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皇帝被女官搀扶着外在塌上,整个人虚弱至极。她知道初兰是有备而来,说的那些话也决计不是一时冲动,她的每一字每一句定都经过反复斟酌。她也确实说得很好,她把自己想说的,都以最好的方式告诉了她。
她坦白了元衡的身世,告诉了她,她为何对林景皓有所偏私;也告诉她,她与林景皓的关系也仅此而已,绝无私下往来,甚或结党营私。如此孙玉那封指他和林景皓设计陷害尚辰的请罪信便是无稽之谈了。
她向她诉了苦,直指她这么多年偏私雅容,目的也不是为了真的向她讨什么公道,而是话里话外的告诉她,她从无争位之心,是她把她放在了那个位置上罢了。如此,她就更不可能为了争夺什么,而处心积虑的设什么陷阱,使什么手段。
对于尚辰谋逆是为人设计一事,她没有佯装惊诧不知,因为她不可能看不出来尚辰是中了他人的圈套,如若装作迷惑才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甚至尚辰被人谋害一事她都毫不避讳地直言提及。
她所言种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是真的分不清了,她分辨不清到底是初兰处心积虑,还是雅容暗度陈仓。
初兰很聪明,比她曾经以为的还要聪明,不仅于她能审时度势,更在于她在看到了她对雅容的偏爱之时,也能明白她帝王之心背后,对昭辰对她看似“无情”的护佑之情。她最后那句话,更是直指了她的痛处:如若她对昭辰、对初兰始终‘绝情’,便不会有今日。
雅容从小便是她最疼爱最看重的女儿,不仅仅因为刘子安,更是因为她的天资最佳,脾气秉性与她最像,立她为储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思。但因念及先皇在位时,早早立了皇长女为储,以致其为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妹妹所忌,日日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最终凄惨收场。她不想雅容步此后尘,所以才迟迟没有立储,只想慢慢地扶持她,直到众望所归,水到渠成。
但她越是器重雅容,就越是觉得对亲王有所愧疚,是以总是不由得对昭辰有所偏私放纵,却是养成了昭辰狂妄自负的性子,也在无形之中助长了她的野心,使得同父所养,本应同心同德的雅容与她生了嫌隙。
就似初兰说的,为了压制昭辰的气焰,安抚雅容的警觉,她看到了初兰,她最乖巧听话,毫无野心的女儿。初兰说得不错,她走的每一步的确都是顺着她的心意,是她自己亲手推着那个曾经温顺无争的女儿披上铠甲,执起枪矛,入了这战场,如今她又有什么立场怪她铠甲太坚,枪矛太利呢。
其实雅容也好,初兰也罢,甚至是昭辰,这帝王之位,没谁是坐不得的。她曾执着于对雅容的偏爱,后又转生扶立初兰的打算,如今又因旧事再换了念头,这种举棋不定促成了今日这结果。她自己历过夺嫡的惨烈,只怕女儿们旧事重演,却不想到最后,反是她自己亲手为女儿们搭了这个残酷的战场。
女儿们羽翼渐丰,她却一直扼着她们的臂膀,不让她们舒展羽翼,昭辰已为此而丧命,如今,是该放手的时候了。
锦华宫。
虽然从凌天处已得了些口风,但闻得初兰突然回京的消息,德郡王还是大吃一惊,尤是闻得初兰回京后立时见了皇帝,于寝宫之中逗留很久,待她离开后,皇帝寝宫便急着传了太医后,德郡王就更坐不住了。
他匆忙奔了皇帝寝宫,待到了门口,却被女官拦了,和他一并被拦在外的还有荣郡王、康郡王、并数位皇帝的后宫侯爵。
女官恭敬地道:“王爷们回吧,皇上有话,谁都不见。”
众人不敢执意探视,却也都没有走的意思,只在面面相觑之时,却见从皇帝寝宫之内走出一个男子,众人惊疑望去,只想看看这此时能被皇帝允许探视的是哪一位,待此人走近,众人不由得一惊,但见男子并非后宫之人,却是沈无涯。
沈无涯走到殿外,对着德郡王一干人等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便目不斜视地匆忙离开了。
德郡王心口一颤,这沈无涯近年来因着初兰的提携,常常起草诏令,现下这个时候,皇帝独独召见了他,难不成,皇上是立了传位的诏书?!
有此猜疑的并非德郡王一人,在场其他人也均生了这个念头,不免眼神交流,亦都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德郡王。如今可得大位者,无非承容和郜兰,承容因亲王临终前那番话,地位岌岌可危;郜兰突然返京面圣,皇帝见其后却突然病重,只怕其中亦生了怎样的变故。如此,这皇储之位落于谁手,却还是当真不好说了。
时殿中又出来一位女官,对众人道:“传皇上的话,请荣郡王进殿,其余诸位,各回各处。”
众人闻言又都把目光投向荣郡王,荣郡王自己也有些吃惊,也不容多想匆忙入了殿去。其余众人因有皇上的话,也不好再多留,各自散了。
只说荣郡王忧心冲冲地进了皇帝寝室,但见皇帝靠在床上,面色苍白,直比他预想得还要羸弱。
荣郡王几步上前,坐在皇帝床边,握了皇帝的手,关切地柔声唤道:“皇上。”
皇帝露了一个安抚的笑容,冲一旁的女官抬了下手,女官会意碰了一木盒奉到床前。
皇帝对荣郡王道:“盒中放了两道圣旨,朕交你保管,朕驾崩之后,你来宣旨吧。”
荣郡王心下一涩,湿了眼眶,道:“皇上莫说此言,您福寿绵长,定能康复。”
皇帝释然地安慰道:“世人皆有生死,皇帝也逃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荣郡王握着皇帝的手,凄凄落下泪来。
皇帝道:“回想往日,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别怪朕。”
荣郡王泪眼涟涟地摇头,皇帝拍了拍荣郡王的手,权作安慰。
长公主府。
元朔在佛堂外焦急地徘徊,才要不管不顾地推门进去,便被人喝住,回头一看却是父亲。
阮泽瑞蹙眉道:“跟你说了别打扰你母亲,怎么不听。”
元朔道:“母亲在这里面待了多少天了,还要待到什么时候,宫中消息说,三皇姨从宫中出来皇祖母就一病不起了,也不知说了什么,这个这节骨眼儿了,母亲还躲在这里偷闲,可是坐以待毙不成!”
阮泽瑞喝道:“闭嘴!回你屋中去,没我许可,不许出来。”
元朔急道:“父亲!”
阮泽瑞冷语道:“需我让人绑你回去不成?”
元朔气结,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愤愤离开。
阮泽瑞眼看着元朔走了,方轻轻推了佛堂的门,进了屋去。但见雅容仍只盘腿坐在蒲团之上。他走上前,跪坐在雅容身侧,也不言语,只在一旁陪着。
未几,雅容凝着佛像前徐徐上升的烟柱,喃喃开口道:“我六岁那年不小心打破了母皇一方砚台,那是先皇赐给母皇之物,我心里害怕,谁也没有告诉偷偷跑了。后来父王发现了,以为是昭辰,直把她痛骂了一顿,还罚她跪了整整半日。我心里过意不去,跑去与父王承认,本以为父王会罚我,却未料父王什么重话也没说,只让我以后小心。”
“我当时年纪小,除了受宠若惊之外,只觉得或是父王觉得我勇于认错是以才不怪责。后来慢慢的我才发现并非如此,昭辰每每做错什么,父王总会恼她罚她,甚或动手打她;而我做错了什么,不论如何表现,父王都鲜有重话,总是耐心劝慰,最多也不过罚抄些经文。”
“为此,昭辰心有不平,总说父亲偏心于我。我每每无言以驳,殊不知我心里其实反而羡慕着她。我甚至曾经故意做些错事,盼着父王恼我,责我,可从未成功过,我心中失落之时,也总自我安慰,说是因为我和昭辰的脾气秉性不同,父王才区别对待。”
“如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父王这么多年来对我总带着几分顾忌,甚或是客套……”雅容语毕,苦涩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
亲王临终前的事,虽然皇帝刻意瞒了下来,但到底传到了雅容的耳朵里,阮泽瑞从雅容处得知这消息的时候,也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半晌也只抬手抚了抚她的肩头。
许是被夫婿温柔的抚慰所感,又许是提及往事,触动藏于内心深处从未为他人道的痛处,雅容不禁落下泪来,初时默默的垂泪,渐渐化作抽噎,强忍了半晌,情感却愈发不能控制一般,失声痛哭起来。
阮泽瑞拥住雅容,心疼酸涩得要命,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雅容掉泪了,如这般难以抑制地痛哭,或还是他们孩童时候的事了,甚或那个时候,也未见得她这般脆弱痛楚。亲王临终的话,对雅容的打击几似灭顶,不是因为他道出了她身世的秘密,致使她大位之争功败垂成,而是因为自己至亲至敬的父亲,在临终前,带着对自己深深的猜忌和浓浓的恨意,刺出了最戮心的一击。
十数日后,皇宫。
真武皇帝病危,诸亲王、公侯、公主皇子,皇孙郡主,于皇帝寝殿外齐刷刷站了几排,一个个均是面色严峻悲痛。
皇帝第一个宣见了雅容,这会儿进去已有半个多时辰了,众人心中难免各有思量猜疑。
初兰因见皇帝那日淋了雨,加之心中忐忑惶惶,亦是抱恙数日未见好转,这会儿身上还发着热,站了这许久,只觉头晕腿软,不过是靠着心中的一股劲儿强撑着。
立于她一旁的满月见她有些打晃,低声关切道:“姐姐没事儿吧。”
初兰微微摇了摇头,强挺着直了直身子。
正此时,但见雅容从殿中出来,双目可见地微微红肿,未理众人探究的眼神,垂着眸子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女官道:“三公主,皇上宣您进去。”
初兰提了口气,却因带病站了太久,才一抬脚,便腿上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亏得近旁的满月一把将她搀住。
女官连忙上前搀扶初兰,初兰定了定,婉拒了女官的好意,径直进了殿去。
初兰进至屋中,跪于病榻之前,见皇帝向她抬了手,便忙向前跪行几步凑到床边。
皇帝颤巍巍地将手覆在初兰头上,深深地凝着她。
初兰心口酸涩地掉下泪来,一时哽咽无语。
皇帝望着初兰,眸中闪动,似有万般言语要叮咛嘱咐,半晌,却只在她头上轻轻拍抚了两下,似疼爱不舍,也似警示叮咛。
“母皇……”初兰哽咽着说不出话,此刻内心再无半分他想,唯有女儿对母亲深深的依恋与难舍。
皇帝收了覆在初兰头上的手,轻摆了一下,闭上眼虚弱地道:“去吧。”
初兰痛哭失声,只捧了母亲的手,在自己额头贴了贴,眷恋不舍地放下,叩首,叩首,再叩首。
待初兰退到门口,才要转身出去,忽闻身后皇帝念了一句:“善待你的姐妹。”
初兰一怔,转身看去,但见皇帝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并未看她,有一瞬间,初兰甚至怀疑刚刚那句话,是否是自己生的幻觉。
初兰望着病榻上的真武皇帝,复又跪下,深深地叩首在地。
真武三十七年,秋,真武皇帝驾崩。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大颜公主(下部)更新,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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