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在天呢?”陆沉心中一凉。照翠微仙君所说,大自在天承认自己失去慈悲心,确实符合魔染的特征。但他仍能对自己做出情感的回应,绝非一具行尸走肉。
“他是真正的佛,我难以揣度,”翠微仙君道,“尊极主深不可测,他若是预知自己入魔的危机,应当会有所准备才是。陆沉,他可否给过你什么东西,或者留给你什么话?”
陆沉摸上了怀中的佛骨笛。
他不由想起,当初魔猿找上他便是因为他吹响了猿骨笛,而现在入魔的大自在天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似乎也与佛骨笛当时抵挡了那名眉心有梵文的僧人相关。大自在天为何要将自己的佛骨交给他呢,仅仅是为了当初那句法器交换的承诺吗?
“他曾交给我这支佛骨笛……”陆沉取出皎白如玉的佛骨,双手握紧不放。
翠微仙君借着他的手端详了一番,道:“佛的遗骨在人世一般被称为‘舍利子’,是被供奉在塔中的神圣之物。这支骨笛隐隐蕴藏佛气,又多次助你逢凶化吉,大自在天相赠或许另有深意。”
“若想尊极主恢复,我们必须对魔有更多的了解。说起世上最了解魔物的人,非酆都帝君莫属。但他居心叵测,非是易与之辈。”翠微仙君叹道。
酆都帝君虽不可信任,但却并非没有其他法子。重思当初曾提及过历任的酆都帝君有记录笔记的习惯,若是能找到重思,请她帮忙调查,或许有所帮助。陆沉心中暗想。
“我先去鬼国一趟。”陆沉道。
翠微仙君虽有担忧,却也赞同:“诛魔虽迫在眉睫,但若是能让尊极主恢复,必定事半功倍。你尽管去吧,人世的魔祸我会配合玄九处理。”
陆沉听他这样说,神色复杂:“翠微仙君,你打算离开太液池吗?”
翠微仙君摇头道:“你不必担忧,我有道术可配合玄九,并非必须离开这里。只是……”
他欲言又止,终究喟叹道:“只要这里的日子青鸾觉得幸福就好……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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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降临,容与舟泊入一片沙洲。沙洲林木丛杂,树影幢幢。陆沉取出灯笼,将鬼火置入,幽蓝的灯光映亮了眼前的路。阴泉在幽幽鬼火映照下显出水貌,四周腐草化萤,宛如点点流星般围绕在大自在天暗色的袈裟袖袂之间。
“这里阴气深重,黄泉在这里流经地表,沿着这些水脉,我们可以进入鬼国。”陆沉解释道。
大自在天摊开掌心,黄泉中一缕缕魂魄的气息不由自主飞上来,穿过了他的指间。
“随我来吧。”陆沉握住了他细瘦的手指。
两人沿着阴泉水脉,进入忘川,睁开眼时,天地是昏黄的埃土之色。甫一上岸,陆沉骤闻箭矢破空之声,他挥开轻裘卷下数支箭羽。紧接着两岸涌来手持狼牙棒和弓箭的鬼兵,为首的青面獠牙的鬼将喝道:“大胆活人,竟敢擅闯鬼国!”
自酆都帝君颁布鬼国锁国之令后,忘川沿岸戒备森严,凡有生人进入,格杀勿论。
陆沉无意与他们做无谓的冲突,与大自在天交换个眼色,两人朝忘川下游退去。鬼国的瘴气吸久了会令人身体沉重,泉下的气候也不利于擅长汲取自然之力的妖族运功,上一次和重思一同进入鬼国时陆沉便有体会。鬼兵穷追不舍,陆沉悄悄瞥向大自在天,见他倒无意用魔气伤人,心下稍安。
下游两岸是一片荒原,令人惊诧得是地面上竟倒插着无数残破的刀剑。有些刀柄上缠着沾染了干涸褐色血迹的布条,有些剑身已经锈迹斑斑。便在两人退至此地时,忽闻一阵厮杀声,一群鬼族人竟不知从何处钻出,迎击那群鬼兵。
两队人马拼杀,鬼兵被打得措手不及,全军覆没。杀出来的那帮鬼族人兴高采烈抢了他们身上的兵器和鬼币,随即将尸首丢进忘川。“这两个是什么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尖耳鬼族上下打量陆沉他们,突然指着大自在天惊道,“你是……是……”
“佛祖啊!”他大叫一声,五体投地跪下磕头。其他年轻鬼族也大呼小叫,跟着他纷纷叩拜起来。
“怎么回事?”陆沉低声问大自在天。
大自在天只淡淡扫过他们一眼,便穿过无数倒插的刀剑,朝深处走去:“都是些前尘往事,此地名唤‘利刃原’地狱,百年前我曾来过。”
陆沉见他步履笃定,追上他来到了一片山壁。山壁上凿有大大小小许多石窟,有些洞口挂着晾晒的衣物,有些石窟中探出了鬼族孩童好奇的脑袋。“有生人,有生人!”他们叽叽喳喳地叫嚷。传说鬼国有八寒地狱、八热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这四大地狱,而四大地狱之下又包含各种不同的中小地狱,每个地狱居住的鬼族生活习惯根据地貌气候不同而迥异,看来利刃原地狱的居民日常居住在石窟里。
大自在天步履不停,径直走到了一座最大的石窟前。那石窟足有十丈之高,入口悬挂着一条条佛幡。石窟内依壁凿刻了一尊巨大的坐佛,佛前跪了几名鬼族,默默埋头诵经,让人一时怀疑此地是否还在鬼国境内。
而跪在最前面身着黄色衲衣的僧人正在为躺在面前的一名伤患医治,她此刻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那逆光而来的修长身影上,整个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那伽定的双眼渐渐湿润,双手合十,颤声道:“世尊……您回来了。”这一声呼唤恍如隔世,她仿佛回到了熟悉的究竟天,一如既往地迎接着返回须弥山的尊极主。
伤患的治疗已经结束,一名鬼族膝行上前去照顾,其余人仍停留在原地默默诵经,似是在为伤患祈祷。
那伽定引着大自在天与陆沉进入了大佛石窟旁的一间小侧窟,放下了隔挡的布帘。
“世尊……”她虽一贯平和,此刻却也泫然若泣,“你安然无恙便好……弟子便放心了……只是如今……”她想起了易主的究竟天,入魔的尊极主,前途一片飘摇风雨,心中满是哀愁。
大自在天道:“我身体无恙,那伽定。诸相皆空,莫要执着。”
他在色/界之时从不说法,被人说“修哑禅”,如今却第一次对那伽定开口,声音清朗柔和,宛如甘霖抚慰久旱的人心。那伽定回想起了当初大自在天决心动用禁术以救世间尸染病人的情景,毕生难以忘怀。假如他能放得下那些人,或者下令其他佛者牺牲,那他便不会沦落至此。入魔是佛者大忌,更是一生洗脱不掉的污点,入魔便意味着再难返佛门。然而她深深了解大自在天的为人,他根本不忍牺牲任何人,不会舍弃任何人。
在陆沉的询问下,那伽定收起愁绪,细细讲述了六梵天主如何夺权,以及她随青姑进入鬼国的过程。
“鬼国已经对外封锁,贫僧又挂心帝姬,于是来到了这片利刃原地狱暂居,”那伽定来到利刃原并非巧合,而是因为重思的生父荒鬼便是出身于利刃原地狱,所以她才寻着名字找来,“利刃原一带有不少鬼族私底下信奉佛法,还在聚居地开凿了这个佛窟,据说是因为百年前曾有一位人称‘三途度母’的比丘尼在这一带云游,为利刃原的鬼族挡下过魔物的掠杀,救治了不少鬼族。这里的鬼族为了纪念她,就凿刻了这一尊佛像。”
百年前大自在天曾亲至泉下托孤,这名三途度母的真正身份昭然若揭。那伽定既已心知肚明,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沉根据此前鬼族的反应和大自在天的言谈也猜出了八/九分,转而问道:“那名伤患是怎么回事?”他在佛窟中观察到伤患身上并无魔染。
那伽定解释道:“他是利刃原的鬼族,在和酆都帝君派来的兵马冲突中受了重伤。利刃原向来不太平,附近的马匪流寇时常来抢掠,有时还有魔物侵扰。据说这里是鬼族古战场遗址,自古这里便频频爆发军民冲突,这里的百姓似乎对酆都帝君的统治并不信服。”
陆沉想起他们来时遇到的那队人马,不知是否就是那伽定所说的马匪流寇。
“重思在哪里?酆都六天呢?”陆沉心中有事,继续问询道。
“帝姬仍留在酆都城,纣绝阴天主率酆都六天和一部分鬼兵占领了虞渊。虞渊离这里并不算远,酆都帝君已命人围剿,所以近来附近酆都兵马不少。酆都那边怀疑利刃原的百姓中有六天安插的奸细,所以才起了冲突,那个鬼族百姓也因此受伤。”那伽定叹道。
原来重思在酆都城,陆沉急于见她,却又有些犹豫不决。
大自在天望了他一眼,在石窟简陋的草席上坐下,道:“你尽管去办你的事情,我在这里等你,不会走开。”
陆沉想向重思打探魔物之事,却又不愿让大自在天知晓。他已入魔,而自己所为等同于威胁他作为魔的存在,就算他如今一副有求必应的态度,陆沉也并没有天真地失去所有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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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离开后,大自在天闭目打坐。过了不知多久,他问道:“那伽定,你为何心神不宁?”
那伽定一惊,连忙收回一直落在他空荡荡左袖的目光,道:“世尊现在所呈现,并非完整的报身相,是否因为大部分佛力遗留在涅槃宝剑之中了?我见宝剑悬挂在轮回台上,倘若将宝剑收回,世尊是否能抵御魔气,恢复报身相,重归佛门呢?”
“那伽定,涅槃宝剑一旦收回,轮回台便会再生魔物,幕后之人也可能再对轮回台下手,”大自在天睁开双眼望向那伽定,“何况我重归佛门又如何呢?”
“世尊,你有所不知……须弥山现在乌烟瘴气,众弟子急功近利,已失佛心了。倘若世尊重掌色/界,一定能让须弥山恢复清净,众人静心修行。”那伽定期待道。
“那伽定,修佛之所,不在于须弥山,而在于人心,”大自在天幽邃的目光飘向了远方,“魔非一日而生,须弥山亦非朝夕倾覆。佛性与魔性,就像手心与手背并存一般。令须弥山恢复清净,难道人心就能觉悟吗?若能明心见性,鬼国也是西方极乐。”
“世尊……”那伽定怔了怔,伏身拜道,“谨遵世尊教诲……”
他入了魔,却也将道理说得明明白白,那伽定倒未觉得他有什么不同。
“世尊,弟子还有一事请教,”那伽定踌躇片刻,下定决心问道,“为何六梵天主夺取色/界时,弟子未听到无色/界妙法威音王等众佛阻止他呢?无色/界……到底是怎样的地方?”
“色/界的上一层便是无色/界,修炼到无色/界便获得法身,脱离色/相,不生不灭。就我所知,这种状态与神仙不同,并非将魂魄留在阳世,但亦不在阴间,所以谓之不生不灭。妙法威音王是传说中久远前第一位登上无色/界的佛者,但究竟谁是妙法威音王,在漫长岁月里恐怕也已经无关紧要,如今这个名字代表的只是无色/界的意志。
“色/界之人从来无法主动联系无色/界,但除了声音和法力,无色/界也从无人降临过色/界。那一日无色/界为何无声无息我无法解释,但我认为六梵天主也未必知晓。他那日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种对无色/界的试探。”大自在天道。
“试探?”那伽定心中震惊,欲界主宰竟敢试探无色/界吗。
“他是一名疑佛者。”大自在天却神色如常。
“修行到了这种境界,竟然还在怀疑法身佛的存在吗?”那伽定喃喃道。
“修行得越深,疑惑反而越多。他所深陷的,是一种‘法执’。”大自在天尝试说明的道理,那伽定却难以参悟。无色/界降刑于毗离耶,无色/界究竟是什么?她不禁想起了那日六梵天主来到究竟天说的那些话……
——远离尘世的妙法威音王凭什么号令佛门?他说龙女要死,龙女便死,当年若非无色/界插手,毗离耶就不会死。
是啊,无色/界凭什么,凭什么……自己修行多年难道就为了到达那种地方?那伽定扪心自问。
“困惑时,不妨想想自己的初衷是什么。回望过去,那一步一步走来的足印,决定了你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大自在天沉静平和的声音,在简陋的石窟中响起。那伽定感到这狭小的空间也变得如天地般宽广起来。
最初她只是追随着姐姐的身影……
“那伽定小妹,地位、美貌、财富、父母的疼爱,这些我都拥有了,我感恩这一切,但它们却不能使我的心真正的充实。我的生命对他人来说有何意义呢,我拥有这么多,对这个世界又有何意义呢?小妹,我要去西方教修行了,我要用我的力量帮助别人,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小妹,我要去鬼国了,听说那里的人从没见过阳光,也不知什么是佛法,我想要把这样神圣美好的东西告诉他们。”
“那伽定小妹,爱会让人的内心充实,这种爱与以往不同,我终于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
石窟外爆发了尖叫和吵闹,骤然打断了那伽定的回忆。她嗅到了一股浓烈腥臭,紧接着便听到鬼族们大喊道:“好多魔物,快跑!”
利刃原一带常受魔物侵扰,她此刻一心担忧鬼族百姓,起身跑出石窟,迎面便撞见一只状似蜈蚣通体漆黑的魔物扑向跌倒在地的鬼族孩童。她口中诵念,手中佛光亮起,一掌打向魔物。魔物全身的节肢抖了一圈,吐出些绿脓,甩过尖尖的脑袋,对着那伽定发出“沙沙”的声音。
鬼国的气候对佛力也有抑制,那伽定知道此魔难缠,手心再聚佛光,却是推向了吓到腿软无力逃跑的鬼族孩童。佛气化为一朵莲花,托着他远离魔物。而魔物也调转了方向,扑向了那伽定。
回防已是不及,她紧闭双目,身上华鬘被强烈袭来的魔气撕碎。
大自在天身影飞出石窟,他轻叼手套,脱出右手,枯木龙吟在半空中翻转而出。他的手指在琴弦疾风般划过,食指连历宫商两道散音,枯木龙吟上积附的恢弘佛气随弦音弹出,魔物全身抽搐,躯体爆裂而亡。
那伽定睁开眼,满目尽是大自在天在魔气中飞乱的黑色袈裟与银发。他义无反顾地走向仍在不远处肆虐鬼族百姓的群魔,这样不计毁誉决然而战的背影那伽定熟悉极了。她眼眶泛红,含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www.bïmïġë.nët
他所言不错,他实无必要重返究竟天。因为不论他站在哪里,哪里都是这世上唯一的色/界之巅。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55 章 利刃原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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