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孙俊茂来时听闻睿王亦会来此宴,本抱着一番在众人前一展文采,好为仕途添砖加瓦的心思,如今经了这一遭,不免有些丧气。
眼神觑向上官才时便微带了些不快,到底顾忌上官家地位,只小声抱怨道,
“上官兄弟切不可在贵人面前失了体面了!”
上官才虽觉得自己先前并不算什么失礼,但他父亲在京中做官,多少对睿王此人的跋扈张扬有些耳闻,故而也未多言,只道了声知道了,二人便朝世家子谈天的堂屋走去了。
那边睿王和上官才两拨走了干净,谢元霜才跨出花圃。
月影一边替谢元霜拍裙摆上沾的叶子,一边埋怨花影,
“那睿王瞧着不是好惹的,你今日胆子也忒大了些,差点给咱们惹上麻烦。”
花影闻言,便心生了愧意,早将先前望见睿王身影的熟悉感甩到脑后了,苦着小脸委屈巴巴道,“奴婢今日真是错了,望小姐原谅。”
既然没出什么岔子,谢元霜亦自不会因此同花影置气,可她若一直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性子,日后少不得惹上别的贵人,便也说了她两句。
花影听了,只头垂得更低,乖乖跟着谢元霜,再也不说什么去瞧小郎君的话了。
三人经了这一回遇见上官才,也都没了散步赏景的心思,便往谢元瑾那边去了。
谢元瑾正被贵女们围在中间抚琴,正是一首叫潇湘神的闺怨曲。
她于此曲已经极为熟稔了,琴音流畅之余,又点染了凄切婉转。
谢元瑾亦似乎极为陶醉在自己的曲子里,柳眉都微微蹙了起来,带着江南女子含蓄的惆怅。
却在注意到谢元霜来的时候,谢元瑾极快地从那神情中抽离了出来。美目带着盈盈笑意,对着谢元霜笑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却是没停,道,“姐姐来了。”
谢元霜走得离人群近了些,她走过之处,便空出一片不大不小的道,正容她一人走过。
但她心里也并不在意,既闻得谢元瑾先出口,便也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宁广府的贵女其实对谢元霜早已有些陌生了。
如今恍然见到一个月白色的窈窕身影,分明步步娉婷袅娜,眉眼却明净清澈,又闻谢元瑾称她姐姐,这才认出来,竟是谢知府家的嫡长女谢元霜。
人群中间便不由带了些惊叹,本以为孟夫人掌家严厉,这谢大小姐失了母亲,日子当不好过,如今瞧着竟出落得如个玉人般了。
谢元瑾这边一曲既罢,便有一道饱含了笑意的声音自远处传了过来,“瑾儿技艺不精,倒在各位夫人面前献了丑了!”
分明是谦辞,却句句都是自豪。
谢元瑾闻言,双颊飞了一层娇羞的红。
立时起了身走到孟氏跟前,揽住了孟氏的腰,把脸埋了进去,只有闷闷的一声“母亲”带着羞恼从孟氏怀里传出来。
孟氏见她这般小女儿情态,道笑意更甚了,只道,“这小丫头,实在太粘我了!”
孟氏身旁,跟了一个脸盘子极圆的富态夫人,眼睛眯在颊上,让人瞧不清楚,只听得她道,“二小姐这般技艺还叫献丑,那我家女儿便是真的拿不出手了!”
正是宁广知府衙门户房典使房正奇的内眷房夫人。
后院止于官场就是一个缩影,房正奇跟着谢平晏吃了不少好处,她的夫人同孟氏也极为交好。
说是交好,倒不如说是房夫人得了老爷的令巴结着孟氏。平日里孟氏有些瞧不起房夫人,只因她商贾人家出身,在孟氏眼里带了暴发户的土气。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房夫人虽惯常惹人嫌,但今日这般场合,有这么一个人捧场,却让孟氏心里只觉得熨帖。
她心里自然知道谢元瑾这曲潇湘神练得极好,而今有了旁的人一同欣赏,面上只有喜气洋洋的笑意。
今日办的这样大,除开要让谢元霜丢个大丑的心思,孟氏本也打算着借机让这些宁广府的妇人们悄悄,自己家的女儿是多么出色且被重视。
多一个人夸谢元瑾,孟氏心里就多一份愉悦。
“哎呀,那不是元霜吗?好些日子没见,姨姨差点认不出来了!”
孟氏正自得间,夫人中边出了一声带着讶异的声音,却清清脆脆地落进了每个人耳朵里。
谢元霜本倚着凭栏躲在一帮姑娘身后用茶,而今被点了吗,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施施然起了身,“霜儿见过各位夫人。”
她的嗓音清清冷冷的,不同于别家小姑娘们莺儿般娇软可人,却带了一分沉静内敛。如今面上略略施了薄粉,本有些冷淡的表情也被冲淡了些许,倒显出了几分柔婉动人。
众夫人瞧着,倒觉得比那谢元瑾,不但五官更标志些,也多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沉稳端庄。
谢元霜声音一出,窝在孟氏怀里的谢元瑾便僵了一瞬。
孟氏感受到女儿的变化,面上却不做变化,只道“我瞧这天儿也差不多了,咱们早些换地儿用些茶点如何,干站在水榭里聊有什么劲?”
那先前认出谢元霜的夫人年纪略大些,夫家是从京里太医院辞官回乡的孔医正,同先夫人母家李家倒有些交情。
孔夫人向来欣赏李氏为人豁达和善,也心疼谢元霜早早失去了亲娘。
近些时候宁广府传得风风雨雨的流言孔夫人也有耳闻,早猜到是孟氏做的好事,奈何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也插手不到别人的院子里。
如今见谢元霜乍然间长了这么大,忽得想起了旧友李氏,眼眶里霎时盛了些热泪,忍住喉间的哽咽,冲谢元霜招了招手道,
“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同你母亲倒有几分像。我那还有一尾你母亲的旧琴,改日我便也给你送来!”
房夫人眼见着众人关注点都放在了谢元霜身上,又瞥到孟氏的脸越来越黑,黑溜溜的眼珠子便转了转,张口冲谢元霜道,bïmïġë.nët
“大小姐可也会抚琴,可也来一曲叫我们见识一番?”
她想得简单,谢元瑾那一曲弹得漂亮,如谢元霜能胜过谢元瑾,自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可谢元霜离得老远,埋在人堆里,显然是一副怕让人瞧到的模样。
孟氏听到房夫人忽然来了这一句,太阳穴突突跳了一下,心内暗骂蠢猪,可面上还是一副为谢元霜找补的和善大度样子,
“霜儿早已未练了,妹妹便也别为难她了。”
谢元霜亦躬了躬身,微颔了首道,“母亲说得是,我已多年不曾抚琴,有些手生了。”
孔夫人听了,却极惋惜地叹了一声,“你母亲当年却是极擅这些弦线上的功夫的,你不练也好,免得想到旧人又是一场心伤。”
房夫人闻得这些话,更是笃定孟氏只是在唱白脸,做个大度样子,实际并未真不想让谢元霜抚琴。
而这红脸,自然自己来做了。
便愈发来劲,撺掇着让谢元霜来一曲,好被谢元瑾比下去,“今日大家能聚在一块儿这样难得,大小姐就别藏着掖着了,叫我们这些妇人开开眼罢!”
见房夫人这个马屁头子拱火拱得起劲,便有不少夫人小姐跟着也一言一语闹了起来。
孟氏围在人堆里,脸却如炭般黑沉沉了,大方得体的假笑快要挂不下去,又张嘴劝了几句。
可她每每说话,那房夫人便一脸“我懂”的表情,便撺掇得更加起劲。
孟氏僵着脸站在一边,只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先前谢元霜说多年未抚琴实在不是假话。
李氏死后,除开家里的私塾还同族里的少年少女一同在上着,琴画插花一类早已弃在一旁未拾起来过。
今日在这样一大波人前同谢元瑾非要比个高低互相拉踩,她本觉得过分轻浮了,却耐不住孟氏的狗腿人数太多,热情太盛。
眼见人群越来越闹哄,谢元霜拒了多次,实在推不过,便微微皱了眉头,道,“那我便为各位夫人作一曲罢。”
房夫人等人见事已做成,忙把路让开,让谢元霜过去了。
谢元霜净了手,并未焚香,便随随意意地盘腿坐到了蒲团上。
黑沉沉的眸子第一次抬起扫向众人,冷然的声音似乎不带一丝情绪,道了声“献丑了。”
白玉般的手便微微抬了起来,覆上了丝弦。
第一声古朴泠然的音节响起,众人便屏了声去看谢元霜。
谢元霜的手不若旁的女儿家线条柔软。她的骨节较为明显,手指也更修长,而今抚在深褐色梨木上,唯显得那双手是冰做的骨,玉琢的肌,已教人难挪开眼。
从那双手下流出的音符更是与谢元瑾的哀婉娇弱极为不同。让人虽觉清冷,却更感出悠远,仿若满山红叶簌簌飘飞时,隐蔽的涓细山泉水自山顶飞溅到了深潭,水花虽不大,却带出清风,撩过万竿翠竹。
少女素白着衣衫卧坐在地上,背后是水榭廊柱上柔软飘飞的轻纱,再往后是盈盈灿灿,映着高原白天的碧绿湖水。
分明是近夏的暮春,这一曲却教人听出了秋日的凉爽。
那琴音如风,却更如高山流水,缓缓而出,匆匆而下,溅落拍打,最后化归无声,流畅至极,随意简单又让人意犹未尽。
明明已停了一会儿,却还无人出声。
只有清清冷冷一把嗓音,又说了一遍,“献丑了。”
房夫人回过神,心里早已知道不好了,却还是大着胆子向孟氏觑了一眼。
只见孟氏母女二人亦望着她,脸色沉得可怖。
他妈的,最烦拱火的人。
旁人虽不知道,孟氏却清楚得很。
谢元霜不爱炫耀,启蒙是李氏教的。
李氏本就擅长文人雅士那一套,若不是这样,怎会那么早就成了谢平晏的夫人,自己成了妾室。
早在李氏还是主母的时候,就天天同她夸谢元霜琴艺多么了得。
李氏甚至怕浪费了谢元霜的天赋,特意请了一名早已归隐的女乐师来做谢元霜的师父,悉心教导了两年。
听说那乐师曾是什么劳什子第一楼的,不过是妓子一般取悦人的玩意罢了!
谢元霜嘴上说着好多年没练了,可瞧着孟含巧眼睛里,练到头了还练什么练!
今天随便奏奏,这帮附庸风雅的后院女人就傻愣成这样,属实没见识!
孟氏这番话委实狭隘了,其实谢元霜之所以不再抚琴,却是因为抚得太差了。
这事儿还要从她师父说起。
她师父姓梁,本是揽州人,家里亦做过官,只后面犯了事,就成了罪臣之女。
梁小姐亦是个女中豪杰,背着把旧琴便独身上京为家父喊冤,挨了板子敲了登闻鼓后。她一个弱女子,在先皇面前抚琴一曲,先皇竟真的把她梁家罪给赦了。
后来梁小姐回了揽州,开了个琴楼,起了极为张扬的名号,就叫天下第一琴。
初初有许多乐师不服前去挑战,皆无一例外输给梁小姐,颓唐而归。
梁小姐再无敌手,孤独多年,便离了家乡游历山川。
被李氏捉来当谢元霜师父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年少时的倔脾气早已磨得平滑了许多。
但天才终归是天才。
她教谢元霜抚琴,却从未在谢元霜面前抚过整曲。
只常常皱着眉头听谢元霜的曲子,一副欲言又止,想说却无从下嘴的模样。
偶尔指点,谢元霜也能瞧出“你怎这都搞不明白”的样子。
谢元霜年纪还小,见师父不满意,便练习得愈加勤奋刻苦。
直到有一天,师父终于忍不住了,说“我同你奏一曲,你先听听该如何抚琴。”
谢元霜被李氏夸着长大,经过一段时日打击亦有些颓了,便点头应了。
那个傍晚发生了什么,唯有她师徒二人可知。
只那晚之后,谢元霜便平生第一次主动同李氏说了放弃,李氏虽可惜,却也难挽留梁师。
如今多年过去了,谢元霜又随手抚了一曲,毕了却无人见到她出口的那一声叹息。
果然闻过师父的琴声,旁人手中的曲子都如白水一般淡而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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