方向，倒退着挪到了李茂楠后面一截，他显然也听到了有人声，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应起来：“我们在这边！”
赶儿听到稚嫩的男童声，只当是李扶霖，即便心怀芥蒂，也马上打马过去，果然见到狼狈不堪的四人。
“二爷！”赶儿飞扑下马，奔到李茂楠身边，一边想：“杨姑娘这副模样，叫二爷怎么办？二爷这样，叫太太怎么办？若是太太有了个好歹，叫柳絮嫂子怎么办……”
做下人的永远比李茂楠这个做主子的考虑得多，他也开始急了起来，“二爷，这回怕是先回红升堂罢。”
李茂楠虚弱地点点头，眼神示意要马。
赶儿二话不说，马上训马过来，看着李茂楠先是把杨穗举到马背上，自己再艰难地爬上去，他有些担心：“二爷，住儿赶了马车，就在后面些，要不再等等罢，路上风大，杨姑娘再吹不得了。”
李茂楠摇头，用手指虚虚一点后面不远处，“后面还有两位少爷，扶霖也在，已经冻晕过去了，他们要紧，马车给他们坐，你要把他们毫发无伤地送回红升堂。”
说完，李茂楠蓄了力，狠狠一扬马鞭，抽在马背上。
赶儿没有看着李茂楠骑马走远，更谈不上劝，转身就往李茂楠指的方向跑，然后背上背着杨霞，怀里抱着李扶霖，自己原路往回走，先去和住儿的马车会和。
冬夜里，红升堂本该打烊早，不过这段时间老掌柜的少掌柜的都不回家，几乎和夜市一起熄灯，因此李茂楠骑马到红升堂门口时，堂内还亮着几盏灯。
齐桂虎正在柜前看医书，听见有脚步声，以为是急病的病人，连忙抬起厚重的眼皮，还没看清楚来人便道：“先坐下，我瞧瞧。”
李茂楠心急如焚，忙道：“不用瞧，要滚水！”
齐桂虎就着昏黄烛光，这才把来人看清楚，被两人一个比一个还苍白的脸色吓了个趔趄，然而马上反应过来是被冻伤了，连忙跌进了后院烧水。
小子伙计们都下工回家了，只剩了个齐桂虎，还有阁楼上有个焚膏继晷的齐二石，齐桂虎不敢惊动，烧好了热水，先拎了一桶到曾经杨穗住过的门外，悄声问道：“滚水来了，要做什么？”
李茂楠已经褪去了自己和杨穗身上的湿衣裳，找来了两坛酒，往两人身上胡乱擦了一遍，正不知所措，听到齐桂虎在外面说话，他早已没了公子哥的面子架子，光着身子就走过去开了个门缝，又问：“掌柜的，家里有没有姑娘家在？”
齐桂虎上下打量了李茂楠一回，忽地别开眼。他刚刚在灶房烧了一锅滚水，面上有些汗，直滚到眼角，滚到眼角，有些辣，他便随手一抹：“我把你当妹夫了，你救命要紧。”
“多谢桂虎哥！”李茂楠从齐桂虎手上接过一桶滚水，“还要麻烦桂虎哥预备下一篮子辣椒。”
李茂楠得了应允，走向床边。杨穗任然浑身冰冷，李茂楠把滚水兑得滚滚的，自己先试了试，把杨穗轻轻放进了浴桶内，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给杨穗按摩着僵硬的身体。
不久，齐桂虎送了辣椒水和一缸鹿肉汤到门口，李茂楠听见声音，从浴桶里站起来，正准备去门口，不想天旋地转一回，竟然差点倒地。幸而他抓住浴桶边缘，正好看见脸色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血色的杨穗，竟然清醒了起来，硬是迈着铁块似的双腿，到门口把辣椒水和肉汤给拎了进来。
李茂楠把杨穗从已经温热的水里捞出来，全身擦干，着了里衣，挪到床上用厚厚的棉被捂住，又用嘴唇送了两口滚滚的鹿肉汤进去……终于忙活完，李茂楠看着逐渐有醒转趋势的杨穗，又用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
烧得厉害，但还不至于神志不清，他趿着鞋，扶着门框走了出去。
院子里明晃晃的，是齐桂虎点了满院的蜡烛，都是红色，象征着祈福。
齐桂虎还嫌不够，继续引燃着更多的蜡烛。
“那两个小子回来了，已经安顿下了，你也快进去休息吧。你的两个小子我打发回去了，就说再去城外找人去。”
李茂楠站在齐桂虎背后，点点头，抬脚朝杨霞的那间小屋子走去。
之前杨霞和他爹一起睡，看得出来这间屋子是粗陋的习武之人用过的，除了基本坐卧，一切装饰物件全无。
杨霞和李扶霖光溜溜地抱在一起，躲在灰扑扑的棉被之下，整个房间连带着人一起晦暗无光。
“楠哥哥！”杨霞没闭眼，还带着惊惧的大眼睛望着李扶霖一眨不眨，终于看见有人进来，才舍得说出自己被齐桂虎接到之后的第一句话。
“小少爷会不会……死？”杨霞小心翼翼地问。
李茂楠走过去抚摸杨霞的头发，替他和李扶霖把被子掖好，假装玩笑话：“不会的，只是他本来就身子弱，经不得冻伤，你这么一折腾，不死即残，恐怕……会赖上你。”
杨霞闻言，被子下暖呼呼的小手把李扶霖搂得更紧了，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尚还昏睡的李扶霖，信誓旦旦道：“赖上我就赖上我，我爹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以后就是缺胳臂断腿要我负责，我也一定负责到底，不连累你和姐姐！”
李茂楠哭笑不得，可又没这个力气打断，只得听杨霞说完了，才正色道：“不是说扶霖会赖上你，另有其人。”
“小少爷的母亲么？”杨霞问。
李茂楠摇摇头：“不止。”
“啊？”杨霞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个皇天菩萨似的惹不起的人物，顿时怔住了。bïmïġë.nët
李茂楠把手从杨霞头上拿开，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妨事，所以你要好好保护扶霖，万万不能让他再冻着了，等他醒来，你求求他，只要他那关过了，其他也不算什么了。
杨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暗暗下定决心要把李扶霖捧在手心上保护，决心下了好一阵，但还是眼巴巴地，快委屈哭了：“可是我一开始就没有把他保护好。”
李茂楠顺藤摸瓜：“谁叫你大半夜的，带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杨霞自认是自己的错，但还是没忍住为自己辩白：“我是要出来玩，但因为他母亲管得严，我从来没动过这个心思，给自己找麻烦。今天是少爷说要出来玩，指定了要去小井盖，他又说她母亲答应过的，所以我才……”
“去哪里不好，偏偏去小井盖？你和他说的？”
杨霞抬起眼皮心虚地看了李茂楠一眼，小声道：“我去小雨大奶奶那里找彩哥儿玩，问我跟着姐姐，在城外有些什么好玩的，她就说有给地方，是家里二小姐小少爷都想出去玩的，我肯定也没去过……”
杨霞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停了，又去觑了李茂楠一眼，委屈道：“我也的确没去过嘛……”
李茂楠没怪杨霞，继续问：“你们从哪里出门的？李府门还是状元府门？”
“李府门……姐姐说了，我和怀允哥哥可以自由出入。”
“可是扶霖不可以！”李茂楠急促地打断他，然后又后悔起来，缓和语调：“那就没有人拦你么？”
杨霞想了想，摇摇头——他和李扶霖从李府大门出去时，门子好像是要拦着李扶霖，后来又想起什么似的，轻易放出去了。
李茂楠沉思片刻，觉得身上筋骨寒凉，夜深了，雪在不停地化，因此外面冰天雪地地，越来越冷。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院子里，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齐二石披着毛氅子，和齐桂虎一起站在檐下捡药。
见李茂楠出来，齐桂虎连忙过去，郑重问道：“穗儿如今方便把脉么？”
说完，眼神往自己父亲那边示意，意思是让齐二石进去给杨穗诊脉。
李茂楠一愣：“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裹了她全身，如今恐怕才暖和一些，我……不想再折腾她了。”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拒绝得不容置喙，把齐桂虎气得不轻，连一向耳朵不好的齐二石都听见了，他慢慢走过来：“折腾？最没有资格说我们折腾穗儿的人就是你！楠二爷。”
李茂楠当头棒喝一声，没敢说话，想想好像是，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于是他手一伸，做出“请”的姿势。
齐二石却没动，他心软了，又心疼，问道：“穗儿有个心悸的毛病，一直都有，她没和你说过？”
这句话话音没落，李茂楠猛地抬起头来，震惊道：“一直都有？还没好？”
他只记得杨穗和他说过，不能吃油腻盐味重的，还有肝脏的糖渍的不吃……那就是没什么大碍，平时注意饮食便好。
怎么如今……却是一直都有这毛病呢？
齐二石冷哼一声：“拜你们家所赐，夙疾，一直没好，只是吊着一口气，死不了罢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李茂楠，独自向杨穗房中走去。
李茂楠心内疑惑万千，已经有了个大概的底，却不敢断定，把目光投向了齐桂虎。
“穗儿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两三岁时便发作难受，什么药也不管用了。当时杨大侠抱着穗儿去你家求药……当然了并没有求到。幸亏有你……杨大侠不说我们也知道了，为了保全你，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出去……
“只是，即便保全了你，似乎也保全不了穗儿。唉……他力图保全的那个人，家里的传家之宝似乎不怎么管用呢，治标不治本罢了……”
“不可能。”李茂楠缓慢但坚定地摇头，“那药是我们家大老爷呕心沥血做出来的，大半辈子才得了两枚，前一枚把我大哥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怎么会……治不好一个心悸。”
齐桂虎也心疼李茂楠——这个人似乎永远在付出，不求回报就算了，别人恩将仇报他也不当回事。
“你们家大老爷的心血是没问题，问题在于……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恩将宠报更新，第 82 章 第 82 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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