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穗极力呼吸,冷静下来,手掌轻轻拍着李茂楠的后背,轻声问:“什么意思?”
“我上次和你说的,小雨大奶奶说朝儿不是大哥的血肉,她错了,朝儿当然是大哥的血肉。”
杨穗静静地吸着气,心稍微落地。
“可是……他们都不姓李。”李茂楠喘了一大口气,补充道。
杨穗拍着的手瞬间停了,他怔怔地去看李茂楠埋进自己胸前的脸,除了黑暗却什么都看不到。
“我从小就是孤家寡人,连唯一的大哥都不是亲大哥。”
顿了好久,李茂楠才又开口:“当初怀孕进来的第一天就往厨房里送东西,你知道是送给谁的么?”
花婠喜欢吃葡萄干,可是并不是送给她的。
夏龙弟送了好多次,可是没一次送对了的。
当初夏龙弟才七八岁,还是个在街角和狗抢剩饭的流浪小孩,遇上同样和狗抢剩饭的柳絮。
不过柳絮比夏龙弟嘴甜些,又比夏龙弟大两岁,更多时候不用和狗抢,叔叔伯伯叫一声,虽然饱一顿饿一顿,但至少不会饿死。
两人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就这么互相扶持着长到了十五六岁。
好景不长,柳絮一张美人坯子脸,终于长成了祸国殃民的样子。
不过黎边那个地方,除了城里有几座亭台楼阁热闹地方外,城门口就已经寸草不生,也祸害不到哪里去。
可她不去祸害别人,总有人去祸害她。
夏龙弟长到十三四,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她不像柳絮一样饭量小,又总是把好东西留着给姐姐吃,久而久之,成了个面黄肌瘦的黄豆芽。
柳絮心疼,她左右权衡一遍,觉得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进城找门差事做呢?说不定不仅可以养活弟弟,还可以让弟弟读上书。
城里可没有荒郊野外那么干净,柳絮第一门差事就被人坑进了青楼。
偏远地区的青楼,连个怜香惜玉的传统都没有,见面就扒衣服,把柳絮吓得几乎晕厥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夏龙弟一路问了过来,不管不顾地闯进青楼时已经浑身是血,他仍然不顾权势威严,冲过去拉着柳絮就跑。
这一跑不要紧,却撞到了当时黎边的花魁花婠。
当时的花婠,说国色天香都不为过,她大小长在青楼,被老鸨照顾得周到,琴棋书画没一样落下的,还泡得一手好茶,跳得一身好舞……就是当地腰缠万贯的官僚,也舍不得碰她一根手指头。
花婠当日正聘聘袅袅,要去见以为一掷千金只为求花婠一盏茶喝的公子哥儿,被冒冒失失的夏龙弟一撞,茶叶也撒了裙子也脏了,把老鸨气得小脚直跳。
老鸨眼里只有钱,当即叫人来给花婠换衣裳茶叶,顺便绑了柳絮和夏龙弟,拉到柴房里,让柳絮眼睁睁地看着夏龙弟给打个半死。
也许是从小流浪的缘故,平时夏龙弟虽然一直是个男子汉,在险境面前总是保护柳絮不受伤害,他却很怕疼,每次受伤——偷东西被人打,抢东西被狗咬,必得柳絮哄个一天半天才能好转……
如今这样的下狠手打,他怎么受得了?
柳絮嗓子都哭哑了,还在不断地求情:“不要打他、不要打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柳絮甚至在想,如果夏龙弟一身血肉模糊换自己一身清白,那她这清白不要也罢。
暮色渐合,夏龙弟一整天挨了两顿打,已经奄奄一息了,柳絮跪在一边给夏龙弟止血,棉花烈酒一律全无,怎么止得住?柳絮的泪水打湿了脸庞。
夏龙弟听见柳絮的哭声,勉强睁开眼,居然还笑了一下:“柳絮姐姐,我好渴,你的眼泪……给我喝一口。”
柳絮本来还隐忍着,听这一句,更加泣不成声。
突然,“啪嗒”一声,柴房门外的锁被人打开了,花婠一只手提着裙子走进来,另一只手内托着两瓶药。bïmïġë.nët
她走近两人,跪在了夏龙弟身前,扒开拔开布扎子和夏龙弟紧紧黏着肉的衣裳,慢慢地往上倒酒。
“啊!”夏龙弟痛得直蹬腿,柳絮才终于反应过来,如今跪在地上给夏龙弟上药的,是个仙女一般的人物,她觉得这腌臜的柴房脏了花婠的裙子,她连忙道:“姑娘,我来吧。”
花婠也没有客气,大大方方把药交到柳絮手上,自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看着夏龙弟无声的声嘶力竭停止,看着柳絮站起来对她鞠躬道谢。
她把柳絮拉起来,告诉她,事情都解决了,这门不会再上锁了,天黑尽了时,两人安静些出去就是,以后找个好营生,别再被人骗了。
两人依偎到日落,靠着花婠放在柴房门口的一篮点心和清水恢复了力气,逃出了青楼,在青楼不远处的一家果坊落了脚。
很简单,老板看上了柳絮的模样,黎边出美人,但美到这样不可方物的没人实在少见,从此以后,柳絮除了在果摊上吆喝叫卖以外,就只有两件事做:一件照顾夏龙弟,另一件是报恩。
待到夏龙弟一身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柳絮也打听出来了那位仙女尊姓大名,黎边城内城外人尽皆知的花魁,接客不是为了卖身,而是舞文弄墨,才情不小……
这美人吃穿不愁,除了舞文弄墨外没别的喜好,就喜那黎边最甜的葡萄烘出来的葡萄干……柳絮有了正经营生,便有了门路,混到了花婠身边,时常和她说说话。
不过柳絮总是说得小心翼翼,因为美人总是不笑,就连柳絮使出浑身解数,把市井上听来的笑话润色十足说给她听,都换不来美人一个眉头舒展……直到柳絮发现花婠喜欢吃葡萄干之后,便时常从果坊里买些来给花婠,美人才赏脸笑笑。
夏龙弟好起来之后在果坊里做工,发现柳絮总是自己花钱买果子,便自己记了下来,收果干时总是挑着大颗的往自己怀里塞,然后再悄悄地往柳絮床上放……
柳絮骗吃骗喝惯了,即便知道那是夏龙弟偷来的,也没拒绝,依旧细心保存,存到巴掌大一盒,拿去讨花婠欢心。
借花献佛。柳絮和夏龙弟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夏龙弟想的是,柳絮姐姐把自己捡回来拴在身边,自己为了姐姐干些苟且之事也无可厚非。
柳絮想的是,花婠处处养尊处优,救下自己和夏龙弟两条命想必也是一句话的事,自己无可回报,能够博得美人多笑笑也是好的。
就这么过了好几月,柳絮渐渐发现,连自己涎皮赖脸地送葡萄干去美人也不怎么笑了,随着花婠笑容的减少的同时,还有花婠小腹渐渐地隆起……
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柳絮才明白,不管多养尊处优的美人,不管多么有才情,只要顶了一顶“青楼女子”的帽子,就始终是男人的玩物。
花婠不给睡,男人愿意给花魁这个面子,就可以将就她,像是晒葡萄干,慢慢榨干她的水分。
可她一旦有求于人,就沦为了落到地上的一颗新鲜葡萄,任人碾压。
柳絮从此在果坊里也笑得少了,夏龙弟问她,她也不敢告诉夏龙弟实情,难道要告诉他,那位姑娘,为了救我们,自己毁了自己?
正在柳絮后悔不迭之际,黎边城里风起云涌——从郗州城里来了一位状元爷,专治暴力跋扈。
他那日骑着一匹大马,从青楼门前下马,风度翩翩地走进去,和愁容满面的花婠打了个照面,美人看到李冶,一见倾心,却只微微一笑,笑完就进了自己房,捂着被子哭了一场……她自知自己不清不白,配不上这位官爷。
柳絮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一只眼睛留意着哪只螃蟹被李大人大卸八块,一只眼睛盯着花婠的一颦一笑,她心满意足地看到当初那几个总在青楼横行霸道的纨绔被李大人治了,还看到花婠笑了!
她想自作聪明地告诉李大人:我们家姑娘,黎边第一美人,中意你!
可是她不敢,因为花婠因为她和夏龙弟,已经毁了……
黎边是李冶这次驻扎在边疆的最后一个驻地,离原本定下回郗州的日子还早着呢,他就在黎边住了下来。
黎边城内处处安居乐业,连青楼妓院都一派和气,李冶便常常去花婠所在的那座小楼喝茶,联诗作对几次,打茶围几次,李冶就喝上了花婠亲手泡的茶……
柳絮许久没有去打扰花婠,没成想再一次见到花婠,是花婠自己跑到果房里来了。
往日总是清清冷冷的花婠那次只穿了一件寻常衣裳,背后站着个李冶。
她像个未出阁的姑娘,拉着柳絮说悄悄话:“你和我走吧,我带你去郗州,中原,那里土地肥沃,民风淳朴,我们再也不用再吃苦了。”
花婠羞羞切切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李冶,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对着柳絮道;“他娶我,不问过往。”
柳絮作为小老百姓,深知李冶的为人,她为花婠感到高兴,也为自己之后的日子憧憬起来。
可是花婠一句话就能救两条人命,不是陪男人睡一觉就能换来的,她还有一身的债欠在青楼,李冶两袖清风,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
私奔,成了此时最浪漫的事。
从黎边到郗州,从戈壁滩走到中原沃土之上,一场私奔酝酿千里。
当晚神不知鬼不觉,花婠带着柳絮坐上李冶的马车,李冶给了夏龙弟一匹快马,四人连夜离开黎边。
李冶在四处吃惯了沙子,骑着快马和夏龙弟说话,夏龙弟听说郗州这个地方,到处都是青山绿水,他很喜欢,可是这个地方太湿,怕是晒不出最好吃的葡萄干来……
糟了!夏龙弟突然想起,自己攒了好久的上等的葡萄干,还藏在自己床头,忘了带走……他谎称小解,返城去取那一小袋葡萄干,却被果坊的人拿个正着,这事情闹到青楼里,夏龙弟再也没有追上三人……
夏龙弟被人打怕了,也流浪怕了,自从遇上柳絮,终于结束了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可好景不长,没想到兜兜转转,他还是走上了挨打流浪这条路。
不过和小时不一样的是,他之前流浪,从没离开过黎边这个方寸之地,而长大后的这次,他从黎边,一直流浪到了郗州。
三年过去,夏龙弟个子长了一大段,胡茬冒出了一大截,他终于到了郗州。
可是郗州好大啊,他能够凭着“私奔”当晚李冶的只言片语记得:一直往西走,一直走,就可以走到郗州了。
他三年来不曾迷失过方向,却在郗州城内迷了路:该去哪里找柳絮姐姐?
寒来暑往,夏龙弟成了年,到了结亲的年纪,雇主问他,为何还不找个姑娘生娃?
他答:“有个姑娘,我一直在找,如今还没找到。”
雇主门路甚广,他回忆了片刻,道:“哦,你说的是李冶李大人?状元爷李大人?他当初受了皇恩,去东边那些偏远小城待了好些日子,回来时带回来一个状元府人,热热闹闹办了喜酒,不过几个月状元夫人就给状元府添了小公子。”
雇主笑呵呵地:“想必在外面这两人就已经看对眼了!状元夫人心善,虽没嫁妆,不过也没要彩礼,还从那破地方带了小丫头到郗州,听说都许了靠谱的如意人家了……”
雇主说起别人家的喜事来自己也喜沾沾的,浑然不觉自己雇来的老实能干的夏龙弟已经一言不吭地离开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恩将宠报更新,第 90 章 第 90 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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