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学的时候,母亲在校门口举着伞等她,她正准备迎上去,一个男生从她面前跑过,踩起了一块不稳的地砖。
那砖溅起的水像一个小小的喷泉,湿漉漉地撒在她的鞋面和袜子上。她低头去检查,看见自己的小腿也被溅上灰黑色的泥点。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电影《洛丽塔》中的一幕,女孩穿着短裙躺在草丛里,花园里洒水器旋转,喷洒的水珠顺着她翘起的□□小腿,一颗一颗向下流淌,在女孩幼嫩的脚指间折射着太阳葱郁的光。
她不知为何,突然有种吐不出也咽不下的恶心。
母亲看见了她,向她招手,把她领到一台黑色的商务车面前。
商务车停在学校对街的路边,没点火,也就没开雨刷,她隔着雨水冲刷的车窗,看见车里一个模模糊糊的,男人的轮廓。
还没等她看清,车里的影子动了一下,黑色的车门打开,一把墨绿色的竹节伞先伸了出来,伞头尖尖,在雨幕中“啪”地撑开一面圆而尖锐的曲线,伞下人影一动,走出一个穿西装裤白衬衫的男人。
母亲轻轻一摆她的手:“叫叔叔。”
她没说话,身体被母亲的力道扯得微微向前倾,一只厚实的大手扶住她的肩膀。那只手热而有力,杨清源下意识想向上看,目光却被不断下落的雨水和倾斜的伞面遮挡住一半只看见面前人轮廓分明的下巴和厚实端重的嘴唇。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伞后传来:“没关系,到车上再说。”
车里的内饰是常见的黑色皮革,挡风玻璃前悬挂着一道中年人常用的,大红色的“出入平安”,平安符的最下方有个小小的铃铛,随着她进车后座的动作“叮铃”一声摇晃。
杨清源低头看向自己的书包拉链,那里悬坠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铃铛,据母亲说,那是她专门去山上的寺庙里,连供了一个月的香火求来的。
原来不是独一个啊。
“想吃点什么?”
坐在驾驶座的男人出声了:“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日料,你们觉得怎么样?”
母亲看向他温婉一笑:“日料可以呀,源源喜欢吃日料。”
她转过头,一双明亮的仿佛有星光闪烁的眼睛,笑意满满地看向杨清源:“对吧?”
杨清源顶着母亲期待的目光,只能轻轻点点头。
她确实喜欢过日料——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喜欢甜甜软软的大福,和花样华丽色彩缤纷的和果子。不过前些年,她吃寿司后查出严重的寄生虫,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碰过生食。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爱吃的东西早就变换过了几轮,日料具体的味道,她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可她能怪谁呢?母亲那时候还被关在没有窗的书房里,日复一日地听着一张锁链般经典隽永的古典唱片,她透过房间里唯一一条偶尔漏出些光亮的门缝,怎么能猜出女儿成长路上的喜怒哀乐,怎么能看见女儿日益拔高的骨节和变换的喜好。
她又如何能否认她,如何能责怪她呢?
或许是察觉到她漫长沉默下的犹豫,男人体察人意地将车停在路边,转过头缓声道:“还是让孩子挑吧。”
他一只手安抚性地放在向卉的肩膀上,一只手拿过手机递给杨清源:“要不要在网上找找看?”
他转过身的时候杨清源才真正看清楚他的脸,男人长了一双深邃狭长的眼睛,看向她的时候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些若有所思的神色。肤色偏棕,是一张典型的正人君子脸。
或许是刚结束一天的工作,他眉宇间还有些疲惫挥之不去,这点疲惫非但不让他的神色显得萎靡,反而画龙点睛般在这张男人味十足的面孔上添上一点似有若无的脆弱感。m.bïmïġë.nët
她垂下眼睛,在手机界面上装模作样的点了几下,选了一家连锁的牛排馆。
“就这个吧。”她调动面部肌肉,笑了笑,“谢谢叔叔。”
这是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
或许是她的戒备表达的太明显,又或许是男人对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个青春期少女感到不适,在她和母亲搬到男人家里后的很长时间,她都能感觉到男人对她的刻意回避。
可他的回避又不是彻底的,全然的,很多时候,少女的第六感告诉她,男人时长有意无意地注视着她。
于叔叔的家属于当地一个高档小区里的别墅区,房子一共有三层,她住在第二层。每天早上杨清源醒来拉开窗帘,总会习惯性的在窗口伫立十分钟,用来眺望远方和快速的从梦境里清醒过来。
偶尔那么几次,在她望着楼下的小花园发呆的时候,她会感觉到有目光从上方看向她,那目光并不专注,好像是隔着她看向什么渺远又陈旧的时光,可又足够有存在感。
她仰头去看,看见于叔叔正拿着水壶在三楼的阳台上浇花,看见她在看他,微笑着向她示意:“早上好,小姑娘。”
杨清源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不在她打开窗户的第一时间和她打招呼,这好像和她看向他后再打招呼也没有什么区别,可有时候人的第六感无法用理性解释,她只是觉得不舒服,就像豌豆公主床垫下的那颗豆子,让她无时无刻如鲠在喉。
那天来的很突然,但并没有那么出乎意料。
他们搬到C城后,母亲立刻在于叔叔的帮助下进入C城的研究所实习,她的专业知识就像被塑料薄膜遮盖住的水塘,一但揭开最上面那层遮蔽的阴霾,里面就能涓涓不断地涌出清的活水。
半年后,母亲通过自己的努力拿到了当地一家私立疗养院的工作,这是她离开那间无光无亮的小房间以来,第一次自己做成的重要的事。
拿到聘用合同的那天,杨清源亲手给母亲烤了一个六寸的小蛋糕,于叔叔则是开了一瓶珍藏的红酒,点上了烘托氛围的香薰蜡烛。
那天晚饭时,母亲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她吃掉了大部分的蛋糕,又一个人喝完了大半瓶红酒。母亲应该是有些醉了,竟丝毫不顾及杨清源还在场,半梦半痴似的把脸埋在于叔叔的怀里,面颊飞上红云,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一首老歌。
于叔叔也喝了一些酒,他喝酒不上脸,面色还是冷静的,伸出的手却有些摇晃。
他摸了摸怀中人的脸颊,又轻轻吻了吻她有些微乱的鬓发,低下头,眼睛里像含着一汪水,又如同闪烁着天上最明亮的星光,专注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侧脸。
夜风穿堂而过,吹动透明的、绣满小雏菊的窗帘,这是她和母亲亲手挑的。母亲的鬓发在风的拂动下撩动眼睫,她似乎觉得痒,伸手挠了挠。她抬手的时候摇摇晃晃,先是碰到了于辉的脸上,于辉身躯一震,仿佛这才发现自己还在餐桌上,杨清源还在对面。
他有些尴尬地向杨清源开口:“……那个源源,你妈妈好像有些喝醉了,你能帮叔叔去卫生间拿块湿毛巾来吗?我想帮她擦擦脸。”
杨清源笑了笑,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放下手里拿着的饮料,仿佛怕弄碎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轻声道:“好啊。”
她起身走到卫生间,先拧开水龙头,扑了一点水到自己脸上。
她看向镜子里自己的脸,那是一张青涩的、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已经足够好看的脸,或许是因为今晚气氛的烘托,她明明没有喝酒,却仿佛有些醉了似的,脸颊绯红,瞳孔湿润。
在那么一瞬间,她心里想,自己的那一点点挥之不去的不自在与眼前的场景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除此之外,她毕生都无所他求了。
她找到母亲的洗脸毛巾打湿,正准备走出门拿给于叔叔。就听见卫生间的门一阵轰轰作响,她连忙打开门,随即一个人影撞了进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扶,酒气扑鼻而来。
于辉似乎没想到卫生间的门会自己打开,他踉跄了一下,又借着杨清源的搀扶才稳住自己的身体。
“抱歉。”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我见你总不回来,你妈妈担心你遇到什么事。”
借着醉意熏染,他目光幽深,一眨不眨地看着杨清源头顶的发旋。
杨清源“唔”了一声,十分诚恳地说道:“我在发呆,马上就给你们拿出去。”
她说完就想往外走,却没想到于辉将她拦腰一抱,像摆弄一个洋娃娃似的将她按在自己眼前。
“有没有人说过,你和你妈妈年轻时长得很像。”
他动作太快力气太大,几乎是一瞬间就完成了所有的动作,杨清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一把揽在了胸口。
“卉卉……卉卉……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悠悠长长,好像在哼一首歌。
男人慵懒带着酒意的声音惊雷般在杨清源耳边炸响,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却见如寒芒点渊,那男人居高而下的目光分明是清明的!
一股说不清何处而来的绝望和愤怒顺着她的脊椎烟花般迅速爬升,继而在她脑内爆炸。她的视线被五彩缤纷的色块占据,耳内如有尖鸣。她感觉自己被触碰的皮肤好像被某种阴暗处蠕动的爬虫类舔舐,毛孔一颗一颗顺着被汗湿大手拢住的背心炸起,她的喉咙里仿佛被人伸进一只手强行搅拌,她必须堵住嘴弓起身,才能强行忍耐住自己呕吐的欲望。
“源源……”
于叔叔又在叫她的名字了,他知道她是谁。
杨清源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奋力将身前的男人往后一推。男人重心不稳,下意识的想寻找一个地方借力,双手在空中乱挥,在狭窄浴室里带倒了无数瓶瓶罐罐,“乒乒乓乓”地随着他的身体一起,如高山将崩般摔倒在了浴缸里。
“源源!”
餐厅里的母亲听到卫生间的巨响,瞬间便醒了酒,她慌忙地叫着女儿的名字跑过去,第一时间看见的画面就是于辉身上和四周都散落着一地的瓶瓶罐罐和毛巾等杂物,正小声□□着揉着腰,姿态不雅地倒在浴缸里。而自己的女儿正呆呆愣愣地站在一边,不敢相信似的看着自己的双手。
“源源!才一会儿的工夫,这是怎么了!”她紧张又关切的扶住杨清源的肩膀,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听到母亲的问话,杨清源第一反应是看向摔在浴缸里的于辉,就见男人的目光里盛着快要满溢出来的难过,正悲伤又恳求地看着自己。
就在十分钟以前,母亲窝在这个男人的怀里,满脸幸福地哼歌的样子,透过他的眼睛,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里。
“没……我不小心……”她面色苍白地摇摇头,“妈妈,我突然想起晚上朋友约我去她家看电影,我先走了。”
她怕自己再在母亲的目光下待一秒,就会嚎啕大哭原形毕露,连忙低着头快步向外走去。
“这孩子……”母亲疑惑又莫名其妙地声音从身后传来,“要出去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你这是怎么了,快我扶你起来。”
“……没事……”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我自己喝多了酒看不清路,来找女儿的时候踩着她的脚背绊了一跤……”
杨清源关上家门,开始奔跑起来,幻想自己是一只长了双翼的鸟,可以抛弃过于笨重的躯体和骨骼,她一直跑一直跑,太阳就坠在她前方,成了她永不可能到达的目标。
夏季的太阳太长了,就连这个时候也丝毫不见颓势,只变本加厉地烘烤着她的躯体,可她只觉得冷、觉得恶心。这世上拥有过再失去,总是比从未拥有来的让人痛苦。她用尽全力向前飞奔,好像要甩脱这世界上所有的肮脏和阴暗,在风刮过脸颊的一刹那,她想。
我要跑得多快才能不被追上呢?为什么不管我多努力,用尽什么样的办法都无法甩脱?这世界上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总是从噩梦跌进另一个噩梦吗?还是这街上来来往往走着那么多人,其实每一个都有着和我一样的困境和苦痛,但是他们总是装作一切都好,从不向人诉说呢?
她终于精疲力竭,在街边买了瓶汽水,沉默又大口大口地向胃里灌着。
这是她从前绝不被允许喝的东西,她想象着那些带有腐蚀性的气体溶解她的牙齿,胃部和肠道的情景,竟有种自虐似的畅快。
“请问?”
一道高大地身影走到她面前,正正好地遮挡住她面前的太阳,投下一地摇晃的阴影:“你这汽水瓶子是不是要还回去的?是的话就给我吧。”
他想杨清源伸手,以杨清源的身高,又背着光,要扬起一点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那是一张被太阳晒得皱紧眉头,流着汗水,却依然青春、好看的脸。
杨清源一言不发地将瓶子递到他手里,男生转身的时候,她看见他围在腰间擦汗的校服外套,上面印着尚且还清晰的,XX市一中的字样。
成绩好、家贫、上学之余还要在外打工勤工俭学,活脱脱是一副可以登上校报里模范学生栏目的模样。
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一个堪称恶毒的想法在她心头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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