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人人有手有脚,个个脸上都是笑,你是怕他们离了你不行,还是怕他们浑浑噩噩坐吃山空?你是盘古么?还管替他们开天辟地?”杨穗问一句,手臂就收紧一分,她见过慈善家,没见过李茂楠这种赔上自己性命的慈善家。
“四十多年前,他们并不是脸上带笑,天灾人祸,有手有脚也没用,形容枯槁,一根草根都难求,怎么笑得出来?”
“你是说那次蝗灾和雪灾带来的大|饥|荒?”
李茂楠一惊,“你知道?”
“听父亲说过,当时整个葡萄庄,出门寻出路的,上山下河的,几乎无一生还。”杨穗回忆电视剧里的情节,情景再现,说得有些难受。
“不包括那些官兵和乡绅。”李茂楠语气压了又压,哑得让人心疼,“那时二老爷才两岁,大太太已经怀上棋二爷了,雪最大的那日正好分娩,大老爷回家来,找老太太去接生。
“那么远的路,大老爷冒着风雪赶到家里,冷冷清清的,二老爷被裹在襁褓里,窝在老太爷老太太中间,那么大一张炕,只有那么小小一团还有点温度。”
阴阳八卦阵移了些位,两人站的地方已经在青山的阴影之下,杨穗静静听着,突然觉得李茂楠的衣服沁着凉意,便又紧了紧,想把李茂楠也窝在自己怀里。
“大老爷当初娶大太太时,老太爷觉得不般配,怕大老爷委屈了人家富人家的闺女,死活不同意,把大老爷赶出家门,心想,人家闺女跟着你吃几天苦,长了记性,就乖乖回家了。
“没想到啊,大太太娘家富足,家塾里汗牛充栋,先生什么都教,就是没教‘嫌贫爱富’四个字,大太太在牛棚里生下楼大爷,奄奄一息还说‘回去,给爹和娘报个喜’,让他们来抱孙子。
“当初身无分文被赶出家门,规划了大半辈子的孝敬,回头只有两具冷冰冰的尸体,和一个两岁大,从鬼门关回来的弟弟。”
李茂楠深吸一口气,仿佛自己身处当年那场大雪似的,说出的话带着一股寒意,声线发抖。
“大老爷想了一路,想跟大太太说,‘爹和娘没机会抱上第二个孙子了,还对我说,有个弟弟等着你抱’,可他到了自己家里,听到棋二爷刚落地的哭声,还有楼大爷绝望的哭声,不过两个时辰,没想到一个人,可以从活生生的,变成毫无生气,再变得浑身冰冷。
“家里只有一碗菜根煮的小米粥了,大老爷早早地熬好,煨在灶上,打算好了,等大太太生下孩子,第一口,给大太太喝,第二口,给老太太喝,可是最后这碗粥……一滴不剩,全喂到了二老爷、嘴里。”
李茂楠身体狠狠抽搐了一下,双手擒着杨穗的腰,仿佛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他一个人,隔着高墙,手里抓着赶儿住儿两根绳索,想用这两根绳索救起一整条河里溺水的人,他也怕,怕自己那一天岸边湿鞋,泥菩萨过河……
“茂楠……”杨穗想安慰,但不知道从何开口。
“楼大爷他甘心饿死么?如果大老爷心狠点,没有把二老爷抱回家,那最后那碗粥,就会有楼大爷的一口,几十年后,李家人在这一处,就不会是貌合神离的李冶李棋两叔侄,而是李楼李棋两亲兄弟。”
杨穗屏住呼吸,硬是把“貌合神离”听出了毛骨悚然的意味。
这一瞬间,李茂楠为什么宁愿用外面的大夫也不愿去荣和堂抓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杨穗不要和李府的人走得亲近,连李府三姨奶奶的妹子都要离得远远的,为什么出门总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让李府的人寻不到他的踪迹……
他在为自己的父亲还债,用一种别人可能嗤之以鼻的方式。
杨穗想到这里,自己憋了好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出口,“午间饭桌上,那个罐子,是饶叔家的么?”
李茂楠下巴搁在杨穗肩膀上,轻微点头。
“抱坛子过来的那位姑娘,你觉着好看不好看?”杨穗又问。
李茂楠顿了一会儿,苦笑一声,“穗穗,你别这么安慰我,我笑给你看还不好么?”
杨穗不理睬,继续说:“我觉着很好看,我看过了,是天生丽质的好看,不是你们城内的姑娘淡妆浓抹能够匹敌的,就是我们家最晶莹剔透的,霜姑娘也比不上。”
李茂楠这会子的确是笑了,“霜儿?她个长不高的黄毛丫头。”
“对!”杨穗猛地推开李茂楠,握着李茂楠两只手,来来回回在李茂楠腕骨上揉搓,“如果告诉你,喝了那一坛子的东西,就能长成那姑娘一样,出水芙蓉一般,你猜霜姑娘会不会喝?”
李茂楠不知道杨穗这么说什么意思,只当是杨穗怕她伤心,故意拿不着四六的话把伤心事岔开,便顺着杨穗的话,“谁知道坛子里装的是美酒还是毒|药,她倒是有那个胆子,没那个小命去赔。”
“好,那如果我告诉她,坛子里是……”杨穗犹豫片刻,“是保健品呢?”
“什么品?”李茂楠这下全懵了。
“我再问你,我们庄上,种了花生芝麻核桃之类的么?种来做什么?”
“种了一些,拿来调味。”
“何首乌山药当归薏仁呢?”
“这些种的多,是药材啊。”
“二爷,你虽然从没去过荣和堂,荣和堂卖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想必你比那里的伙计还清楚,你想想,荣和堂,是卖花生芝麻的,还是卖山药当归薏仁的?”
李茂楠神色凝重,隐隐约约猜到杨穗在想什么,“他们,卖的是药。”
杨穗打了个响指,“我们偏不卖药,我们这里没有病人,只有亚健康的人,城内大富大贵的人家那么多,有几户愿意对外宣称自己家支庶不盛,常年泡在药罐子里的?”
李茂楠恍然大悟,虽然没有听懂杨穗口里说的“亚健康”是什么意思,但好歹偷偷摸摸学了一身医术,便恍然大悟,心想:“难道这些年我都走错路了么?”
李茂楠稍稍抬头,看着远处,越过那座山头,那边满山都是才种下不久的药材种子,或者开辟出来将要种下草药的大片沃土……难道,都南辕北辙了?
杨穗第一次看到李茂楠的失落的表情,觉得有些可爱,轻轻一点李茂楠的鼻子,“二爷,草药装在纸包里是药,如果像葡萄一样装在罐子里呢?”m.bïmïġë.nët
“那就不是药了么?”李茂楠心想,但不忍心破坏杨穗在他面前的巧笑盼兮,便没有直说出口,用尽了温柔语气,面不改色地敷衍,“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杨穗直接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约等于“一样是药”,便直截了当问:“如果把烈酒和药材泡在一起呢?如果再把它们一起装在药玉里呢?”
那算是药?还是酒?还是富贵人家会趋之若鹜的装饰品呢?《本草纲目》说,那是屠苏酒,也就是后来的药酒。
杨穗在等李茂楠的回答,惴惴不安,她估算过了,按照京都最高医疗水平荣和堂的医疗设施来看,这个朝代根本没有什么药酒,玻璃倒是有了,只是饶家产业不多,只烧陶和瓷。
杨穗没估算错,因为李茂楠顿了一会子,忽地把杨穗搂紧,喜不自禁,“杨——穗——”
杨穗没办法同李茂楠说清楚,现在北上广的年轻人都面临着秃头危机,他们前卫,他们不去病房挂号开药,只是保温杯里泡枸杞,五谷杂粮当饭吃,随身带着九蒸九晒黑芝麻丸和养肾补气阿胶片,包里躺着一瓶生姜生发液,在无穷无尽的工作中挤出“一日涂抹五次”的间隙……他们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跷跷板上,妄图打着养生的旗号,把对面那头的房贷车贷跷上去。
还有五六十岁退居二线城市的爷爷奶奶们,要么不承认自己有点三高腰酸背痛的小毛病,要么喜欢贪小便宜,不喜欢上医院体检,就爱往保健品上砸钱。
她更说不清楚,上下几千年,前有偏方古方,后有保健品维生素,换汤不换药……所以卖保健品的法子,在郗州城内一定行得通。
但李茂楠一点就通,他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
李茂楠欢喜一阵,恨不得把杨穗揉进骨子里。这个曾经坐在树上,为了防备陌生人,随身带着匕首的小姑娘,现在是自己千金不换的宝贝了。
李茂楠不是真的不近女色,他是没有这个精力,就算杨穗在他手臂上划一刀,以“报恩”的名义莫名其妙地进了状元府之后,他想的也不过是“好好保护她,不伤及无辜”。
可杨穗人如其名,就像初秋稻田里的麦穗儿,浑身都是他钟爱的、质朴的清香。
不是桃花梅花,香得艳丽或清冷,却只能供欣赏,麦穗香是暖的,里头有日头刚晒过的味道。
她从地里长出来,孕育出沉甸甸的穗子,预示着活下去的希望,一日一日,长成李茂楠追逐的画面,长成李茂楠动心的模样……
李茂楠在心内唤了千遍万遍“穗穗、穗穗”,最后趁杨穗不注意,一抄膝弯,抱着就往回走,“和我回家。”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恩将宠报更新,第 48 章 第 48 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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