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把原胥赶下山那刻,他就忙着闭门打坐,一扭头钻进了后山秘洞。之前原胥不服,不肯下山历练,说是要进剑崖面壁思过,他打死不肯。除了那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外,他还有个绝大的秘密不能说。
白室山创派千年余,满打满算,一千六百零七年八个月二十三天。后山秘洞内的秘密,却只有历代掌门才能知晓。
开山祖师炎道人是白室山第一任掌门,也是庚桑画的师尊。在炎道人陨落后,白室山唯一活下来的庚桑画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第二任掌门。
从此一坐镇就是千年余。
白室山统共也就出过两位掌门。所以在炎道人陨落后,后山秘洞就成了庚桑画一个人的树洞。
他喜欢待在这里。
从前,没有原胥的一千多年,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秘洞内。美其名曰打坐修炼,外人也都当他是在冲击渡劫期好早点白日飞升,谁也不晓得,他在秘洞内闭关,就只是坐着发呆。
眼下庚桑画也在发呆,灵息尽灭。他盘膝坐在秘洞内,脑袋半垂着,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
嗖一声,忽然有只纸鹤振动双翼,犹如利箭般火速窜入秘洞深处,直至秘洞石棺的香案旁。纸鹤兜兜转转,没找到往常熟悉的灵气,颇有些犹豫,停在石棺半空不知所措。
“笨!”庚桑画嗤笑,懒洋洋撩起眼皮,打了个弹指。
那只纸鹤迅速欣欣然振动双翅朝他飞来,停在他指尖,口吐人言。“禀告至尊大人,那个叫原胥的小儿已经下山到了胥里村,正在一家名叫翠华楼的海鲜酒楼内吃酒。”
庚桑画目光下落,盯着指尖这只纸鹤的朱红色长喙,略思索了一会儿。“那酒楼可正经?可有妙龄女子助兴?”
纸鹤扇动翅膀,一本正经地答道:“有一少女弹唱,原胥刚进门就盯着她瞧,瞧了足有十息。”
啧!
庚桑画立刻浑身哪哪儿都不得劲儿,抬手就把纸鹤扇飞了。
“至尊大人,至尊大人!”纸鹤挥舞双翅在半空打了个旋儿,又急急地打原胥小报告。“那个叫原胥的小儿,正在查案哩,并没与那女子酱酱酿酿。”
庚桑画更加懒了,只凉凉地笑了一声。“让你去打探山下消息,你平白无故专盯着他作甚。”
纸鹤人模人样地噎了一下,立起伶仃双脚,站在秘洞中央那具硕大的石棺上,叹了口气。“这两桩原本是同一件。那个叫原胥的小儿,去胥里村就是为了查探魔修食.!人一事。”
“……哦。”
“他在酒楼吃酒时,与几个魔修打了起来。”纸鹤抬脚划拉了一下额顶呆毛,汇报的模样一本正经。
“……哦。”
“那个叫原胥的小儿遭遇了几个来自百花门的魔修,那几个魔修却甚是机灵,特地伪装成凡间男子模样。”仙鹤扬起长长脖颈,毫不掩饰地嘲笑。
庚桑画稍微认真了半秒。百花门都是女子,但千年前道魔大战,百花门的人都死绝了,一个都没剩下。如今哪来的百花门?身为修仙界第一人,他怎地听都没听过呢?
“你确定是百花门的修者?”庚桑画打断仙鹤笑声。
纸做的仙鹤又噎了噎,跟被人卡住嗓子一样,咯地收住笑声。“确实是百花门的,但不知为何如今百花门下都翻作了魔修,以凡间精壮男子为肉食。”
庚桑画长眉微蹙。“他与几个女子打起来了?”
……打着打着,是不是就酱酱酿酿了呢?
就算不酱酱酿酿,是不是就搂搂抱抱了呢?
毕竟对方都是魔修啊!
庚桑画脸色微沉,双手搭在膝头,忍不住就哼了一声。
纸鹤不比原胥那样通晓他心意,细爪挠了挠头顶呆毛,想了想在胥里村见到的景象,老老实实地禀报道:“最开始打起来的时候,那几个魔修还是伪装成凡间男子模样。到后来发现打不过,就都变成妙龄女子了。”
庚桑画有点牙疼。他下意识又哼了一声,不怎么高兴地道:“打赢了?”
“没。”
庚桑画抬眉,冷笑道:“怎么着,他怜香惜玉?”
纸鹤放下挠头的爪子,右腿微屈,伶俐地报告。“那几个魔修穿着甚少,原胥只要伸手,她们就拿胸口来凑。原胥斗的颇费力,因此……”
“因此他就打输了?!”庚桑画愤然起身,长衫如水波纹般颤起一室涟漪。
大乘期修者,易喜易怒,是境界不稳的迹象。庚桑画也不过就只怒了一刹,立即就意识到自家神魂又紊乱不堪,他抬手抚额,忍不住忿忿地骂了声。“这黄口小儿怎地如此不堪!”
纸鹤勾起伶仃细脚,诧异道:“并不曾输。原胥打赢了,只是……”
体内每丝灵息都在勃勃跳动,血管内的灵血也似正在燃烧,这股熟悉的躁动令庚桑画呼吸停滞了一瞬。他闭了闭眼,长长羽睫轻颤,许久后,冷冷地嗤笑道:“你原是我裂出的一丝神识,可原来你也与旁人一般,惯爱笑话我。是了,你们都在笑话我,你们都笑我身为修仙界最后一名无情道修……竟对自家的弟子动了心。”
纸鹤怔怔地抬起雪白柔美的细颈,细长鸟眸内倒影出洞内景象。
白室山无人敢入的秘洞内,庚桑画一袭冰丝雪色长衫,桃花眼底赤红,扬起脸,殷红薄唇勾起抹嘲讽冷笑。
“至尊大人,至尊……啊!”
庚桑画突然抬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捏,做了个五指合拢的动作。停在石棺上的纸鹤顿时如同被卡住脖子,细长鸟眸坠下泪来,拼死迸出最后一声清唳。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庚桑画赤脚走到石棺前,冷冷地注视这缕神思幻化出来的灵鹤,食指轻捻,嘭一声,那只白羽朱冠的鹤终于栽下石棺。头朝下,细脚伶仃,再不能口吐人言。
也再无人能与他对话。
他与自家一缕神思幻化出来的灵鹤对了数百年的话,听鹤调侃山下凡夫种种。这只灵鹤就是他的耳、他的目,到最后,也就渐渐地成了他的口与舌。
灵鹤渐渐地代替了他,替他热闹,替他悲与喜。
极其偶尔地,庚桑画也会与灵鹤说起秘洞崖刻上的这些人。崖刻上,人人衣带当风,各个儿都是风华正茂的美少年。庚桑画会与灵鹤带笑着讲起最左边那位一脸玉貌绮年的十六师兄,讲十六师兄经常偷偷下山给他买梅花糕。有次叫师尊炎道人逮住,被罚面壁十年。他抹着眼泪去看十六师兄,十六师兄却笑笑,对他说,给小畏垒买梅花糕呢,挨罚也值得。
那次,隔着崖壁露出来的巴掌大的小小洞口,十六师兄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蛋,笑着问他,畏垒,梅花糕好不好吃?
……梅花糕好不好吃?
庚桑画垂下眼,半晌,勾唇笑了笑。好吃啊!一千多年前白室山下繁花似锦,市井中热闹又喧嚣,那些高高兴兴的人做出来的梅花糕怎么会不好吃呢?衔一口入唇,分明有扑鼻而来的梅花香。
只是,可惜了。十六师兄直到战死于山门的那天,都没能亲口尝过一块那样好吃的梅花糕。
一千多年了……说起来,就连眼泪都早干了。
这千余年,庚桑画从不曾与人说过真心话。如今的琳琅下界已无人知晓,道争大战实则源起于上古纪元,绵延长达万余年,大战期间陨落的各家道修、魔修、鬼修、妖修都不计其数。
修行路上,白骨积山。
庚桑画从不指望能有人懂他,也……不需要再有人懂他。千年前,道争大战终结的那日,下界修仙宗门尽皆被屠戮殆尽。
他们输了。无情道一败涂地。
这片琳琅界大陆,任凭他踏遍四海八荒,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如他这般的无情道修者。他成了仅存的唯一一人。
……呵!
庚桑画垂下眼皮凉薄地笑。
千年前,白室山宗门毁灭,所有人都死了。师尊、师兄们……所有人都死了。可他们为什么死呢?因为天不能容!千年前,上界无情道与极情道的道争终于拉下帷幕。尘埃落定后,极情道修者坐镇了神宫,无情道道尊坠入神狱。上界战火殃及他们这些下界的凡人修仙者,从那天起,天上地下,再无处可容得下他们无情道修。
神尊们的一念起灭,便足可毁天灭地。他们不过是池鱼。
神呵……
庚桑画孤独地披散长发走到秘洞崖刻处,赤脚踏过的地方皆现出禁制符箓。在原胥下山后,他喝了足足一百二十坛的留仙醉。
留仙醉,醉了人魂,却骗不得自家的心。
可他再容不得原胥留在身边。
庚桑画轻柔地抚摸秘洞崖刻上那些曾经熟悉到刻骨的师兄弟们的面容。他们都曾经鲜活,他们都曾经言笑晏晏,千年前,他们曾朝他笑着招手,对他道,小畏垒你性子这样柔软,有朝一日要撑起整座白室山,到那时候,你可怎么办呢?
……我不要撑起白室山。七岁的庚桑画奶声奶气地反驳,扬起脸,鼓起肉乎乎的腮。不是还有师兄们嘛?我为什么要做独力撑起白室山这样辛苦的傻事。
哈哈哈哈!
师兄们都哈哈大笑。
爽朗笑声掩盖了师兄们眼底的悲苦。
师尊炎道人就那样袖着手,拂尘微掸,垂下眼看他们笑闹。
是呵,天不容无情道。就连他身为无情道最后一名传人的秘密,都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无人知,他才能护住这座白室山。
庚桑画痴痴地笑,长发轻垂,赤足走过这座再无人进入的秘洞。一步步,符箓遍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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