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找到么?”李茂楠问。
“能。早晨那会儿是因为天没亮,看不清路,所以走迷了。”杨穗回头对着李茂楠笑笑,收紧草环,握住了李茂楠的手。“别看树多草深,这里一多半的树都是老头儿种的,成天在山上练武,不肯教给杨霞一招一式,又活怕外人上山,偷学了他的武功秘籍,所以种树也种得跟八阵图似的,不过他这点阵法我能破。”
山上树木众多,大多一人展开双臂才能抱得住树干,可见种下的时间长久。
李茂楠失笑,想起杨穗时高时低的功夫来,又想到杨穗早晨说“见过世面”等话,李茂楠心里开始打鼓,“你说这位老人家年轻时见过世面,都是些什么世面?这么多年不下山了,还能轻而易举地把你说明白了?”
“什么世面?”杨穗是个假货,十五岁才来到这里,哪知道任于斯年轻时见过些什么世面,只得捡了个不太容易露馅的借口,“这个你得问我不知所踪的爹了,他们两个经常一处喝酒说话。”
忽地又想起自己父亲“离家出走”至今未归这伤心事来,连忙打住,“总之,你要是想知道,待会儿倒可以和他聊聊,这老头儿这段时间被杨霞聒噪得烦了,一直想找个人说话。”
正说着,隐隐约约听见山顶有声音传下来,是小孩的哭声。
“哇——明明答应了我带我下山去玩的,她又一个人偷偷下山了。”杨霞委屈得不行,缠着任于斯吐苦水。
杨穗觉得头疼,把手指插进李茂楠指间,十指交扣地晃了晃李茂楠的手,“快到了。”
任于斯不会哄小孩,端出刚出锅的一笼白面馒头,慢条斯理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还是振作起来打起精神来的好。”
杨霞一抹眼泪,趁着任于斯不注意,跳过去抓起两个馒头,拔腿就往外跑,“我离家出走了,你自己自己一个人吃吧!”
这种威胁任于斯见怪不怪,坐在灶前撕馒头下酒,过了一会子,听见杨霞呜哩哇啦一阵乱叫,任于斯终于开始担心,连忙疾步出来看。
杨霞正抱着杨穗的大腿,一口馒头含着眼泪,奶声奶气地诉苦,“姐你去哪里了?我以为你又抛下我一个人下山玩去了。”
杨穗拽着杨霞的头发,毫无怜爱之心地安慰,“别扯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还拉?还拽?吃的什么,又呕我裙子上了。”
旁边站着一个男人,正看着姐弟俩打闹。
他穿一身丝绸缎子罩袍,已经脏了,裙角衣角还有血渍泥渍,可并不觉着有任何不妥。这人高,脸色白润,身材颀长,肩背挺拔,烂布都能撑起来变成无缝天|衣。
任先生觉得这超凡脱俗的气质有些眼熟,再细看面上,眉角稍宽,往上微挑,单薄的眼皮,深深陷了一层在眼眶里,高鼻梁,嘴唇紧抿,唇峰和唇珠便十分明显。
任于斯越看越觉得眼熟,在回忆里搜寻这样的骨架和五官,久久搜寻不到。
忽然对面那男人看着姐弟俩实在好笑,自己也笑了出来,露出两排皓齿,左右接近嘴角的唇下各露出一颗虎牙……这虎牙,自己身上仿佛还有被这牙齿咬过的伤疤。
任于斯想不起来,头疼欲裂,正想出声,只见那男人忽然抬起眼皮,眼神对上任于斯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惊讶错愕。
然后就看见那男人张了张嘴,从口中吐出三个字来,带着询问和雀跃的语气,“任先生?”
任于斯年轻时功夫好,李冶苦于自己不会拳脚功夫,不能在这上面教导李繁椿,任于斯苦于生计,便谋了进去。
李繁椿自打会走路以来就拜了任于斯为师,学会使剑先于使筷子,再加上他天资聪颖,又勤奋刻苦,任于斯只需稍稍提点,李繁椿便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靠着这份天分和勤奋在武场上拔得头筹,十四岁那年就为李家挣上一个状元名声出来……不过这都是后话。
任于斯只记得,李冶的夫人似乎一直不大喜欢自己的长子,尽管李冶把自己请到家里,就是为了给李繁椿指导提点,但太太总是明里暗里地吩咐李繁椿读书写字,按理说,男儿要考取功名,本是读书比习武重要,这无可厚非。
可太太偏偏在任于斯给李繁椿安排武打作业的时候嘱咐他去写文章,平日里李繁椿闲下来的时候却又屁事没有……任于斯有时候也觉着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直到有一天,李繁椿刚练完一套完整的剑法,太太在旁亲眼见着了,便找到任于斯,告诉他:小孩家家的,学点防身功夫,出门去不会被人欺负便罢了,学这么精做什么?
任于斯不敢照做,因为李冶吩咐了,必须得好好地教少爷,不练出一身真功夫来,以后便没得买酒钱了。
于是任于斯在李冶面前一套,在花婠面前一套,虽然装的辛苦,但看着李繁椿懂事,在父亲面前自自在在地学武,在母亲面前便装不学无术,这孩子懂事,不让自己父亲母亲和武先生为难,任于斯自己也问心无愧,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直到李茂楠会走路以来……那个混世魔王,成天不读书识字,只悄悄地跟在李繁椿后面偷学功夫,李繁椿怕被母亲瞧见,又说他不好好教弟弟,成日带着弟弟疯玩,便不教。
李茂楠死缠烂打不成,又去缠着任于斯,任于斯因为看不惯花婠对两个儿子的区别对待,偏偏不教,气得李茂楠张牙舞爪地叫唤,扑上去便往任于斯手臂上咬出一个血洞来。
任于斯没办法,意意思思教了李茂楠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依然被花婠瞧见,便抓过去苦口婆心地教导:别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学得再好,出门去能威震四方又怎样,那能让你当上家?你不读书,不考取功名,不袭上你父亲的官职,李家日后是你做主还是你哥哥做主?
小孩儿家实话实说:“长兄为大,当然是哥哥做主了。”
花婠气得牙直打颤,但始终没舍得赏耳光,日日这么耳提面命地叮嘱李茂楠读书。
这些话都被任于斯听了去,他有时候看着李繁椿舞剑,自己就出起神来:繁椿这个孩子,模样、天资、秉性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小的,怎么太太就这么区别对待呢?
想不通。
任于斯越想越为李繁椿觉得不值,看着李繁椿日渐学成,自己心内计划着要离开状元府。
李冶看出了任于斯的心事,挽留他,只说是花婠就是如此,对大的严厉些,对小的宠溺些,为的就是磨砺大的的耐性,如果这点委屈都受不得,日后不是都得被别人用激将法一招制住?
任于斯听进去了,不过他村野之人,也有自己的脾气。他心里打着小算盘:他偏要把李繁椿教成一个潇洒恣意之人,看花婠把小儿子宠上天,宠得无法无天,六亲不认,日后是谁对她孝顺。
花婠是有心栽花,可花不开。
李茂楠不仅不喜欢读书,还到处惹是生非。在自己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够,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把祸闯到了外面去。
那年李茂楠也不过才八岁,在外面捅下天大一个窟窿来,李冶气得要把他双腿打断,关在家里马厩里,不准在踏出状元府大门一步。
花婠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可还是舍不得小儿子受一点皮肉之苦,归咎于做大哥的李繁椿身上。
那个时候李繁椿刚过完十二岁的生日不久,武功上已经游刃有余,模样人才上已经清新俊逸,可依然一点不敢耽搁,日日在府里的花园里练武,对弟弟犯了错,犯了多大的错一概不知,然后被花婠的丫头莫名其妙地唤到李冶身边,跪在弟弟李茂楠的前面。毣洣阁
李冶教子有方,一碗水端得平,棍棒的乱影悉数落下,没有一点落在李繁椿身上。
花婠不敢上前劝阻,等李冶消了气,又出了外任,她把李繁椿叫到自己房中,自己亲自准备的棍棒,自己亲自动的手。
那件事之后,李茂楠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能活蹦乱跳,之后禁足,十二年后的加冠之年,终于再次踏出状元府的大门。
李繁椿没这么惨,他在床上躺了半年,终于能勉强下床,下床的第二天便重新拎起自己的剑,跛着脚在床边练剑,烈日也练、暴雨也练、风雪也练,从早至晚,没落下一天……
不过这些任于斯都没看到了——
李茂楠被打的十天后,任于斯照常在园子里等学生,半日等不来,自己去问,丫头们说,大少爷浑身是血,已经动弹不得了。
太太吩咐过了,不许请大夫,不许告诉老爷,任他自生自灭。
谁叫他成日家练什么剑,连弟弟都照顾不好。
任于斯头一次胜出了要打一个女人的冲动,可还是忍住了。他把李繁椿抱到李府的荣和堂里,在那里守了李繁椿整整半年,期间把李繁椿七八年来习过的一招一式全画了下来,又动用自己贻笑大方的毛笔字,页页留注,篇篇批明,把自己毕生的武功都写在了那一本册子上。
春去秋来,李繁椿的伤口在愈合,筋骨在恢复,可武功也在退步,任于斯深深叹一口气,趁着李繁椿熟睡,把自己毕生心血塞进李繁椿怀里,连夜离开了李府……
他视李冶夫妇为伯乐,心想倘若李繁椿能够在武场上能小有成就,也算自己的涌泉之报了。
可后来他越来越看不明白了,李冶不止一次地和他说过,花婠有苦衷,可是什么苦衷呢?至于自己亲自动手,把繁椿置于死地?恨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女人的苦衷还真是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任于斯找了座小山隐居,终生未娶。
“十四岁的状元?不愧是我的学生。”任于斯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眶,又用衣襟擦了擦手背,“椿儿现如今还好么?”
好么?不太好,中举之后一日看尽长安花,娶妻成家,春风得意,可没等到自己孩子出世就被恶人陷害参了一本,被贬到了荒凉遥远的黎边,妻子守了活寡。
可凄风苦雨连绵而至,没等到自己功满归家,儿子便夭折了。
妻子整日以泪洗面,笑也笑得凄凄惨惨。
聊到这里,李茂楠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这些年出了外任,早则今年年底,迟则明年年初,就快回家了。”
家?任于斯的宝贝学生,他可不希望李繁椿回那糟心的家。
“你母亲,如今还对你那么……好么?”任于斯问。潜台词是:你母亲,如今还会对你大哥那么不好么?
李茂楠惨淡地一笑,“自打父亲不许我出门之后,母亲便不十分溺爱我了。那年……父亲走了之后,她便自己在院里做了禅房,日日打坐念经,我……日日过去请安,尽母子情谊罢了。”
任于斯笑了,笑得很放心,看来李繁椿回家,不用受小时的那些委屈了。
他看着李茂楠,终于觉得这个调皮捣蛋、总把祸害引进家、又把责任推给他哥哥的“小人”顺眼了些。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恩将宠报更新,第 69 章 第 69 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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