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楼罗伽说,“我不会走的。”
“呵,”银灯没想到自己竟还有心情笑,“我怎么会知道,我知道的都不是真的,我知道的,是一张精心描画的假面。”
“不是,不是假的。他是我,我也是我呀。”楼罗伽卑微地渴望信任,像街边的乞丐哀求怜悯。
“你喜欢他,我可以一直做他,我可以一辈子不说话,可以一辈子做哑巴长老,只要你让我跟着你,只要……别赶我走。”
“是啊,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走,”银灯还在笑,“好不容易看到点结果怎么舍得走?毕竟像我银灯这样好的筹码,养了这么些年,就此抛弃未免可惜。”
是冷嘲楼罗伽,也是在暗讽自己。
如果在猜到哑巴长老真实身份之后的犹疑是犯错,那么从孤虚那里知晓点灯人要杀死天道,他竟还摇摆不定地给了面前这个可能是敌对势力最大后手的人一次离开的机会,就已经是背叛。
宛若……亲手杀了天道一次。而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楼罗伽想靠近,银灯却骤然绷紧,一只脚后退,有了防御攻击的意味。
楼罗伽一怔,有些沉郁落寞地停了下来。
“我没有要利用你,也不是要欺骗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我不是故意骗你的,真的不是……”
“你不是?”银灯心中毫无波澜,“好,那我问你,点灯人是谁创立的?”
楼罗伽张口,却无言。
“说呀,”银灯重复道,“是不是你?”
“……那是为了揽权,当初位卑言轻,他们都说我篡位,怀疑我,我——”楼罗伽咬着牙,下一秒便果断认错,“我错了,是我当时鬼迷心窍是我自私,我太想留下……”
“你只用回答是,或不是。”银灯打断他,“那个阵法是你提出的?”
“……是。”溃败,悔恨,百口而莫辨。
“好,那我再问你,”银灯愈发平静,“我和天道的出生是不是早有预谋?引起那场大爆炸的人是不是你?”
“那是个意外。”楼罗伽不住地摇头,“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破坏孤虚的实验基地,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后悔了’……
言语乏力,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但好像也不用解释,因为不管他怀着怎样的心埋下种子,事实也确实演变至此。
悔恨也确实如此。
“我在次庭奉阁看见过一块石碑,上面说云祲此人,乃是篡位,曾经站在整个云之上的对立面,和亿万星辰做敌人。”银灯把一切都联系起来,“那个星阵,和点灯人说的是同一个吧?”
“既然是你提出的,那为什么要破坏它?”
“……因为后悔。”楼罗伽言之切切,沉痛不已,“它不该存在,没有它,你就可以活。”
银灯一愣,心中好奇,却又提起警惕。
“是传送法阵。”楼罗伽并不等银灯询问,坦白了一切,“它会将一个发光体传送到过去,传送到最昏暗的那段日子,做一枚火种,在那里燃尽。”
楼罗伽的目光直直投过来,像一位预言家发出警告,“你会死在那里。”
银灯瞳孔微缩,新的情报入耳,所有的信息都波涌起来,将一切都推翻。孤虚说死的人会是天道,可云祲却说死的会是银灯。
谁在撒谎?又是谁,在混淆视听?
“我不想你死。”楼罗伽说的那样肯定,让银灯不由得心中一颤。
“可你却重新加入了点灯人,甚至在里面笼络了自己的势力,”不知到底是说给谁听,越是这种时候,银灯的心就越是冷硬。
“你可以轻易地杀掉华原,那就说明以你的实力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活在任何一个地方,可你偏偏重新加入了点灯人——”
理智尚存,银灯下巴微仰,轻飘飘地下了结论,“你又后悔了。”
“不,不是。”楼罗伽有些慌乱,急切地想要解释,“我,我过去提出阵法是想见你,如今加入点灯人是想救你!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做,我不要你死,我用尽所有的方法活到现在就是想见你。我想让你活!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一起生活。”
多动听啊,要是真的该有多好。要是你心如我心,没有任何欺骗和怀疑该有多好。
可越是动听,银灯就越是害怕,禁不住以最坏的心思来揣测他,猜疑他。
银灯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他道,“一个骗子,一个潜伏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的骗子,在我识出他的真实身份要除掉他的时候,他真挚而诚恳地向我表明所有的忠心与爱意,说一切都是误会。若你是我,会怎么想?”
楼罗伽感觉到一种僵意从胸口散开,他好像变成了一具蜡做的像,失去了韧性和水分,没有线芯在内里充当灵魂使他燃烧,只有绵糙的颗粒无边无际。
笨拙,且无用。
而此刻,银灯望着他的目光就像一根木签子般扎进来,干涩刺骨,连伤口都是不平整的,透着一种撕裂的痛。
“……他一定留有后手。”楼罗伽苦笑道。
他挫败地垂头,心知这是个死局,“一切动听的话语,投诚的动作,都是为了重新获得信任,在适当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看,你自己也不信。”银灯无惊无喜,无悲无怒,仿佛本该如此,“你太了解我了,云祲,你清楚地知道怎么才会让我心软,你知道如何处理会让我犹豫,可你不该自大,和我赌这一把。”
“我可以死。”楼罗伽道。
没有转圜的余地也没关系。楼罗伽攥着胸口衣襟,无法压抑的痛苦暴露出端倪,“但现在还不行,你再等等我,等我杀了孤虚,等我找到破解之法,到那时……你再杀我。”
不想走,也不想死?
到了现在,临死的关头,还要用话语来哄骗,还想抱着侥幸的心态来赌我的不舍,妄图拿捏我吗?
可银灯何曾是懦弱的。
“你把我当傻子吗?你以为你在我这里的分量有多重?”银灯面露凶狠,生出些明晃晃的怒意来,“长老,讨饶哄骗的话语谁都会说,只几句话语就能获得赦免,世界上怎么会这样好的事情?”
“你太贪心了,”他仰着头长长地吸气,又呼出,吐出的白气袅袅飘渺,随风而逝,“我让你走的时候,你就该走的。”
当巡逻队的最后一个人拐过弯去,银灯毫无征兆地动了。他的手指绷紧,宛若一把凶器,凌厉地刺向楼罗伽。
一击不中,可能就不会再有机会了。银灯不曾手下留情,他将所有星力凝聚在一起,速度和力量提到了极致。
楼罗伽瞳孔倒映出银灯的身影,快到让人来不及萌生任何想法,蹑影追风,潮鸣电掣,银灯便撞进楼罗伽怀中,推得他后退一步。
凉意从胸口穿堂而过。
建筑物后知后觉地轰鸣,楼罗伽背后的空气爬上几道白纹,宛若玻璃裂开,又逐渐消失不见。
银灯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这么轻轻伸出手去,就达到了目的。
他的心急跳两下,贴着楼罗伽的身躯发紧,整只手都能感受到楼罗伽体内的温度,像泡进一只逼仄的烧杯,里面盛满了热水。
楼罗伽垂下的双手微微抬起,将要环住银灯时,一只手按着他的胸膛轻轻一推,身形高大之人便宛若风中枯叶般仰倒下去,胸前巨大洞口透过的光芒也逐渐变换,从满月,流转到昏暝。
高墙之下,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星核不如想象中的棘手巨大,一只手掌就能包裹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明亮通透,反而像一块火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仿佛稍微凑近些,就能闻到刺鼻致死的煤烟。
“你竟然不躲,为什么?”银灯垂着眼眸,高墙之下黑洞洞地,他的目光也无处可落,思绪千转,“你早该知道我会这么做。”
“给别人第二次机会,就像给他第二把凶器,弥补他之前没能把你杀死。而没到最后一刻,便永远不知输赢。”
手中星核越攥越紧,指尖星力围绕,星核终于不堪重负,啪地炸成无数微光飘荡,沙子般从指缝流失,又从地上升腾,丝丝缕缕浸入身体。
银灯仰着头,感到楼罗伽星核力量的温润,“长老教诲,不敢相忘。”
星星以核为内心,有核的星星不一定会来到云之上变做星子,但星子的里面一定有核作为支撑,核被破坏,它就会失去一切磁场和力量。作为星子的他们会消失在这个世界,只剩下庞大的身躯游离在宇宙中,变成一块无意识的石头。
失去星核让楼罗伽立刻就感觉到寒冷,他的眼珠震颤,视线里都是五彩缤纷的色块。
脑中骤然嗡鸣,他觉得自己正在纤维化,身体不再是一个整体,宛若一具稻草人被推倒,变得干燥、脆弱、不堪一击,困顿不已。
他费力睁大眼睛,想让目光越过海洋,越过层层叠叠的孔洞门廊,移向高墙之上那人的脸庞。想再看他一眼。
可那些色块闪动得厉害,最后变成一片红,像血糊在眼睛里。
楼罗伽瞪大了眼,像一只执念深重的厉鬼死不瞑目,这份执念让他本应要游离的意识不肯溃散分毫,他的大脑不再思考,只随着本能行动。
而高墙之上,银灯毫不留恋地重新迈腿,衣袍掠过漂浮荡漾的星光,像穿过发光的薄雾,沾染些许湿润。
对手是久负盛名的末代长老,他不敢有丝毫大意。纵然有星核吸收滋养,过度的消耗和精神冲击还是让他头晕耳鸣,只走出几步便踉跄着倾倒,他想按着墙壁,却扶了个空,整个人跌落下去,重重磕在台阶上。
方才做刀刃的手指开始出现异样,接触到楼罗伽身体内部的皮肤红了一大片,连同指甲这种死物都火辣辣地疼,快要融化。
外部疼痛并不能拖拽银灯步伐,他试图按着台阶爬起来,失败了。m.bïmïġë.nët
整个身体沉得不像样子,他抓着胸口,觉得里面有什么坠着他,堵着他。
他就像一只填满水泥的气球砸在地上,明明内部充盈到了极致,却没有办法离开地面分毫。
眼睛里长了密密麻麻的细刺,越来越模糊,那种疼痛流动着遍布整个眼眶,终于撑不住地滴落,那一瞬,眼前重回清明。
啪嗒,啪嗒……
胸口的沉闷找到了泄洪闸口,心之液化作泪水铺满脸颊。星光滚落,一滴接着一滴。
银灯不敢去想楼罗伽,不敢想楼罗伽话语的真假,动手之前怕留后患,动了手,却又唯恐错杀。
在这个地方动手,就是为了防止自己有后退之路,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可哀恸斥心,尽管张大了嘴巴急促地喘气,却依然觉得被窒息。心跳越来越快,汗如雨落,连肢体都开始麻木,意识混沌,银灯趴在那里,宛若涸泽之鱼。
清醒消沉时,银灯的身体被翻过来,有粗糙的手掌按住他的口鼻,夺走了空气。那只手很大,可以盖住银灯整个脸颊。
银灯没有余力挣扎,昏暝中看见一对红色瞳孔,配着他垂落的黑发,像从地狱爬回来复仇的恶魔。
是梦?银灯盯着眼前死而复活的楼罗伽,窒息感渐轻,纵然手臂依然麻木不听使唤,却还是抬手紧紧抓住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感到楼罗伽缓缓抚他的背,眼睑温柔地低垂,一如往日。
再醒来时,银灯已经躺在了高塔中。
他猛地坐起来,思绪还停在楼罗伽的眉眼上,连面颊都残留着那宜人的体温,令人心波荡漾。
怎么会?他分明是死了,怎么可能……
银灯心中混乱,爬到床边打开窗户,初生的光穿过远处高墙上相互连接的拱洞,重菊花瓣般一层一层铺上错落行廊,橙红绽放。
昨天楼罗伽倒下的地方没有任何痕迹,地面干净而整洁,巡逻队平和沉稳,没有任何异样。仿佛那致命一击都是幻觉,是梦境。
可……
银灯目光下移,他的手背大片烫红,这总做不了假。
扶着窗棱的力道一撤,窗户啪嗒砸合上,让整个空间重回封闭状态,银灯跪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是梦。
云祲,死了。
是了,没有星核的人怎么可能活?银灯心不在焉地翻出衣袍搭在肩上,千头万绪,最后强制停留在一件事上。
接下来轮到谁?孤虚,还是点灯人?
他握着门扉,心道,若开门看到钟楼上挂着双数钟,那就先杀点灯人,反之……
门虚掩着,轻轻一拨就能打开,银灯没有看见钟楼,门口站着一个人,背影宽阔,足以遮挡银灯所有的目光。
欣喜吗?不,银灯脊背刷地铺上一层冷汗,汗毛直立,瞳孔紧缩,他捏着门扉的指尖用力到发白,连血液都要凝结。
那人微微偏头,猩红的眼眸低垂,火星一样落在银灯肩上,旋即转过身来,与银灯相对而立,正是梦中的楼罗伽。
楼罗伽向前,银灯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心中慌惶升腾,星力纷乱尚不知作何反抗,手中还未来得及凝出星阵,就被人重重拥在怀里,连同手腕也被挟制,无法动作。
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长久的阅识和历练做不得假。面对一个经验老道、活了多年的老怪物,能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偷袭成功一次就已经是运气的极限,银灯不认为他还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和成功的把握。
没有温度交融,银灯贴着楼罗伽的胸膛,那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冰凉顺着衣袍层层传递出来,浇得银灯霎时清醒下来。
他昨天的的确确是挖出了星核,可为什么云祲还活着?饶是温度全无,星力全散,他也依旧活着。
为什么?
这又是什么新计谋?他就如此狡猾,哪怕死过一次,也要再来欺骗我吗?
不,不对。一个人在死之前怎么会知道自己不会死?他得死过之后才知晓。
那如今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站在我这边,昨天……是错杀?
以前以为全是真的,后来觉得都是假的,如今才发现,或许有真有假。
思绪涌动,银灯想推开面前的人,楼罗伽便顺从地松开他,拉着的手却不放,瞳色虽可怖,但神情温柔,眉头轻蹙,带出几分忧郁哀愁,连同银灯的心也被拧在一起,挤出苦悲来。
直到这时,银灯还能警惕地观察楼罗伽一切的反常之处,“你为什么没死?”
楼罗伽张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他摇摇头,委屈哀闷更甚,愁肠百结,翻过银灯的手,在掌心轻轻描摹,‘我想见你。’
因为想见你,所以在这里。
他写完便一直盯着银灯看,好似生怕银灯再次推开他,拒绝他。他低头躬腰,小心试探着拉起银灯的手抚上自己脸颊,其中卑微忐忑,哀思如潮。
银灯感到有柔软落在他的手腕连接处,那样冰凉,却让他整只手都灼烧起来。银灯知道,只要他一松口,就能拂去这人所有的不安和阴霾。
理智与情感相互挣扎,银灯与楼罗伽对视,窥见对方眼中的渴求。最后,他闭闭眼,坚定地抽出自己的手,星力从他的身体不断涌出,越到指尖越精细坚硬。
银灯当着楼罗伽的面凝结出要他命的剑刃,撇去昨夜出其不意的速度,这一次更加耀眼夺目,危险淋淋。
他将尖端缓缓抵在楼罗伽胸膛,回答得很明显。
楼罗伽如何能不知晓?银灯没有多么宽阔的心胸能容下背叛者,书里教的不计前嫌都是假的,银灯当然不会留下他。
可怎么办?他就是想再多看看他,想多再抱抱他。
真是奇怪,明明银灯还未动手,他怎么就疼得不像样子?只是抵着而已,怎么就比昨夜还要难过上几分?
楼罗伽不想在银灯面前哭,于是他便笑,笑得难看至极,笑得心酸至极。
“我不敢信你。”银灯的手腕微转,那是进攻前的动作,皱着眉重重按下去,只一瞬,星力便损耗消散,一如昨夜。
空虚与疼痛并未如期而至,楼罗伽低头,只见银灯手掌张开按在他的心口,缓慢地攥紧,衣料代替了他的血肉,填满了那只莹白的掌心。
“可我想信你,”银灯抬起头,眼尾泛起艳色,“怎么办?云祲,要是你真的欺我,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楼罗伽没有回答,他只是单膝跪地,将银灯昨夜刺穿他胸膛的那只手执起,虔诚又虔诚,真挚而真挚地吻了指尖。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爱你,千千万万遍更新,第 298 章 万咒皆终48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