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三人对坐,许久的沉默之后,杨霞终于开口。
杨穗倒不在意,她最恨的就是两面三刀,譬如那边府里的某些人,至于杨霞么,他还是个孩子,是个没有心计到会因为有心人的一句话而发狂的孩子。
何况她现在没心思计较杨霞这点小错,她想着李府的人,想着李茂楠,明明满面愁容,可偏偏还带着笑意。
倒是李执雪,因为李擎霜的缘故,她体会到了淘气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之后,伤口久久不能愈合的难受,于是她打算教训教训杨霞。
“霞哥儿。”李执雪拉过杨霞的双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揉搓着,“你姐姐叫我一声姑娘,我担了,她如今累了,但我要说你两句。”
杨霞立马扭过身子向着李执雪,做好乖巧听训的样子。
李执雪娓娓道来,“并不是大人们不许你们出去玩,只是你们现在还小,心思都太单纯了,出去玩了第一次就会想着第二次,一次两次还好,大人们陪你们出去玩就是了,可是次数一多,大人们因为生计,要养家糊口,哪里来的那个闲时间陪你们?你们还是想出去呀,就会自己想些歪主意出来,这样可好,自己偷偷溜出去玩,这回别说身边有大人陪着,就连应该随身带的银两也没有,不是等着出事是什么?”
杨霞虽然认真听训,但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刚想反驳“我之前在家时也常常自己一人出去玩,从来没有大人陪着,也从来不带银钱,怎么从来没有出过事?”
然后就被李执雪抢先了,“我知道,你们外面的男孩子家,从小就是市井里面长大的,比我们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人识路,可你想过没有,有句话叫做入乡随俗,你既然来了我们家,就要遵守我们家小姐少爷要遵守的规矩,越是因为你是客越要守规矩,不然你让你姐姐怎么立足?”
杨霞听了有理,的确如此,这回出去玩差点害得李扶霖终生瘫痪,红梅自然是心疼自己儿子,差点没把杨霞骂个狗血淋头,但换个有点见识的妇人,自然先是教训自己儿子,没有骂客的理……
杨霞自知理屈,他这样,是陷李扶霖于不仁不义了。
正想着怎么跟李扶霖道个歉,只听李执雪叹口气,继续说道:“况且呀,你们擅自出去,冻着了伤着了都还是小事,要是真遇上性命攸关的大事,别人要你们的命,或者你们要别人的命,都不是闹着玩的。”
杨霞给听笑了,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笑道:“我和扶霖少爷才多大,恐怕只有别人要我们的命,没有我们要别人的命的时候。”
李执雪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安慰:“这怎么会?别小看自己,你们虽然才几岁,也许已经有了救人一命的能力了呢?”
每个男人都想做英雄,才五岁的杨霞也不例外,他听到这一句,耳朵都竖了起来,问道:“我们还这么小,就可以救人么?”
李执雪甜甜地一笑,答道:“当然!”
然后她往杨穗那边看了一眼,见杨穗心无旁骛地看着炉子里的红碳发呆,嘴角微微带着笑,仿佛并没有在听自己和杨霞说话,便开始给杨霞讲起故事来。
“你的楠哥哥……呃,你是这么叫的么?”
杨霞使劲儿点头,“是是是,楠哥哥,我就这么叫的。”
杨穗被这一声亲昵的“楠哥哥”惊动,心想自己都还没有这么叫过李茂楠,就这么便宜这小子了?然后支起耳朵,听李执雪讲述“楠哥哥”的故事。
“他那时也才八九岁吧,比扶霖淘气多了,况且那时大老爷还在,对子侄们都管得不严,便随便出去玩去,何况二叔是个男丁,更是随便出门了。
“经常出门,便不知道在外面认识些什么三教九流,好事常有,但祸患也不少。我记得有一天晚上,都快接近亥时了,二叔慌慌张张地摸到我屋里,脸又脏又干,我就知道他又是才从外面玩了回来,我刚想给他倒水,突然发现他怀里抱着一条褥子,褥子里面裹着什么东西。
“我怕又是他从外面看了喜欢的东西,又没有钱,偷来的,正想劝他,他却自觉地打开了那条褥子,露出来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我心想不得了了,我二叔以前还只会偷一些玩的吃的,现在连人家小姑娘都偷了?”
杨穗听到这里,和杨霞一起笑了。
“不过还不等我笑,二叔就叫我别说话,他说,这个小姑娘快死了,问我有没有办法救救她。我经常跟着爷爷学医嘛,爷爷教我的,学医就是为了悬壶济世,所以就算是二叔偷来的姑娘,也得救人家一命呀!”
“嗯……”杨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李执雪的做法由衷地同意,他急切问:“那小姑娘害了什么病?救回来了么?”
“唔……”李执雪神色突然黯淡下来,少了嬉笑的意思,“是心脏上的毛病,活不了了。”
“啊……”杨霞失望地出声。
他虽然没来李家几天,但光从李扶霖吃穿用度和荣和堂的富丽堂皇看来,这种人家都治不好的病,不知道是什么绝症。
“这病时常心悸,胸痛,有时会咳血,吸不进气来,久而久之,心悸越来越严重,一口气提不上来,命也就没了。”
杨穗在旁默默听着,越听越觉得熟悉——这个心悸的毛病,自己好像也有……再结合杨焰给自己留下的话,救命恩人,李茂楠……所以那个小姑娘是自己么?
可是连深得李闯真传的李执雪都说这姑娘活不成了,如果自己就是那姑娘的话,李茂楠有什么本事能妙手回春呢?
正胡思乱想中,只听李执雪似乎为了安慰杨霞似的,声调提高了一些,又说道:“爷爷不在,我找不到人帮忙,只留下爷爷生前跟我说过的话。”
杨霞似乎身临其境,忙问道:“什么话?”
“他说,他这一辈子没救过多少人,一世的好名声,不过是托的自己勤恳还有二老爷中了状元,出人头地的福,状元郎家里还开了救世济人的药铺,多好的名声……但有一件事是自己觉得最难得的——就是他晚年耗尽心血得来的两丸药。”
杨霞这时候聪明绝顶,抢答:“那药可以救那姑娘?”
李执雪不答这话,继续道:“其中一丸因为椿大叔叔小时得了不治之症,给了椿大叔叔服下,这病竟然就好了。另外一丸,直到自己离世也没用上,被呈在我们家祠堂里他老人家灵前,供为传家之宝……”
杨穗心一沉,直觉那传家之宝可能并没有尽职尽责。
杨霞和她想的一样,他问了出来:“那一丸药给那姑娘吃了?”
没有烧尽的木炭被旁边的红炭染红,发出“哔剥”一声,似乎也在杨穗的记忆里哔剥弹了一下。
“我们家一共三把祠堂的钥匙,大老爷一把,二老爷一把,还有一把本就存在祠堂里,没人敢拿。大老爷离世前,把他手上的那一把留给了我,嘱咐我,即便日后许了人家,不再进李家的祠堂,那钥匙也依然归我拿着,就像怀里揣着生灵一般。
“二叔当然也知道祠堂里呈着爷爷那丸药的事,只是他当时忒胆小,知道打传家之宝的主意该天打雷劈,不敢去拿。二老爷敬重兄长如父,且平时并不像二太太那般宠溺他,他不能拿。他身上又没有祠堂的钥匙,他更是没法儿拿。”
李执雪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杨霞,这小子正听得入迷,又看了一眼杨穗,杨穗眼睛炯炯有神,在隐隐约约的暖气升腾中却显得有些空洞。
“……但是我就不一样了,爷爷只告诉过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并未告诉过我传家不传家的话,所以我擅作主张,半夜潜入祠堂,把那丸药偷了出来。”
杨霞大概是干过不少这样的事,非常具有“反侦察意识”,他问道:“就这样明目张胆拿走了?不怕被发现吗?”
李执雪孩子气地一笑,“我哪有那么蠢。那丸药用漆木盒子装了,又用红布绸子裹了两层,我只是把那丸药取了出来,剩下的盒子绸缎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祠堂里又不是每日都有人进去,任凭谁的火眼金睛也发现不了。”bïmïġë.nët
“那楠哥哥就光拿着那丸药,不是更明目张胆的偷东西?”
李执雪摇头,“嗯……傻孩子,没个红布绸子,还没个‘遮羞布’不成,二叔裹在自己的汗巾子里,人不知鬼不觉地送了出去。”
杨霞点头,仿佛在赞叹李执雪的周到,为自己下一次“偷鸡摸狗”积累经验,连自己一开始关心的那位姑娘的死活也不管了。
不过自然有人管——杨穗的手不自觉地滑向自己腰间,那里佩戴着李茂楠转交给她的那条汗巾子……自从从杨穗那里坑蒙拐骗得来之后,李茂楠就一直佩戴在身上,直到天气转凉,李茂楠才交到杨穗手上。
杨穗这个人,鼻子比狗还尖,因为想念李茂楠身上的味道,所以也一直戴在腰间……
她以为,这张汗巾子辗转的故事,从始到末,到这里就完结了,殊不知……这条汗巾子的“始终”,并不是杨焰藏在剑柄里的那几行字。
那张汗巾子是花婠年轻时绣的,她一双纤纤玉手,平时只会琴棋书画,女工上并不精通,就这一条汗巾子,就在她手上扎了好几十个针眼,费了她几个月练琴的功夫,最后绣得这么一条,李繁椿见都没见着一眼,转眼就戴在了李茂楠身上……
不过李茂楠并不懂得爱惜,当时李执雪胆战心惊地把药从祠堂里偷出来,战战兢兢捧在手心里,像是捧着一粒□□,李茂楠冒冒失失的,拿着就要往杨穗口里送,被李执雪拦住:“先别给她用,她才这么小,恐量大了,药效南辕北辙。”
李茂楠失了方寸,大冷的天里急得满头大汗:“那怎么办呀?她好像都没有气了。”
李执雪虽然是侄女,始终比李茂楠大两岁,大两岁的姑娘已经很会分清轻重缓急了她安慰叔叔:“不要紧,你带出去给她父亲,让他父亲去外面找大夫,看这药该吃不能吃,要吃吃多少,他自己主张,我们不要莽撞。”
李茂楠连连点头,抱着三岁大却直一条大腿粗的小杨穗转了几圈,然后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汗巾子,把那丸药随便裹了裹,摸着黑就闪出了李执雪的院子。
“好侄女,我替你保密。”他说。
那药最后被送到杨焰手上,他正藏在李府院墙外边不显眼处,等着李茂楠送她女儿出来。
杨穗病重,无人可治,关于李家有两丸可起死回生的药丸的事,齐二石略知一二,杨焰便仔细问了来,听闻李家大老爷怜老惜贫,最爱救济贫病人家,便兴致勃勃地要来取,谁知物是人非,李家早就不是李闯做主了,他安稳地躺在地下,杜潇荏神气地站在地上,然后把同样躺在地下的杨焰妇女赶出了李府大门……
杨焰兴致缺缺,几乎山穷水尽,在李府大门口从艳阳渐垂跪到明月将起,没等来李府一个大发慈悲,只等来一个八九岁的少年。
李茂楠又溜出家门在外面玩了一天,知道有人就在状元府门口等着抓他现行,他学聪明了,这次打算从李府门口溜进去……谁知道还是没溜成,被愁眉苦脸的杨焰,还有他怀里奄奄一息的杨穗拦在了外面。
李茂楠大言不惭:“棋二奶奶?她就这样!欺软怕硬,佛爷那张脸全给达官富贵了,尖酸刻薄的那张脸就给了你!”
李茂楠说着就动手动脚起来,往杨焰手里去抢人,“我有个侄女,跟我大伯年轻时一样能干,她一定能救你女儿,交给我,放心。”
杨焰死马当活马医,竟然把一线生机寄托在一个八岁孩童身上。
不过这个孩童可能的确有些本事,只见他怀里抱着瘦瘦小小的杨穗,手里紧紧攥着什么,趁着门子小解溜到自己身前,一股脑儿把怀里手里的东西塞给自己,“这药能起死回生,是大老爷生前留下的,定有奇效!不过你先别全给她服下,先找大夫瞧瞧可吃不可吃。”
说完,不等杨焰感激涕零地道谢,自己又一溜烟儿溜进李府了。
杨焰压低声音问:“小恩公尊姓大名?”
李茂楠没听到,因为他被李府巡夜的管家逮了个正着,“哟!楠二爷!这又是从外面哪里野了回来?”
杨焰闻言不善,连忙抱着杨穗沿着墙根儿走开了。
“楠二爷……”杨焰记住了。
救人心切,杨焰并没和齐二石商量,把整丸药给杨穗服下,没成想竟然真的扭转过来,杨焰大喜,待杨穗能够离床了,自己便放了心,日日在李府周边溜达,终于打听出来那位“楠二爷”。
状元府的二公子,不过不巧,前两日因病暴毙了。
“他能舍生取义救小女一命,却偏偏救不了自己。”杨焰心想,然后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看着逐渐好转的杨穗,心情才终于好了些。
当然了,八年之后,楠二爷在清风楼诈尸这回事,杨焰并不知道。
“所以……”杨穗趁着炭火的红色暖意吸了吸鼻子,心想:“所以他为什么被禁足,整整八年……”
杨霞显然也有同样的疑问,童言无忌:“然后呢,然后呢,你们家没有发现你偷了药吗?”
李执雪嘴角一扯,扯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意来,“当然发现了,不过并没疑到我头上。”
“二叔当晚被我们家管家逮住,便一路点着灯跑到了二老爷院里,闹得人仰马翻,把二老爷和二太太也给吵醒了。二老爷睡觉警醒,点着灯起来一看,二叔手里拿着祠堂的钥匙,正在犹豫该放下去还是揣进怀里……
“二老爷一摸自己外衣,果然钥匙不见了。于是大家都不睡了,连我们家的人都被管家叫了起来看热闹,大家一路灯火通明到了祠堂,看二老爷要怎么在老祖宗面前惩罚二叔大半夜的干偷鸡摸狗的事。
“我虽然心急,不过幸好只是偷钥匙,并没犯什么滔天大罪,心想二叔在祖宗灵前跪两天也就完了。谁知棋二奶奶真知灼见,她管着家,秉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于是带着管家一群人把祠堂查了个遍……”
听到这里,杨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呢?他们发现药没了?”杨霞问。
结果显而易见:李茂楠手里拿着李冶的钥匙,祠堂内的“传家之宝”不翼而飞,显然是李茂楠偷了药走。
“嗯,发现了。”李执雪轻描淡写道。
“然后你们被罚了吗?”
李执雪自嘲一声:“当时的大小姐乖巧可人,知书达理,正夜以继日地待在房里研读医书,怎么可能干偷盗的事?”
“那……楠哥哥?”
“被二老爷用棍棒打了半日,半月下不得床而已。”这句更是轻描淡写。
半月下不得床……杨穗光是想想,就已经觉得浑身都是伤痛,李茂楠当时才八岁,一个少爷,怎么经得住?
假装没看见杨穗紧皱的眉头,继续说:“但他说了替我保密,就一定会替我保密,二老爷落下一棒就问一句‘把药交出来’,打一棒问一句,二叔挨一棒回一句‘没有就是没有’,后来二老爷打累了,又怕把二叔打死,总算停了手,二叔奄奄一息,问我‘救人命的药,为什么要交出来,交出来供在案上,而不是送进病人嘴里’……”
“口里说着要敬重死者,把大老爷的心血完好供奉,做出来的事,却件件诛了大老爷悬壶济世的心。”李执雪最后这样说,说完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某个心愿。
杨穗一直没有出声,眼泪却早已模糊了自己的眼眶,看眼前温暖的火炉变成了红彤彤的一团,看起来像是瘫在地上的一滩血。
她一直以为自己时常心悸,是因为在那个世界自杀带过来的后遗症,没想到却是这个世界的杨穗本身也带着的未治愈的病症。
怪不得……怪不得李茂楠旁敲侧击地问自己身体是否有恙,怪不得他把汗巾子随身一直戴着,怪不得他总是怕别人惹自己生气……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杨穗双手捂上满脸的泪珠,心想:“我并不会因为你救过我,就对你的爱意减一分到敬意上去啊……”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恩将宠报更新,第 87 章 第 87 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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