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长刚给仍然在昏睡中的谢昳拔下输液针头,旁边就过来只手,十分自然妥帖地拿了棉片按住她手背上的针眼。
五十来岁的护士长怔愣片刻,偏头看去,发现是病人的男朋友。
她满意地笑了笑,对江泽予道:“你这小伙子不错,细心、会心疼人。我每天照看这么多病人,能把细节照顾到位的家属不多。我家丫头和你们差不多大,还没有男朋友,我还真希望以后啊,她能找个像你这样的。”
江泽予闻言对她笑了笑,此时他换掉了在警局里的那身衬衫西服,穿上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干净清爽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个成功企业家,反倒像来陪女朋友住院的大学生。
护士长显然对这样的男孩子十分有好感,何况江泽予已经被她列进了女婿标准之一,于是说话都笑眯眯的:“没事儿,别担心,刚刚最后一瓶水已经挂完了,一会儿睡饱了就能醒。”
“嗯,谢谢您。”
护士长点点头,乐呵呵地出了门,还体贴地给“小两口”关上了门。
江泽予老老实实按了两分钟才扔掉棉片。
谢昳地身上穿着之前护士给换的病号服衬衫,或许是睡得不大舒服,两道长眉头一直紧皱着。江泽予伸手拨开她散乱的长发,这才发现她脖子和锁骨处出了细密的汗,汗珠粘腻,难怪会不舒服。
房间里的暖气温度确实有些高。
男人站起身,走去卫生间里拿了一条干净毛巾,然后用热水沾湿又拧到半干。他走回病床边上,俯下身子,动作轻柔地用温热毛巾给女孩子擦了擦脸。擦完脸之后,他又伸手解开她领口的扣子,想要擦擦她汗湿的脖颈和锁骨。
可当他在解第二颗扣子的时候,手腕忽地被攥紧,床上的人蓦然睁眼,条件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同时干涩至极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嘶嘶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半睁的那双眼睛里不再有璀璨星光,而是充盈着沉郁的恐惧与深不见底的绝望。
江泽予被她眼中的痛苦震慑住,当下便红了眼睛,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攥得紧紧的拳头,哽着嗓音说:“昳昳,你看着我,是我。不要怕,一切都过去了,我在你身边啊。”
谢昳的眼神闪过一丝的迷茫,沉滞大脑似乎仍在判断着眼睛接收的信息。
和昏暗寒冷的酒窖里不同,眼前是病房里纯白的天花板和长条白炽灯。占据视野更大部分的,是一张她熟悉至极的英俊脸庞,过分漂亮的眉眼泛红,和坚毅流畅的骨相相融合,仿佛新生藤曼一般,一寸一寸长进她的眼底。
方才如经年沉疴般深深刻进骨子里的绝望与惊恐在霎那间痊愈,谢昳张了张嘴,双颊真切的疼痛感让她知道这不是梦境。
这是她的阿予啊。
江泽予见她久久不语,心下有些慌乱:“怎么样,昳昳,胃还难受吗?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谢昳依旧没有说话,睁着眼睛一瞬不顺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忽然伸出手,虚弱地勾住他的脖子向下使劲。
她难以控制地吻住了他,甚至于动作有一些急促凶猛,咬着他下嘴唇的那股子劲儿,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的时候。
几分钟后,唇分,谢昳轻轻地喘息着在江泽予耳边说道:“阿予,一睁眼就能看见你,我很开心。”
她回忆起那个冰冷的酒窖,期间混乱恐怖的细节她已经不愿意再回想,可当时的心情却不停涌现上来。
在她被扯着头发拖进酒窖的时候,在周子骏疯狂地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酒的时候,在她因为胃痉挛疼得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时候,又或者在眼睁睁看着周子骏砸坏了一个酒瓶,拿着锋利碎片狞笑着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怕死。
从小到大,许多同学们羡慕她家境富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只有谢昳自己知道,她其实和门口孑然一身的流浪汉没什么区别,她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没有真正爱她的人,也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
这个世界于她来说,似乎没有大多东西值得去留念,甚至在美国的五年里,她在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视她如珍宝的少年后,曾经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心理崩溃。那时候她不是没有想到过一死了之。
所以死亡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她如果真的死了,他肯定会难过的吧,明明他们这么不容易,才重新走到一起。
这念头一起,她竟悲惧至极、难以控制地绝望起来。
夜色已深,两个人一整天都没进食,紧张情绪松懈之后,饥肠辘辘的胃双双开始叫嚣。大年初一,医院附近的饭店关了十之八九。谢昳胃病复发,现在还吃不得刺激或者不好消化的食物,两人于是点了份鸡丝粥外卖。
外卖小哥冒着风雪送餐,离开的时候拿到了一个大大的新年红包,他本来以为是贺卡,上了电瓶车之后打开一看,被里头整整齐齐的一叠毛爷爷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不解地抬起头看了看医院的名字,没毛病啊,而且刚刚那层不是精神科啊……
病房里,江泽予一边耐心地喂谢昳喝粥,一边简意赅地和她解释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和周子扬一直以来的合作和筹谋,当然,他略过了其中危险的部分。
见多识广如谢大博主,也在听到这一系列细思极恐的安排之后,没出息地瞪大了双眼这一连串的谋划,包括怎么劝服刘秘书、那份精神诊断书、以及周子扬与周擅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实在是环环相扣,大过于精妙。
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是某部权谋剧的女主了。
谢昳品味许久之后,依旧有些咋舌:“也就是说,你竟然真的利用互联网的资讯推送,把刘秘书变成咱们这边的人了?”
这方法简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可细想之下却实在是极妙,现代人有哪个离得开网络,而网络上形形色色的咨询,能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钻进每个人的思维和认知,那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异常可怕。
“我记得刘秘书跟着周奕已经十几年了吧,并且他的父亲是周奕父亲的秘书,这要是放在古代,刘家可以说是周家的家臣了。当年谢川曾经也想过要不要收买刘秘书,但最后思来想去还是担心风险大大,反而会暴露。”
谢昳张嘴,喝了一口男人喂的鸡丝粥,咕哝着给了极高的评价:“唔,阿予,你这一招实在高明,简直就是杀人于无形。”
江泽予从床头柜上抽了张纸给她擦了擦嘴角,而后又递了一勺粥:“究其根本,还是源于周奕为人大狠辣,对待下属也一样。这十几年里,刘秘书作为他的心腹,对他的惧怕远远大于恩情,这次周奕又把这么烫手的事丢给他做,却没有给他足够的心理保障,刘秘书最后会产生猜忌和他离心也是难免,我不过是充当个背后推手。”
“不管怎么样,昳昳,这件事情到这里就彻底过去了,往后,不会有人再伤害你……”,男人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般深深吸了口气,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哑声说道,“我保证。”
诺言比千金重。
夜色苍茫,雪花与大地热烈亲吻,狂风卷叶,而他,从来没有辜负她。
谢昳眨了眨眼睛,忽然凑过去亲了口男人的脸颊,嘴上没蹭干净的粥糊沾了他一脸。
她从来都知道她的阿予智慧胆识统统过人,却仍是判断错误低估了他。原来,时间已经给了二十二岁那年痛不欲生的谢昳最好的礼物。
在她离开的这五年里,她爱的人于这凶猛丛林中迅速厮杀并成长,如今成了这般威风凛凛的模样。他是领地之王,却愿意把柔软怀抱给她,用尖利爪牙护她在怀。
谢昳伸出纤细手指,在他脸上蹭了蹭,然后挑了挑眉半是玩笑办是认真道:“三个月的青椒炒肉盖饭,还真没有白送,早知道当初我就该对你好一些,不是松露鹅肝也该是海参鲍鱼的。”
她吸了吸鼻子,平时很凶,但笑起来很甜,两只眼睛弯起来,乖得像个孩子:“阿予,谢谢你呀,你最近工作忙不忙?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一趟拉萨,好不好?”
她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她还不想死,她都没有跟他一起去拉萨呢,明明五年前就说好的。
一个月后。
北京城,某封闭式精神病院。
这已经是郑医生第五次到主任办公室告状了:“主任,三号病房那个病人情绪非常暴躁,要死要活的。从入院到现在,不仅各种自残,还抓伤了好几个护士。昨天下午我和周大夫他们几个合起来才绑住他,结果晚上刚松开绳子就又发作,病床都险些被他拆了。他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病,说要去告我们?精神病患者有哪个会说自己有病的?我看他是病入骨髓,救不了了!”
办公桌后,年近花甲的刘主任翻着病例,面无表情地听着他长篇大论的抱怨,耐心听完全部才肃色道:“小郑,你工作才一个月,见过的病人有限,平时少说话,多积累经验,干我们这一行,首先就要有极强的心理素质。患者现在情况怎么样?”
郑医生挨了训,立刻摸摸鼻子道:“口服思诺思已经没有效果了,我刚给他打了镇定剂。”
刘主任点点头,取下鼻梁上架着的老花眼镜,沉思了片刻后说道:“准备一下,下周给他做个脑部立体定向手术吧,明天开个会诊,考虑一下对患者采取双侧前扣带回及双侧或单侧杏仁核毁损术。”
他话音刚落,郑医生便犹豫道:“这……主任,对于普通的精神病人,脑部手术一般做得不多,临床上大多数还是靠药物治疗……”
郑医生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刘主任冷哼了一声道:“正常情况确实是那样,但三号房是普通病人吗?taylor医生的诊断书你看过了吧,他这是难治性的精神分裂症和躁郁症,还具有极度暴力倾向和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三号房身上背了好几桩案子,其中有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子,就因为被他强奸、虐待,回去就割腕了,好在抢救及时,没有出人命。”
刘主任皱着眉,从办公桌上那堆杂乱的论文中找出几篇丢给郑医生:“你把这几篇论文拿回去看一下,数据证明,脑部定向手术对于他这种有强烈暴力倾向、反社会心理的重症精神分裂患者非常有效。”
他说着抬起手揉揉眉心:“并且,家属也同意了。”
与此同时,两千多公里之外的青海省,一趟从北京始发的特快火车慢慢停靠在格尔木站。
这趟列车的终点是西藏,拉萨。
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疲惫感消弭了旅客们眼里的兴奋和新鲜感,车厢里除了零星几个上下车的旅客们搬动行李发出的声响以外,异常的安静。
其中一节高级卧铺车厢中,谢昳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在不同的地段却展露着不同的模样,一路过来,似乎是造物主用修图软件一点一点吸掉了灰色的杂志,露出了天空的本来面貌。
高远,又蓝得纯粹。
她看了一会儿那天空,眼睛有点酸,便拿起那个诺基亚手机玩俄罗斯方块一个月来,这个手机她一直习惯性地带在身上,走到哪儿都不忘揣进兜里。
骤然打开游戏,没来得及关的游戏音吵醒了床里头在补觉的男人。
“昳昳……”,江泽予闭着眼,伸出胳膊抱住谢昳的腰,把脑袋贴在她腿上,“到哪儿了?”
列车上的单人床非常窄,挤下两个人不容易,可两人却心照不宣地把包厢里另外一张床当成了行李架。
江泽予看了一眼谢昳的手机屏幕,她手速飞快,指尖一层一层填满的俄罗斯方块被消除,手机发出愉悦的“滴滴”声。
短暂的列车开动,行驶在铁道上,发出“哐当哐当”的杂音。
江泽予翻了个身躺平,看着白晃晃的车厢顶。
“为什么只按了2啊。”
他的声音很轻,在这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微不足道,可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一僵。
江泽予没有再问。
谢昳僵着身子继续玩俄罗斯方块,却心不在焉起来,两分钟不到就死了,连平常半分的水准都够不上。
谢昳把手机放在一边,沉默了许久后,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
他那么聪明,她便没想要用蹩脚理由辩解。
当时周子骏把她拖到地窖里,将她的手机从包里翻出来,踩得稀碎。谢昳自知逃不掉,于是趁着他转身挑红酒的间隙,拿出这个诺基亚发送求助短信。
长按数字“1”会发给她的阿予,长按数字“2”则是韩警官。
谢昳第一反应就是两个都按,何况诺基亚小小的九宫格键盘,“1”和“2”靠得那么近,其实可以一起按。
但就在她快要按下去的时候,她犹豫了。
她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废旧工厂正是因为当初她藏着恳求和无助的笑容,才让他从此卷进这命运的残酷漩涡里,背负了那么多的磨难与痛苦。最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在监狱里度过了痛苦的两年,此后被人诟病、不论多么努力都被这社会否定、丧失了所有的公平机会,甚至于……他连唯一的亲人都失去了。
所以谢昳没有按,她不敢按。
他好不容易活成如今灿烂模样,她只希望他永远平安,不被伤害,不用失去。
此时,开往拉萨的火车上,谢昳低着头看着床单上的一个线头,想了很久很久。
她觉得这辈子总得有次审判的,他也应该知道一切,知道他父亲为他做的一切。
窗外白云朵朵,她的声音轻得像归来候鸟。
“阿予,你知道在你入狱之后,叔叔曾经不停地寻求方法上诉吗?他后来生病去世,也是因为思虑成疾。”
江泽予虽然没能跟上她跳跃的思维,怔愣片刻后,仍然沉声答道:“嗯,我知道。我爸不让亲戚朋友们告诉我,但我其实猜到了……那段时间我为他办丧事,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写的上诉书,一本字典厚的一沓手写书,整整齐齐压在书桌抽屉里,旁边就放着我从小到大拿的奖状。我现在还能背出来。”
“我的儿子从小品学兼优,是北京城的高考状元。他母亲去世后,我一个人如父亦如母,我没有辜负我的妻子,我尽力学会怎样教育他、照顾他,我把他好好地带大了。他对我孝顺,对邻里和善,对学业上进,基于这些,我坚决不能认同检察官给出的结论,我的儿子不可能是一个缺爱的反社会者,他不可能做出报复社会的行为。”
时隔多年,他笑得还是有点难过:“他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小时候辅导我功课的时候,认得的字还没有我全。那上诉书上面,其实有很多错别字。”
谢昳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止不住掉了眼泪。
对于那个青年丧妻、含辛茹苦的父亲来说,儿子就是他的一切啊。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情,摧毁了他的儿子,也摧毁了他的骄傲,和他的世界。
谢昳哽咽着,说出了一直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口的话:“阿予,你后悔吗?后悔救了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坐牢,你父亲也不会死,你本可以过上轻松、美满的生活,不是吗?那样的话,说不定每周末你都可以回去,尝一尝你父亲做的菜,和他一起喝杯酒,看个电视……”
江泽予总算明白了她的思虑。
他的女孩儿竟然想把这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
邪恶的人做了多少坏事都无感,可善良的人却常常心怀愧疚。
他坐起身,笑着刮了刮她鼻子:“我的小姑娘当时上大学的时候就一根筋,每次做逻辑题都会错,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笨,逻辑混乱、分不清因果对象。”
“你怎么能因为这事儿责怪自己呢?伤害我的、伤害我父亲的,从来就不是你啊,你是那件事情的受害者,不是施害者。我爸从小就教导我,善有善报、不以善小而不为。我长到十八岁都吊儿郎当混不吝,没能达到他的期许成为一个特正直的人,却独独在成年时候做了这么一件善事儿。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双手叉腰对我说:小子,这次做得不错,不愧是你老子的儿子!”
火车逐渐靠近西藏,空气里似乎都有了古老又神秘的檀香味,江泽予咬着他的小姑娘的耳朵,替她一点一点擦掉眼泪。
“这世界上的恶意我们没法控制,却不能因为恶意就拒绝传达善意。从今往后我愿意一直善良,因为我得对得起老天给我最大的恩赐。”
“我这样的人,此生有幸遇见你,我永远不后悔。”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这两个月的连载很累也很充实,每一个情节,不管感情部分,还是剧情部分,包括反转、伏笔,我都构思到脑壳痛虐周渣的方法我构思了两个星期哈哈。但今天真的很嗨森,因为我有好好地完整地把所有想写的东西都写了。
接下来就是甜甜的番外嗯,小可爱们我可能会浪两天再更,你们想看什么评论,我构思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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