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赤诚干净少年,李姝有一瞬的失神。
感动吗?
肯定是感动的。
这么好看的少年,这么温暖的喜欢,谁不感动呢?
只是有些事情,错过便是错过了。
她早已不是耳听爱情的年龄。
现在的,她只信自己手里握得到的东西。
感情一事,虚无缥缈,看不见,抓不着,她不想轻信。
但这丝毫不妨碍,她依旧很中意眼前的少年。
少年是甚么?
少年是山泉的肆意,是清风的飘逸,是让人如在云端的不真实。
她很喜欢这种不真实,仿佛自己是不谙人事的豆蔻少女。
李姝握着季青临的手,将他手里的点心喂到自己嘴里,道:“很甜。”
“本宫很喜欢。”
“季小将军有心了。”
李姝眼睛弯了弯,盈盈水光在她眼底晃啊晃。
季青临面上微红,笑意在星眸间晕开,道:“你喜欢就好。”
“以后你只要你喜欢的,我都给你。”
“你不用太着急回应我的喜欢。”
似是怕李姝拒绝自己,季青临又道:“你可以先适应着我的存在,哪天觉得对我有一点点心动,你再给我答复。”
这般单刀直入又缠绵的情话,谁招架得住?
李姝轻轻一笑,弯了眼眉,道:“好。”
季青临看了看李姝,见她眉眼弯弯,面容分外柔和,丝毫不见往日里的倨傲与盛气凌人,心中微暖,愧疚感却愈深。
“你说过的,要我取得祖父的认可再来找你.......”说到这,季青临声音微顿,剑眉轻蹙,斟酌片刻,眉头又舒展开来,亮晶晶的眼睛里尽是释然,慢慢说道:“祖父生平所求,是海晏河清,九州昌平,而今大夏外敌虎视眈眈,内有世家争权,祖父要我学霍去病,倒也颇为正常。”
素来坦荡直率的少年将军一本正经说着谎话,因为扯谎话的技术太过生疏,明澈的眼眸心虚地飘着,耳垂也微微泛着红,如偷吃了骨头的小奶狗怕被主人责骂,纯良无辜地装作甚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李姝忍俊不禁,盈盈笑道:“果真如此?”
“当然。”
季青临面上有些不自然,连忙道:“你放心,待我养好了伤,便去边关御敌。等我打退了蛮夷,你平息了内乱,到那时,祖父必会亲自必会请宗正做媒,十里红妆迎你进季家。”
“十里红妆迎本宫入门?”
李姝凤目微挑,笑道:“小将军怕是忘了,本宫可是长公主。”
李姝是个极爱笑的人,在朝堂上与朝臣们争执时,是皮笑肉不笑,与世家虚与委蛇时,是得体的微笑,想算计人时,眸光轻转,是勾人的笑,但今日的笑与往日不同,粲然一笑,狡黠中略带几分小骄傲,引得人的心跟着她鬂间的垂着的璎珞一起晃啊晃。
季青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道:“那,我做驸马也是使得的。”
“想得美。”
李姝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季青临的额头,嗔道:“本宫这心里,现在可是没你的。”
“没关系,我今年才十六,你不过十八,咱们有的是时间。”
季青临神采飞扬,道:“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你心里会有我的位置。”
李姝道:“如果本宫心里一直没你呢?”
季青临想也不想便道:“不会的。”
李姝被他的自信逗笑了,笑声不时在殿内响起。
李姝虽然平时也爱笑,但极少有这般开怀,王负剑抱着剑立在一旁,冷眼看李姝与季青临说说笑笑。
今日是萧御与李姝约定的日子,外面下着很大的雪,寒风入骨,雪盖万物。
以他对萧御的了解,萧御此时多半还在曲江等李姝,而李姝,却没有赴约的意思。
待在烧着地龙的温暖宫殿,与英气少年打情骂俏,这样一个将别人的喜欢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有甚么值得萧御喜欢?
可叹当世第一公子甚么都好,唯独眼光不大好。
这般想着,王负剑又向李姝的方向偏过脸。
李姝素来奢靡,她住的宫殿无需掌宫灯,只有拳头大的夜明珠镶嵌在殿内。
他的眼睛虽然瞎了,但他能够感觉得到皎皎光辉如月色,华光洒在她脸上,她妆容精致,珠翠满头,眉眼带笑,如十七八岁时不知愁滋味的少女。
王负剑呼吸一滞。
她本来就十八。
从看人脸色过日子,被人各种欺辱的宗室女,到一手遮天的长公主,她不过走了十几年。
她柔声与季青临说着话,明明没甚威胁力,明明是最放松的姿态,可殿里伺候着的小宫人却是低头敛眉,大气也不敢出。
因为,她是这个大夏真正的王,翻手为云覆手雨。
王负剑忽而有些明白,萧御对李姝的情根深种。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心计,这样的容貌,堪配当世第一公子。
只是可惜,她没有心。
萧御的一腔深情,注定是竹篓打水一场空。
不止萧御,任何一个喜欢她的人,都是作茧自缚。
王负剑抿了抿唇,大步走出宫殿。
夜色越来越深,李姝给季青临掖了掖被角,道:“天色晚了,本宫不打扰你休息了。”
“好好养伤,待你的伤好了,本宫还想让你带本宫去吃没有桃子的点心。”
季青临的眼睛像是长在李姝身上一般,李姝说甚么他都点头。
季青临道:“好,我陪你去吃。”
李姝眼底笑意更深。
年轻真好啊,喜欢可以随意说出口,眉眼间不加掩饰,浓烈又真诚,仿佛能将人的眼睛灼伤。
这样的喜欢,她也挺喜欢。
李姝笑着走出宫殿。
大雪下了一日夜,如锦缎般厚厚的一层堆积在地上。
汉白玉的台阶上小宫人殷勤打扫着,贝壳铺就的宫道也被宫人清理出一条干净路。
雪夜静谧,院内梅枝绽放出一点点殷红,点缀在银装素裹世界里,格外的好看。
李姝立在廊下看着雪景,道:“已经子时了啊。”
“可不是吗。”
元宝将狐皮大氅披在李姝肩上,说道:“今年的雪可真够大的,都说瑞雪兆丰年,看这场雪,来年必是一个丰收年。”
“丰收年好。”
李姝紧了紧身上大氅,收回看天色的视线。
这个点了,萧御早就该走了。毣洣阁
他可不是甚么会等人一宿的性子。
李姝轻笑,扶着元宝的手回寝殿。
季青临的话说得轻巧,说等她平息了内乱,但内乱岂是那么好平的?
世家权重,皇权式微,她每进一步,皆是挖空心思。
寝殿案上还有一摞奏折尚未披阅,李姝散了发,继续看着奏折。
说起来,萧御将海图给她,倒是让她省了许多心——她手里的暗卫拿了萧家的把柄,她利用这些把柄设了一个局,让萧家不得不将海图双手奉上。
萧御不等她下手便给了海图,大抵是觉察了她的动作,不愿让萧家再置于危险之地的缘故,并非他所说的喜欢她。
她结识萧御多年,太了解萧御的性格,他清隽无俦若谪仙,也不悲不喜似神祇。
他比她还没有心。
唯一值得他放在心上的,只有兰陵萧家,他要丞相一职,的确是为了保全萧家。
世家势大的局面,丞相这个位置,非世家出身之人坐不稳,让萧御来做丞相,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看似被迫,其实不过是让素来凉薄的他对她稍稍有一分愧疚罢了。
至于萧御所谓的去岭南为她寻找丁贤嗣的族人,给她解身上的西施毒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她掌握海运是大势所趋,萧家颓势尽显,死抓着海运,其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萧御去岭南,是在为萧家谋出路——被她夺去皇位的楚王的旧部,在她的追捕下逃窜岭南。
萧家乃世家之首,萧御又有第一公子之称,他若联合楚王旧部举事,必会有许多世家响应,这样一来,她的处境便十分危险。
但她并不觉得她会输给萧御。
林文议已除,萧御不在京,世家们本就容易猜忌互相内斗,没了这两人,世家们便是一盘散沙,她若筹划得当,不仅能转败为胜,还能清除一部分世家。
更何况,楚王现在还在她手里。
“请大司农过来。”
李姝看着奏折上朝臣们针对海运的提议,对元宝道。
她得趁萧御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将海运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掌握了海运,哪怕九州大地被世家们瓜分干净,她也无需因为钱财向世家低头。
元宝看了一眼李姝,试探道:“可您的身体........”
天下奇毒的西施毒,哪是那般好压制的?
先帝压根没给公主留活路。
“本宫熬得住。”
李姝道:“本宫才不会走在那帮老匹夫们前面。”
元宝知李姝素来执拗,只得去请大司农。
又是一个不眠夜。
东方亮起鱼肚白,大司农赵金元方从长乐宫走出。
他走出宫门,又止住步,回头看身后的宫殿,眼底满是狂热。
天下寒门有救矣!
赵金元心中狂喜,大步走出宫殿。
他得快点去执行长公主的计划,万不能让旁人扰乱分毫。
赵金元走后,李姝梳洗换衣,让元宝去请季存忠。
季青临为了她险些把命丢了,她总要为他做些甚么。
良心这种东西,她偶尔也会有的。
元宝应声而去。
一夜未睡,李姝有些瞌睡,季存忠现在又在气头上,元宝说动他怕是要费上一番口舌。
本着这种心理,李姝歪在引枕上眯着眼睛,准备忙里偷闲休息一会儿。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小黄门便尖着声音说季老将军到。
李姝只好打着哈欠,让小黄门唤季存忠进殿。
季存忠今年六十多岁,鬓发花白,一双虎目甚是威风。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他没有往日那般精神,声音也是微哑的,看向李姝时,眼底有着不易察觉的厌恶。
不用说,也知道是季青临的缘故。
——季存忠宁愿打死季青临,也不愿意季青临跟她扯上关系,可想而知季存忠是有多不待见他。
今日季存忠还能平静向她行礼声色缓慢说话,那是因为季存忠虽是武人,却涵养颇好的缘故。
才不是因为季存忠不恨她。
小黄门捧来茶,李姝一边饮着茶,一边故作悲伤说道:“惊闻季小将军暴毙,本宫深感伤怀。可叹季小将军平蛮夷护万民的心愿,怕是再也不能施展了。”
季存忠之所以愿意过来,且来得这么快,其原因不过是牵挂季青临。
到底是自己心怀愧疚一手带大的孙子,怎么可能不心疼?
季存忠想打死季青临是真,心疼季青临也是真。
她说这番话,目的是旁击侧敲告诉季存忠,蓬莱季家的季青临已经死了,她身边的这个小将军,需要去战场立战功。
“幸好本宫身边有一位少年将军,他自幼习武,熟读兵书,在本宫的庇护下,倒也能完成季小将军的遗愿。”
她将庇护两字咬得极重,凤目斜睥着季存忠,眸光轻闪,有些许威胁味道。
季存忠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
他做了李姝多年眼中钉,太了解李姝手段,李姝掌权多年,从不与人商议任何事,李姝的这些话并不是与他商议季青临,而是居高临下告诉他,季家的季青临已死,现在活着的,是她的人,若有人威胁到她的人,她会毫不犹豫将那人除了。
哪怕他是季青临的祖父。
季存忠缓缓出了一口气。
也罢,只当季家不曾有过季青临。
“既是长公主所庇佑之人,想来前途大好,青云直上。只是战场不同官场,刀枪无眼,明枪暗箭,白骨堆积如山,方有几人得幸回还。”
季存忠眸光微暗,似是想起数年前自己儿子战死的场景,唏嘘叹道:“长公主之人,未必能活着回来。”
“本宫知道,古来征战几人回。”
李姝微挑眉,眼底带着些许傲气,道:“但本宫相信,本宫看上的人,一定不会让本宫失望。”
书里的她死后,天子年幼无权,无人压制世家,世家们争夺瓜分她的权利,九州乱成一团,蛮夷又在此时趁虚而入,季家不得不在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领兵出征,落了个满门战死,唯有季青临生还的惨烈下场。
十六岁的少年,从尸山火海爬出来,如地狱里的修罗来到人间,整理残军,一战成名,成了世人敬畏的少年将军,也成了让人不寒而栗的杀神——屠城,屠降。
他再也不是锦衣而行的天之骄子,他活着,似乎只为了杀戮。
想起书中的杀神季青临,李姝隐隐有些心疼,从坐拥一切到一无所有,远比一开始甚么都没有更让人难受。
如同她一样,她本来甚么都没有,她的那些坎坷经历,世人看起来颇为绝望,可她却觉得没有甚么。
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若是有人心疼她,陪着她,她反而有些不习惯。
不过,这种不习惯的感觉挺好。
她很喜欢季青临看向她时,明澈眼眸里满满都是她的样子。
李姝盈盈而笑,分外温柔,然声音却没有一丝温度,如杀人不见血的刀,对季存忠道:“若他死在战场上,他死在哪里,本宫便叫哪里寸草不生。”
这个明明白白喜欢着她的季青临,她罩定了。
只要她活着,他永远都是骄纵轻狂的少年将军,惊才绝艳,睥睨天下。
她要他永远都是初见时的模样,骄骄傲气欺烈阳。
李姝温柔浅笑,凤目懒懒挑着,明明是一副柔声与人说话的模样,却叫人脊背发凉。
饶是季存忠征战沙场多年,见惯尸山血海,可看她的笑,听她的音,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因为他知道,她从来说到做到。
先帝挡了她的路,她便做出弑君之举,先帝九五之尊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了。
大夏长公主一怒,伏尸百万不是空话。
季存忠垂眸,沉声道:“小将军好命,得长公主如此青睐。”
李姝笑了笑,道:“本宫又不是铁人,岂不知投桃报李的道理,若有人待本宫好,本宫自然护着他。”
“对了,今年的税收与粮食尚未到国库,大司农无钱粮可发,以致雍凉军的物资比往年少了一半。”
像是想到甚么,李姝笑着道。
季存忠面色微苦。
他岂不知这些事情?
为了雍凉物资,他几乎掏空了季家百年家底,然边关将士数十万,他筹集来的钱粮,对于边关将士来讲,不过是杯水车薪。
李姝道:“雍凉有戍卫边境之重任,苦了谁,也不能苦了边关将士,故而本宫决定,从少府里拿出一部分钱,将这些物资补上,不知季老将军意下如何?”
季存忠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素日里处处克扣他为难他的长公主李姝,怎会突然这般好心?
须臾间,他想明白了。
因为他的孙子季青临。
季青临在长公主身边,长公主愿意对季家手下留情。
想通这件事情,季存忠面色微尬。
他绞尽脑汁想让长公主对季家高抬贵手,辛辛苦苦数年,竟不抵他孙子的几句情话。
一时间,季存忠心情极为复杂。
李姝对季青临的偏爱一览无余,不仅季存忠感受得到,此时远在曲江的萧御也能感觉得到。
大雪仍在下,纷纷扬扬飘落。
萧御抬头看着雪,王负剑双手环胸,立在他的身边。
王负剑昨夜便来了,或许是看不下去他对李姝的痴心错付,又或许是旁的原因,带来了李姝救下季青临,又召季存忠的消息。
他平静听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天色大亮,萧御收回目光,淡淡道:“多谢王兄。”
“只是感情一事,素来由心不由人。季小将军喜欢姝儿,不过是姝儿设计之下的一时心动,待他了解姝儿是怎样的一个人后,未必会有现在的心思。”
“年少之际的喜欢,做不得真。”
王负剑眉头微动。
是了。
若是季青临知道李姝与他每一次见面,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算计,那他肯定不会喜欢李姝。
王负剑漠然道:“他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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