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是普通瘟病,原来是妖魔造孽,实在是辛苦国师了!”梁帝望着眼前一身玄墨羽衣,面如冠玉的高妙道人,目中流露欣赏赞许之色,“国师亲自出马,果然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圣上谬赞了,微臣不胜惶恐,”嘴上说着惶恐,脸上却不见惶色,玄九摇着羽扇道,“江陵一带的尸染已解决大半,玄木叶的剂量也掌握妥帖,请王上下令,以乡为单位,设置多个医馆,分发玄木叶。”
“就依国师所言,”梁帝立刻传人下旨,但尚有疑问,“尸染的解法为玄木叶外敷,但国师也说此法对尸染已深入脏腑的病人无用。这一些病人该如何医治呢?”
玄九听完点头:“圣上果然爱民如子,此乃万民之幸也。对深入脏腑的尸染,可口服玄木叶,但玄木叶乃是剧毒之物,难以估算用量。若是逐量尝试,一旦有人服药而亡,恐怕会动摇民心。”
“国师的意思是……”
“尸染乃顽疾恶症,人生总有些遗憾。”玄九道。
“国师提到的那名神僧,是否愿意继续协助呢?”梁帝又问。
“他已不知所踪了,若有消息,微臣会再请他协助,”玄九行礼道,“尸染虽有解法,但源头也要处理,才能杜绝后患。微臣请王恩准,让微臣继续追本溯源,彻底解决这场灾祸。”
“国师言重了,国师能者多劳,此事便有劳国师。”梁帝连忙将玄九扶起。
“遵命。”玄九再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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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派来医者,在各个乡里设立医馆,向病患发放玄木叶,同时整个国境开始宵禁。入冬的傍晚,江水映着寒月,连一只渔船也无。僧人坐在芦苇深处,双手提起冰冷沉重的镣铐,放在膝头,让双腕的痛楚得以片刻舒缓。
另一侧的芦苇丛中,传来几个人的窃窃私语。
“我老爹一直呕脓血,用了医馆分发的药也未见好,何三先生,你说你是从水月寺来的,那里的病人都治好了,是用什么法子?”有一男子问道。
“医馆的药方都是外敷的,我这里有从水月寺带出的药,是内服的,”叫何三的男子说道,“事先说好,这病是绝症啊,我也不是大夫,这内服的方子都是水月寺的神僧弄的,要不要随便你们……”
“要啊,当然要了,医馆外敷的药方我老爹用了没效啊!”先前的男子连忙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这病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呗,唉……毕竟是自己的老爹,尽一份孝心,别对不住他就行了……”
“老弟你可真是个孝子啊,现在这样的人不多啦,”何三忙不迭道,“看在你的孝心,三哥就吃点亏,本来一包要两万文的,就让你一万文拿一包吧!”
“一万文啊……这……”男子有些犹豫。
另一名没说话的少年人此时问道:“先生,这一包药能吃多久呢?”
“一包吃一个月,服法和剂量我都写纸上了。喏,你们要不要?”何三说道。
少年人沉吟片刻,道:“要!先生,给你钱……”
“现在宵禁,我又云游四方,你们找我一趟不容易。最好还是一次多买几包,差什么都不能差了药啊!”何三说道。
先前说话的男子叹气道:“三哥,我只有一万七千文,是把家里耕地的老水牛卖了才换来的,明年生计都还没找落,你能卖给我两包吗?”
“哎呀这个……”何三为难道,“唉,好吧,看在老弟你这么孝顺……”
正当男子从怀里掏出捂热的钱铢时,却忽然听得背后芦苇摇动,有个温和沙哑的声音道:“施主,这药会加重病情。”
众人本是违反宵禁偷跑来野地暗中交易,听到人声都大惊失色。回头一看,荒野间站了一人,他手脚戴着镣铐,像是个流放犯。恰此时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投下一抹清光,落在他的脸上。
乌发遮掩下,也能看见他半张脸上大片的尸染溃斑。
“鬼啊!”三人见了他这副模样拔腿就跑。
兰若身上铁链粗重,只得慢慢追着,遥遥又听见前方喧哗,似是官兵的呵斥。他停下脚步,呼出的气息在湿冷的空气中化为白气,冷汗不断地滴落,须臾便打湿了鬓发。
林间有窸窣的声响,兰若扶着膝盖慢慢起身,想拨开挡眼的鬓发,手却被沉重的铁链坠着,只得微微晃了下头。树林里有一个看去八九岁的小女孩,睁着黑黢黢的眼,目不转睛看着他。
这样的神态,让兰若想起了红豆。
“哥哥呢?”小女孩一开口,便能听出不对。她的声音如老妇一般沙哑,唇边有溃斑,恐怕是尸染腐蚀了她的嗓子。
“他去买药,怎么不在了?”小女孩又问。
她指的是方才那名少年吗,兰若心中猜测。”小姑娘,让贫僧为你医治,好吗?”
“你是医生吗?”小女孩狐疑道。
“不是,但是贫僧可以治好你,”兰若放柔声音,“你住在哪里?贫僧先送你回家吧。”
“哥哥说不能带陌生人回家。”小女孩断然拒绝,她朝远处芦苇荡看了看,未见到她的兄长,掉头就走。
她走了半步,突然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莲花清香,不由自主回头望去。黑夜中雪发皎裟的圣佛如盛放之莲,那是凡人从未见过的绝美场面。
“菩萨……”小女孩跪在地上叩头,“菩萨下凡了,求大慈大悲的菩萨救救我们……”
-
眼前是荒山中一座摇摇欲坠的破庙,木骨泥塑佛像的面目模糊,手臂也因年久失修断去,露出内中的干草和泥土。庙中篝火未熄,小女孩用捡来的干树枝将火捅旺了些。
兰若已收起报身佛相,盘膝坐在火旁。小女孩毕恭毕敬地跪在他身前,低垂下头,双手合十。
“小姑娘,你不必如此……”兰若喑哑道。
“菩萨,我爹娘生前都信佛,我也信佛……”小女孩双手合紧,指尖发白。其实她也分不清菩萨、佛祖还是玉皇大帝,只要是神仙就顶礼膜拜祈求恩赐吧。这神仙一身白衣,容貌极美,她就喊菩萨。对方也没否认,想来是猜对了。
“佛在每一个人心中,相信自己吧。”兰若从袈裟中掏出缠满绷带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手心绽开咒印,她体内的魔气如喷薄岩浆冲入了兰若的经脉之中。焚烧般的疼痛,魔气腐蚀的苦楚,以及……脖颈上的枷锁慢慢收紧了些,兰若感到有些许的窒息。
“菩萨,你怎么了……”女孩注意到他痛苦的神情。
“没事……”兰若缓缓地平复气息。一旦着急挣脱,血脉上涌,反而会加重窒息,他明白这一点。
“菩萨,你喝粥吗?”小女孩取出一只破碗,从悬在篝火上的锅里盛了一勺薄可见底的粥,捧给他,“我吃什么都会吐,但是我可以喝粥。家里只有粥了。”
“再过七日,你就可以吃正常的食物了,”兰若鼓励着她,又婉拒道,“菩萨可以不吃东西。”
“是吗……可是我看有人会在菩萨娘娘塑像前摆很新鲜的果子,说是供品。果子家里也有几颗,是哥哥在山里摘的,我给你找找……”小女孩又翻身在一片杂物中翻找。
“贫僧真的不需要,多谢小姑娘。”兰若又劝阻道。
“可是你连路都走不稳,嘴唇也干裂开了,”小女孩望着他的面容,“你也患病了,所以像我一样不能吃东西了吗?你是菩萨,为什么治不好自己的病呢?”
“因为业不会消失,只能承受。”兰若耐心地回答她。
“听不懂……”
“小姑娘,你还认得其他病到吃不进东西这种程度的病人吗?”兰若问。
“有啊,医馆的药抹了没用呢!”
兰若指着她翻找果子时掉出来的一个葫芦,“不知这个葫芦,你能借给贫僧吗?”
“那是我捡来玩的,当然可以送给你了。”
“多谢你了。”兰若走到暗处,小女孩不知他在做什么,过了片刻才见他慢慢走了回来。
“这个葫芦里,有药,你将它拿给病人服下,不需要太多,我来教给你用量……”
小女孩听他讲完,不安地看着他,“菩萨,你要走了吗?”
“时间不多了,贫僧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兰若摸了摸腰间的骨笛。
“可是……”
“你兄长好似回来了,去接他吧。”兰若说道。
-
天蒙蒙亮,潸潸冷雨飘在江面。兰若感到全身湿冷,这才醒了过来。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倒在江边了。这样毫无预兆的晕厥已是第二次了,按着生疼的太阳穴,他提醒自己需得留心身体的状况。
色/界之巅究竟天已是有相果报的巅峰,再往上一层便是无色/界。无色/界的佛已无色身,在佛门看来便是无生无灭的境界,在外人看来,或许认为只是一种不灭意识的存在。传说大自在天因傲慢而难登无□□,其实却是他不愿再进一层了。一旦进入无色/界,便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行走人世,不生不灭不是他的志向,渡尽世人才是他的宏愿。毣洣阁
正因仍留有色/身,所以一旦化身死亡,色/身也必定要经历一次涅槃。
时间真的不多了。
兰若打量手指上渗出脓血的绷带,并未拆开清理,只是从怀中又取出一条干燥的布巾,撕成条缠裹在手指上。
他跪在江边,敛拢袈裟衣袖,弯腰掬起一捧水,滋润过度干涸的喉咙。只咽下一口,恶心的感觉便涌了上来。
“就是他!就是这个妖僧!”突然有一干人举着斧子锄头沿着江岸跑来。
喉咙很痛,不断痉挛,连话都说不出。
“他满身都是烂疮,还骗人说自己可以治尸染,还说我的药有问题!你们看看他这个样,到底谁有问题啊!”何三在一旁鼓动众人,“小石榴的病好了吗?没好嘛!还成天嚷嚷着说见到菩萨了,根本是被这妖僧害了,好好一丫头疯了!”
“把他吊到村口的大柳树上示众!”义愤填膺的众村民道。
兰若提衣站起,掉头离开,手脚上的铁链拖得他步履艰难,尸染的破溃皮肤被枷锁反复摩擦,脓血不断流下,黏腻地贴在身上。此时也只能展露报身佛相,他这样想时,背心骤感剧痛,蹒跚的脚步愈发不稳,跌倒在地。
“打中了!”有人在后面高呼。石块如冰雹纷纷砸来,兰若刚撑起身体,头就被石块砸中,眼前又是一黑。
睁开眼,一片血色,也不知哪里痛,整个身体都痛得发抖。
“他身上有尸染,用绳子拖走,不要碰他!”有人又喊道。意识朦胧之间兰若感到脖颈一紧,有什么套住了他,在淤泥中拖拉。由于断灭佛锁加身,随着体内积累越多的魔气,佛力运转越不能随心所欲。
“吊起来!”几个村民嚷嚷着。
兰若感到周围似乎围了许多人,他的双脚被人拉起,头朝下倒吊了起来。一股眩晕冲上头顶,窒息的感觉更强烈了。
“妖僧遭报应了!他全身都烂了!”“骗人家小姑娘家!不要脸的花和尚!”“打他打他!”
石块接连不断地砸在身上,尸染的溃斑被砸破流出脓血,内腑被砸伤咳出血来,混杂在一起滴滴答答落在泥地上,聚成一大片猩红浓稠的液体。兰若很难再保持清明,本能地挣扎,却只是引得身体在半空中摇晃。
众人打得累了,看得累了,也就渐渐散去。
天空下起了细雪,落在地上就化为冷雨,一点点清洗着泥地上的污血。细雨落在脸上,唤回了兰若的神志。他用颠倒的视角注视着遥远的地平线,小小的村落升起了青色炊烟,如溪水般倒流入深色的连绵山岚。
有人走近了,说道:“这么多佛血,就这样渗入泥中了。愚民们暴殄天物,却还在拜佛垂怜。”
那人抱住了他的身体,他感到双足得以舒缓,接着有人将绳索解开,身体被轻放在地上。
此时胸腹中的闷痛已压抑不住,兰若扶着地呕血不止,起初是脓血,后来便都是鲜血。
眼前之人身着绿底杏纹短衫,打着绑腿,用羽扇遮雨,蹲在他面前道:“贫道在找大师,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你。原本我是有事相求,可是现在……反倒不想求了。”
“贫僧明白……道长需求佛血……”兰若呕出了血,终于能够开口说话,只是声音喑哑低弱,几乎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尊极主何必自苦如此?”玄九面对着陷入淤泥的佛者,头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倾吐的欲望,“世人如此愚蠢卑鄙,贫道有时也不禁想,他们做过什么贡献吗,为了自己的生存可以出卖和掠夺他人,对他人的痛苦也只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顶多落下一两滴无聊的眼泪。一辈子不明真相浑浑噩噩地活着,活到了一定年纪,就死去了。而大部分人,只要有一点享乐便能满足他们那毫无建树的人生,即使如此也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经常抱怨世界不公,如巨大的婴儿般要求别人的付出,用道德绑架他人。但这世界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强者到底为什么要布施弱者呢?”
兰若抬起双眸凝望他,虽然面容因尸染而溃烂狰狞,但那双眼睛却一如既往的沉静深邃。
“贫僧曾发愿渡尽世人,然而求道途中,却也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玄九没料到兰若会这样说,只听他又继续说道:“人生来便有佛性,只不过世间太多的苦难让人心蒙尘。正如道长所说,有些人会为了自己的生存掠夺别人,这正是因为他们感到自己所得‘不足’扭曲了心性,并非说明本性为恶。然而这世间总有不足,唯有让人心觉悟,才能回归本性。修心并非一蹴而就,将道理强塞并无用处。譬如对贪财的人,教化以散财布施,才能得到善报,待他领悟再教给他更深的东西;但对如追求真理的人,就不该单纯以福报论教化,而是教之以深般若。”
“但人当真生来有佛性么,”玄九问道,“我认为没有,人生来就是恶。”
“那就将善种播入人心。”兰若回答道。
“可是尊极主又得到了什么?”玄九面色沉重地打量着他满身的伤。
“得到了一个机会,让高居究竟天太久的大自在天,可以换个角度看待自身和世界,”兰若拨开汗湿的鬓发,微微一笑,“方才贫僧便想,倒过来看这世界颇有收获,有助于打破对正与倒的固有偏见,学会体谅他人的角度与想法,也能看到不同往日的风景。”
玄九笑了一声,目中生出几分敬意。
“若是十恶不赦之徒呢?”玄九轻叩羽扇。
“贫僧至今未见过。但若必要之时,贫僧亦有觉悟。战佛威灵相便是为杀而生。”兰若毫不避讳道。
“与尊极主一番话,收获良多。”玄九起身拜道。
“佛血……”兰若见他不提,便主动撩起衣袖,露出刀痕累累的手腕。
玄九只扫视一眼,便立刻移开目光。他一手捻诀,一手持扇上抬,地面骤然绽开法阵,无数金色的血珠从泥土中飞出,漂浮在半空中。
“这么多还不够吗?”他说着以法器将佛血收集。
兰若见心事已了,便辞别离去。玄九目送他拖着佛枷,消失在飘摇风雨中。他将法器丢给走过来的胜遇:“分给各地医馆。”
“就这样让他一个人走没关系吗?”胜遇捧着手中格外沉重的法器问。
“那是殉道之路,注定孤独。”雨落在玄九脸上,他淡淡道。
“最初不明白陆沉为什么执著他,现在有些明白了,”胜遇将法器收好,撑起伞挡在他头顶,“该走我们的路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35 章 殉道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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