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刀光剑影”,杨穗打定了下山的主意,菜刀使得又快又狠。
杨霞因为方才他姐姐答应了带他下山玩去,干劲十足,柴火烧得十分旺。
四人用过午饭,顶着秋老虎里的恶毒太阳,杨穗拉着李茂楠和杨霞下了山。
到了山脚,上了大路,杨霞蹦蹦跳跳走在前面,杨穗和李茂楠隔着不远距离,落在后面。
“回哪里?先回一趟红升堂吧,老掌柜那里,你得去宽慰几句。”李茂楠说。
杨穗下山时随便折了根树枝当登山杖,这时候拿在手里挥舞着,挥斥方遒,“不着急,先回庄上,回红升堂不是赔礼道歉?没有礼怎么行?”
黄昏时分,三人赶至葡萄庄,杨霞没有来过庄上,被下学归家的孩童们拉着烧红薯去了,杨穗没有去夏家,在庄上取了一把锄头,径直走向那条发过大水的河边。
河边一排排的杨树,有高有低,高的是至始至终就生在河边的,低的是那次洪水之后杨穗吩咐从林子里移过来种下的,如今才刚移活。
杨穗沿着河边杨树一棵一棵数过去,李茂楠跟在后面,夕阳霞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林叶投进来,在杨穗身上打成一片斑斓,这人瞬间光芒万丈,明明是行湖边路,却生生走出了康庄大道的气势,不像是信步,倒像是是要拯救苍生。
数到二十八,杨穗停下来。
是这条河贯穿葡萄庄这一带最老的杨树,杨穗走到树脚开始挖。
李茂楠也不知道她挖个啥,走上去夺过杨穗手里的锄头,“这又是做什么?树下藏着金子不成?”
杨穗在蹲下在旁边捧土,“哎,歪了,挖过去些。你管我挖什么,你待会儿就知道了,反正不是我谋财害命来的尸首。”
“是尸首我也挖。”李茂楠穿着任于斯的衣裳,一副山野村夫做派,动起锄头来倒还像模像样的,“只是我没有帮他借尸还魂、报仇雪恨的能耐。”
杨穗捧土的手顿了一下,泥土从指缝间落下,差点洒在了自己裙子上,杨穗赶紧调整回来,“这事儿,也不是你能耐不能耐的问题,你只管挖吧,机缘巧合来了就是了。”
李茂楠十几锄下去,土渐渐实了,不太掘得开,猛地一锄下去,梆的一声撞上一处硬物。
“好了好了!”杨穗喜笑颜开,连忙用手扒开泥土,从地下扒出一个瓦罐来。
“饶叔家的瓷罐陶罐那时还没有烧好,我便随便找了个瓦缸先试着,如今在地下埋了十来天了,不知道怎么样。”
李茂楠嗅了嗅瓦缸边缘,有些酒香,又像是花果香,“这是什么?”
杨穗吹了吹瓦缸上的泥渣,一把扯开红布扎子,瞬间一股清甜香味溢满鼻尖,“我还没想好名字,就叫遇雨丸吧。
“前日发大水,我在山顶上树林里接的露水,那水潮,和熟落了的葡萄酿出来的清酒,再把葡萄籽、甜杏仁、核桃衣、西瓜皮、首乌,还有新开的蔷薇、栀子晒干磨成粉,用葡萄清酒和了枣泥,搓成丸,封起来,这几天河水退下去,河边的泥土松动干燥了些,煨得瓦缸发热,香气出不来,全在这遇雨丸里存着呢。”
杨穗也深深嗅了一口,携出一丸来,递到李茂楠唇边,“本来是给你做的,想着你在家里完了事儿,出来接我,我便马马虎虎,把这个作为贺礼,只是你擅作主张,坏了事,还害得我对不起齐叔和桂虎哥,如今我要拿这个赔礼道歉去,你也可怜,就赏你一丸罢。”
李茂楠也不嫌腌臜,就着杨穗的手便把遇雨丸叼了入口。没茶水,李茂楠在口内嚼着,“难道不是怕我在山上受了林子里的湿气,伤口发炎?”
杨穗盖上瓦缸,站起来便走,“楠二爷,你现在也就是个种豆荷锄的农夫,哪里就这么娇气了?”
李茂楠心满意足地吞了一丸遇雨丸,觉得伤口也愈合了心情也更加明朗了,走上去接过杨穗怀里的瓦缸抱着,“现在进城么?”
“不着急,我那日出门正好上游发大水,路上霜姑娘一直跟着,后来怀允说有李家的人跟来,给送回去了,我揣度着霜姑娘定不肯和金靡同路,后来怎么样了?霜姑娘还好?”毣洣阁
李茂楠便把刘境朗在荣和堂挨打、又被李擎霜救下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说得杨穗直叹气,“依我说,那个秀才先生,唉……去哪里不好,去荣和堂碰壁。学什么不好,偏学读书写字,家里有没有什么官职让他袭下。”
“依你说,家里没有世袭官职的都不该读书了?”
杨穗摇摇头,“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
杨穗无法和李茂楠解释“阶级固化”,更不好意思抨击“寒门出状元”,只好避重就轻,轻轻一笑,“你家世袭的官职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奸人陷害?”
秋深了,太阳落下去便觉得空气冰凉,连说话时唇边都腾起了白雾,杨穗的嘴唇在蒙蒙的白雾中一开一合,“李茂楠,我可能就要害得你家破人亡了。”
李茂楠一手揽着那只瓦缸,另一只手把杨穗揽进怀里,“我知道,要不然你觉得我演这一出戏,又上山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杨穗抬起头对上李茂楠的眼神,又心疼又好笑,“上赶着把自己家搞垮的败家子,你是古往今来第一个,不过……害人家破人亡不是什么光鲜事,还是入了夜再做比较好。”
两人并肩穿过葡萄庄,众人都看见楠二爷穿着寻常农户人家的衣裳,怀里还抱着和他本人身份不太相符的腌臜瓦缸,都不敢上前招呼说话,只敢私下窃窃私语——楠二爷这是,打算归隐田园的意思了?
可不是么?瞧那位杨穗姑娘,楠二爷不在时她是怎么有勇有谋,要不是她,楠二爷好不容易把我们庄子撑起来,岂不是就要毁于一场大水了?
……
两人回到夏家,叫过夏龙弟和刘婶子,对过了如今庄上收下来的粮食瓜果,并还在地里的,几亩几分,记得清清楚楚,末了杨穗在油灯下揉了揉眼,忽地想起来自己身边少了个人,眨眨眼问道:“杨霞呢?”
李茂楠搁了笔,吹了吹未干的字,“约么在怀允房里睡下了,玩了一下午,累了。”
“好家伙,我让他下山做苦力的,他倒好,给我睡了。”杨穗说完,叫来夏怀允,活生生把杨穗从床上拉起来,“这一缸好东西,你替我背进城内,百花洲旁边有个食肆,你在那里等我,要是无聊,叫那里的海岚姑娘带你去百花洲看戏去,那里的好果子多得你吃不完。”
李茂楠在旁边听着,不禁有些好笑,送走睡眼惺忪、可怜巴巴的杨霞,李茂楠收起杨穗吩咐他写下的纸张,跟着杨穗,提着一桶米浆摸黑出门,“我当初不过是去百花洲逛了逛,你便要提剑找上门去,如今霞哥儿才多大,纸醉金迷,他要真去了那里,你还不得要人家关门大吉?”
杨穗眼睛亮,夜里走路也不怕,她牵着李茂楠的手,两人并肩走出葡萄庄。
“你要是敢让那群人带坏了杨霞,我不饶你。”杨穗恶狠狠地说。
李茂楠语气轻快,“这事儿怎么又和我相干了?我管不了。”
杨穗往身边瞥了一眼,李茂楠眼里似乎有隐隐的光在闪烁,知道的说这是轻松愉悦的光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泪光呢。
“几年前,外乡蝗灾,民不聊生,一个男人流落到葡萄庄,被庄上的人救回家,只是那人数月以草根软泥为生,有进无出,肚子肿胀得老大,他们都说活不得了,要占庄上一块地,葬了这外乡人。
“这话传到你耳朵里,哦……对了,你那时还在家里不能出门呢,又不敢把这事告诉那边棋二爷和太太,便自己写了方子,活生生撺掇了霜姑娘去自家药房里偷了药,趁偷溜出去玩时让怀允和海岚姐弟俩在城里接应,如此几次,终于把这人救活。
“人是活了,可算不上年轻力壮,况且落下了病根子,一干农活便要喘粗气、咳嗽,几乎咳出血来,是葡萄庄唯一一个吃闲饭的,你便在城门口盘下了个铺子,使他做了肆长,经营饭食,心疼海岚一个小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干农活也辛劳,又把海岚接到食肆里跑堂,虽也辛苦,倒不用风吹雨淋……这男人干活不行,经营是一把好手,不过几个月便赚得盆满钵满。
“楠二爷啊楠二爷,都钻钱眼子里去了,见人家有这个能耐,自己下了血本,经他的手买下百花洲,从此当上了甩手掌柜的,每月定期给掌柜的一笔银子,自己坐在家里收钱。掌柜的也轻松了,被酒色养得肥头大耳的。
“这样想来,还是楠二爷精明,别人虽然赚了钱,可终究是外乡人,在这里做这门生意,没了好名声。反观这位爷,看起来倒是安安稳稳……唉,楠二爷百密一疏,忘了一点——葡萄庄的人嘴巴都不严实。”
李茂楠在夜色里一直笑着、听着,最后说道:“那是他们把你当做自己人。”
“既然是自己人,楠二爷不如告诉我,除了葡萄庄、小食肆、百花洲还有饶氏,你还有哪些产业?”杨穗问。
李茂楠的笑意却默默地隐去了,半晌,只听他道:“饶氏瓷业并不是我的……那是父亲留给大哥的。”他握紧了杨穗的手,似乎说话要花上多大的力气,“大哥信里说了,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开春就回来了,我得赶在他回来前,还给他一个完整美满的家。”
杨穗听得心疼,李茂楠都混成这般爹不疼娘不爱的,还在为李繁椿挣命,他图什么啊?就图“兄弟相携”这一个好名声么?
李茂楠仿佛感觉得出杨穗的心疼,安慰道:“不为别的,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那身功夫虽然耍得不伦不类,但实在眼熟,现在想起来倒是了,我想必是那时就爱上你了,所以必定得为你做点什么才够意思,我是看在大哥和你师出同门的份上……”
“师出同门……我可当不起。”杨穗一只手揣进怀里,摸到那些李茂楠写出来的纸张,突然说:“好了,就到这里吧,我们开始。”
杨穗抽出一张纸,沾了些米浆,悄么贴在了一家人的柴门上。
纸上的字是李茂楠照着杨穗的字写的,当然也是自己的真心话——他简明扼要,把那日刘境朗,一个文弱书生,去荣和堂捡药,却被荣和堂的伙计打了一顿赶出大厅的事写了一遍。
“这样是……广而告之?”李茂楠只管写,没想到杨穗会来这一出,毕竟这会子除了贴在县衙门口的拘押状,还没有“广告”这东西。
“唔……算吧,我告诉你,这个东西名叫‘牛皮廯’,轻易撕不下来,城里我不敢去,早晚被官兵抓,倒是这些庄上,我熟,我们今夜挨家挨户贴过去,保管不过两天,郗州四面所有的庄上都知道荣和堂的坏事了,虽然庄上的人都穷,大多在荣和堂买不起药,荣和堂也不靠这些庄上人的三五几文银钱吃饭,不过三人成虎,也离关门大吉不远了。”杨穗信誓旦旦地说。
李茂楠在旁边替纸张刷米浆,帮着杨穗祸害自己家,一边说:“棋二爷绝对不会让荣和堂关门的,那是大老爷留下来的,都是血汗。”
杨穗在黑暗中冷笑一声,“不舍得让荣和堂关门,那他就舍得让金靡这种人经管荣和堂?”
突然,杨穗神色一闪,对着李茂楠在夜色中同样炯炯有神的眼睛,“有一个问题,雨二爷虽然懦弱,但金维琴不是吃素的,棋二奶奶看起来是个佛爷,但她当着家,始终要有些手段、争强好胜些才对,就算棋二爷图受用,把荣和堂交给金靡,但棋二奶奶也不该答应才对……”
两人同时想起来那次在红升堂后院,无意间偷听到的金靡和黄蝴蝶的一番话。
“蝶姨之前老是往李府跑,都是棋二奶奶接待?”
“嗯。”李茂楠也沉思着,点了点头。
杨穗若有所思,脑海中浮现出金维琴嚣张跋扈的嘴脸,喃喃道:“金维琴和棋二奶奶不对付,这可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金靡还要替棋二爷和棋二奶奶出力?他这么大的野心?”
李茂楠摇摇头,“不至于,他的野心,止步于霜儿。”
杨穗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冷,月色清亮,她抬头看了看,几乎觉得那月中有吴刚伐桂的身影,她淡淡道:“不管他的野心在哪,既然如今金小爷依旧是荣和堂的管事,那我当然要助他一臂之力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恩将宠报更新,第 71 章 第 71 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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