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意已经别开眼睛,那个正骂人,个子略高的,一张容长脸,肤色蜡黄的宫女见有人过来了,皱皱鼻尖,露出很不屑的样子。
赵如意看也不看她,甚至不与她争辩什么。
她转脸去看把疑惑写在脸上,印在眼睛里的小月。
“从这里可以回去吗?”
“能。”
虽是个不爱惹事,也总显得躲躲闪闪的小宫女,却真是十分的识路。赵如意弯起一双眼,仿佛是带笑的模样。赵如意大摇大摆地从那容长脸宫女身边走过,不知道是因为路太滑还是因为谁有意为之,她本来抱着衣服的手一抖,人也跟着倒下去。
“小月扶我!”
她的声音很利,划破了长空。
彼时天空正好飞来一只鸟儿,鸟儿的尾巴带起阵阵残云,才下过雨的天空阴沉沉的,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雷,天因此越发阴沉了。
小月的动作实在不快,或许也是因为发急,明明是想要扶她,反而顺手打到赵如意的手。那漂亮的缎衣到底翻在地上染了泥污。小月胆子小,一见那地上的衣服,脸登时煞白。相比之下赵如意镇定许多,她一一捡起地上的衣服,冷冷地扫了那两个宫女一眼,说:
“两位是司衣司的女官么?”
那容长脸的宫女显然在宫中浸淫久了,她先是微眯着眼睛打量了赵如意一阵,方审慎地说:
“是。”
“那两位都随我走一趟吧。”
她凤眼微沉。说完这句话,也并不再看那两个人,而是有往前走了两步扶起小月。赵如意无心欣赏此时委屈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的小月,只听那容长脸的宫女嘎着嗓子问:
“你是谁?”
“我过来给婕妤娘娘取衣裳。”
“那可真是有趣,宫里两位婕妤娘娘都住玉英宫。往玉英宫的路在那头,干嘛往我这里钻?”
这话问的可真是刁钻。
想来是见赵如意面生,过来人有过来人自带照妖镜的眼睛。
“这头也能走,我就走了。倒是你们,你既是司衣司的人,定能瞧出来我手里端的是主子娘娘的衣裳,见人过来不知避让,是哪里的规矩?”
话尾尤带扬音,此时那容长脸的宫女已知此事难善了。在宫中,这种不分青红皂白打死奴才的事太多了。
“是姑娘自己不小心弄脏了娘娘的衣服,与我何干?”
“如不是你绊倒我在先,又不扶我在后,这衣裳如何就会脏污。”
“你!”
那宫女柳眉倒竖,此时倒也猜透一点她的来历,又看了赵如意身边战战兢兢地小宫女一眼,却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所以才要劳两位随我去玉英宫里头一趟,由两位在婕妤娘娘面前好生分说。”
赵如意见那容长脸的宫女忽的就容色沮丧下来。小月依旧神游天外,赵如意微一颔首,在那位容长脸宫女还未开口之前,微不可见地往她身边挪了两步。
***
“下雪了。”
文德殿里,因地龙烧得太热,章公公使唤徒弟小安把窗户开了一点缝,这样也好叫屋里的空气更新鲜。
早朝过后,赵钦照例会来文德殿里批一会儿折子。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国家承平日久,这几年风雨和顺,海晏河清。
御笔朱批地攥在手里,低头低的久了,人因此觉得疲惫,赵钦此时抬起头开,正看见窗户缝里透出的一点雪花。
章公公立即与他奉茶,又道:
“瑞雪兆丰年,今年是个好兆头。”
章公公自认对当今的脾气把握还算准确,果然,赵钦微微一笑,既不因这奉承而骄矜,亦不斥责章公公多话。
赵钦用了一口温温的云雾茶,还想对这雪花再品评两句。这时小安踩着小碎步子跑过来,章公公见了,连忙跑过去小声斥道:
“以后在御前莫露出这种惶惶的样子。”
小安低声答了句是,得了师傅的嘱咐,他倒是更从容起来,把事儿小声地与师傅说了,章公公轻轻摆了摆头,便躬身往皇帝那儿去了。
***
虽那容长脸的宫女仍是一脸趾高气扬,但她的眼神已经有些焦躁了。在宫里就是这样,六局里数得上名号的女官,也总是不如主子娘娘们身边的奴才得脸。
虽然那容长脸的女官清楚的知道赵如意是在攀污她,明明是自己脚下不稳,以致于让主子娘娘的衣裳有了脏污,却要把这罪名加在自己头上。想自己精明一世,竟栽在了这个面生的小姑娘手上。
那容长脸的宫女尤在忿忿,却忽然听赵如意道:
“我猜这位姐姐应当在宫中待了不少年头了,不像是手脚冒失的人。倒是你旁边这位姑娘,看着脸生,或许是她撞到了姐姐,姐姐又不小心绊到了我。姐姐给我个交代吧,我也好去给娘娘一个交代。”
那宫女本就不喜欢李悦,漆黑的眼珠子一转,竟露出一点子笑影来。赵如意不喜欢她的姿态,于是淡淡别过脸去,又昂起头,仿佛有些高傲,又有一些淡淡的不耐烦。
人总是这样,见人冷静了,自己就难冷静下来。于是那容长脸的宫女声音也越发的急切了。
“还是姑娘有见识。”
赵如意转过脸,似笑非笑地望了望她,说:
“那也得姐姐成全才好。”
那宫女瘦瘦小小,小麦色的皮肤上却有一副耐看的五官,赵如意记得,她从前总因长得像西域人而受人欺负。那浅褐色的瞳孔里,有不解也有震惊,直到那容长脸的宫女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又听她骂:
“不知深浅死活的小蹄子,既然失手污了娘娘的衣物,你就去玉英宫赔罪吧!若娘娘饶了你,那是娘娘慈悲,也是你的福气。”
“好了,我这就去复命了,喂,你跟我走。”
兴许是不愿在听那容长脸宫女的斥骂之声,赵如意扬手指了指李悦,见她跟上来了,于是也就捧着那些脏了的衣裳往玉英宫的方向走去。
***
未央宫。
“咳咳。”
远远,赵钦听见皇后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虽他与皇后之间无甚情分,但他到底不是个心硬的人,乍见此情此景,亦觉得有些伤感了。
宫人们见他过来,立刻三呼万岁,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这样齐整的三呼万岁之声,气势腾腾,他却陡然生出一种荒凉之感。
其实这是从一开始就料到的结局。
他这样想着,脚步又放轻放慢了一些,太后已经在皇后的床前坐着了,见赵钦过来,低声说了一句皇帝来了。
赵钦与太后行礼,太后摆摆右手。
她的左手握着皇后枯瘦的腕子。
“你与皇帝说说话吧。”www.bïmïġë.nët
“咳咳。”
这两声的咳嗽像是应答,又像是某种绝望的表达。太后垂下眼,却想着,自己总见离别,似乎心也跟着硬了。
慈姑姑连忙过来搀太后的手,她的手心凉且滑,像是为了符合此时的情境似的。
“你们也都随我走吧,让皇后与皇上说一会话。”
一声令下,连翠柳也跟着退下了。诺大的屋子里陡然就空旷起来,赵钦坐在那黄花梨雕百子千孙图的拔步床边,皇后的长发搭在锦被上,他们两个人目光平静的相望着。
“有劳皇上过来看我。”
赵钦并不说话。
他的眼神平静却不淡漠,这样的目光在皇后看来,已经比最初他对她的态度好了太多。
“你好生养病。”
良久,他慢慢说了这一句。
皇后淡然一笑。
从小,她就是张家最好看的姑娘。
张家的女孩儿很多,但嫡出只有她这一个。她爹有八个美妾,各个姿容艳绝,却总是生不出好看的女儿。她娘是个面目平庸的妇人,但因为其出身、手腕,也一样能得到她爹的敬重。
敬重,是她对丈夫唯一的要求。
她也终于做到了。
她替丈夫打理好这诺大的后宫,他的丈夫不论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总是对她多了几分敬重。
“皇上娶我不就是因为我身子不好,年寿不永吗?”
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在她心中这样残酷的事实,如今说出来时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赵钦摩挲着自己的手,有些时候他是个有些沉默的人。只是这样的情境似乎由不得他沉默。他想了一会,说:
“人生本来就不是你我能选择的。”
皇后莞尔一笑。
“您真是一位仁慈的君主。”
赵钦又抬眼瞧了瞧她,见她实在是瘦,心中也有些不忍。
“但其实,您心肠又很硬。”
皇后接着说道。
“我从来都猜不透您,不论是您为太子时,还是您为天子时。但这一世夫妻,我仍感激。”
我未见到您对我与旁人有什么不同,但一样,我亦未见到您对旁人要胜于我。皇后侧着脸看他,此时他的目光也终于睇下来,赵钦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莫大的同情。他替皇后掖了掖被角。
“皇后歇着吧,朕去瞧瞧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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