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此刻却并未坐镇凌霄宝殿,而是独自一人负手立于祥云笼罩的旸谷,关注着扶桑木上金色帝果的长势。驻守旸谷的重兵已被派去对抗妖族大军,若不能突破凌霄宝殿的防御,妖族尚不足以进犯此地。
他专心致志端详帝果之时,扶桑木落下了一片紫色的树叶。
旸谷走入了一名身披斗篷,兜帽遮面的玄衣人。
天帝施然转身,仙气慑人。他并不看来人,只是睥着树下摆开的棋局。
那人一身魔气,衣袂翻动之间,收敛不住的魔气冲撞得扶桑木落叶纷纷。天帝嗅到这股腥臭,眉头微微皱起,叹道:“黄泉之人,与魔共舞,真是自甘堕落啊。”
“你这一盘棋,兵行诡道,但并非无迹可寻,”天帝不紧不慢地替他落下一子,“第一步棋声东击西,以魔染牵扯天庭与西方教的精力,同时将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黄海。”
“第二步调虎离山,引天庭重兵进入黄海,使天庭防守空虚,妖族大军趁机攻入天庭。”他又落下一子。
黄泉主静静看他布局落子,缄默不应。天帝拢手,冷嘲道:“妖鬼勾结,妄想翻天。”
此时凌霄宝殿,万妖大军杀上天庭,战鼓轰鸣,旌旗狂舞。饕餮手握魔器妖剑,斩落无数天兵头颅,高喊道:“弟兄们杀啊!杀光这帮凶手,为我们的亲人报仇!为枉死的妖族讨回血债!”
“杀!”妖族们听了这样的鼓动,激愤难当,杀神诛仙更为勇猛无惧,妖氛漫天。
果然如意料之中,天庭的守军极少,饕餮心道十拿九稳,率先杀入了凌霄宝殿。
“看!那就是天帝宝座!”有妖族激动不已。“那班神仙都吓得屁滚尿流逃命去了!”有妖族狂喜大叫。妖族这一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胜利让他们热血沸腾,面容扭曲,嗓音撕破。
天帝中了黄泉主的调虎离山之计,如今连凌霄宝殿都是囊中之物……饕餮虽心思深沉,但此刻也难以克制这份兴奋。毕竟连当年陆沉都做不到的事,他饕餮如今做到了。只是他到底老谋深算,在宝座前堪堪一步忽然冷静下来。
天庭就算守卫空虚,至少也该有太上老君等人在场,为何凌霄宝殿空无一人。天帝又去了何处?
……不对……不对……
糟了!中计!
“众人快退出去!快!”饕餮大喝一声,率先掉头便退,群妖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然而为时已晚,铺天盖地的术阵已将闯入凌霄宝殿的群妖围困,饕餮冲出宝殿,看到了一名身材婀娜,容貌艳绝的女仙。
“你……”饕餮眯起眼,辨认良久,目光盯在她手中的那柄绘有美丽仕女的纨扇上,许久终于认出了她是谁,整个人如坠冰窖。
“叛徒……西王母……”他吐出这几个字,喉间都感到一股寒意。
“叛徒是你,饕餮。”西王母朱唇含笑。
“怪不得天庭有防备……原来是你……我万没料到你会投靠天庭……你……”
“你要权势,我要美貌,世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既然只有天庭能完成我的心愿,那我便只好帮助天帝了。”西王母轻轻摇着那从不离手的仕女纨扇。
“在我眼里,你还是那只丑陋不堪的女怪物。”饕餮怒极反笑,狠狠挖苦道。
他的话刺中了西王母的痛处,她眯起桃花眼,用纨扇掩住克制不住的凶态,道:“妖族因你而覆灭,饕餮,你败了。”
她话音落下,术阵雷声滚滚,电光闪烁,阵上竟是太上老君亲自施法,威力远胜于雷部众君。群妖一见到这番阵仗,顿时都骨悚神凄。
天雷阵……又是天雷阵……
好恶毒的天帝……
饕餮头脑混沌,太多的事如旋风在他脑中飞转,却又茫然得空无一物。他牺牲了这么多,最后换来的却是什么?妖族的覆灭吗?
阵法催动,如瓮中捉鳖,天雷轰顶,天火焚妖。妖族们前一刻还勉强提着兵器,这一刻都丢盔卸甲,哀嚎四窜。百年前的旧事重演,它们的头发在燃烧,后背在起火,满地翻滚,逃不出这方寸之地,痛不欲生,宛若阿鼻地狱。
遥遥旸谷,祥云如故。
天帝微微笑道:“妖族是弱肉强食的种族,它们心中从无大义,一向唯利是图。抛出诱饵,它们便会上钩;给了好处,它们便会出卖同伴。这便是我的落子。”天帝拂袖,一枚白棋显在云镜棋盘上,顿时一片黑棋消失了。
黄泉主仍是一言不发,仿佛已无言以对。
天帝对他的安静付之一哂:“你的第三步棋,瞒天过海。你以为无人知晓你的秘密,但未能当场诛杀纣绝阴天主就是你的败笔。你恐怕不知,他逃离黄海拜见了我,揭穿你的秘密。”
“魔首黄泉主,你就是酆都帝君。”天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的右眼在此时如涨潮一般覆上一层碧绿的光,隐隐透出一股静水深流般的磅礴力量。
“酆都帝君,我对你早有提防。为了取得这只天常眼,我可是放任那自甘堕落的翠微子逍遥法外那么多年。”天帝露出嫌恶的神色。天常眼是青城山天常道一脉修炼以专门对抗鬼族的利器,当年翠微仙君以其中一只天常眼换取了一方清净之地和拘魂阵法。
黄泉主默默听完,突然鼓起掌来。
天帝皱眉:“你已是一片残局了,还有什么话说?”
黄泉主的掌声渐渐稀疏,他不紧不慢道:“你的演说很精彩,但你的棋艺太差了。”
“你说什么?”鲜少受到这样无礼的冒犯,天帝腾起一股怒意。
“第一,黄海要灭你天兵,”黄泉主大步朝天帝踏来,浑身的魔气如黑烟般肆无忌惮地涌散,“第二,妖族是弃子。”
天帝开启了天常眼,右眼前浮出一个碧绿的法阵,直接穿透了黄泉主的身体,却并未能阻挡他的脚步。
“怎么可能……天常眼怎么可能对鬼族无用……”天帝看着眼前一步步逼近的人,竟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第三,我不是酆都帝君。”
不知何故,一向平静无风的旸谷,竟无端吹起了一股狂风。黄泉主的玄色兜帽被风吹开,散出了满头华发。
“你!”天帝看到那张脸,霎时间面无血色。
-
凌霄宝殿上陡然吹起一阵狂风,天兵天将与众多妖族竟一时间被吹得人仰马翻。
“楼主,怎么办……楼主救命啊……”群妖在天雷阵中痛苦地翻滚。
饕餮催动魔气,然而那蜃楼中锻造的魔物却仿佛与他切断了联系,探不到一丝气息。虽然最初与黄泉主商讨,为了避免当年之事漏泄,轻易不调动魔物,但此时此刻也唯有以魔抗神,才能辟开生路。发觉最后的杀手锏竟失效了,他才真的感到遍体生寒。
“好痛啊!好热啊!楼主!救我们啊!”哀嚎声源源不断冲击着耳膜。
饕餮终于抬起头,眼前是修罗地狱般的惨烈场景,一切都变得很慢,声音变得遥远,唯有自己的喘息和心跳,一下又一下,回荡在这妖族乱葬岗般的天庭。
他意识到,这是一场骗局。在天地的较量中,妖族只是一枚弃子。
他想起了,陆沉曾经质问他,你满足的是自己称雄一方的私欲,还是当真为了整个妖族着想。
如今因为他的私欲和野心,葬送了整个妖族。
“啊……啊……哈哈哈哈哈……”他仰天狂笑起来。
“那妖疯了吗?”天雷阵上太上老君冷眼睥着他的狂态,心中同时也琢磨这股狂风从何而来,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了。
饕餮举起魔器妖剑,高喝道:“妖族兄弟们,和我杀出重围!”
他一人当关,率先开路,兵器上的魔气冲击法阵,太上老君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群妖在他的鼓舞下,收敛心神,也勉强背水一战。雷电不断落下,眨眼间便有妖族灰飞烟灭。饕餮骤然化为原形,不顾自身冲击阵法,企图为妖族破开一条生路。
“楼主……”
“我要你们踏着我的尸体,活下去!”饕餮说完这一句,全身魔气暴涨,撤去了自身的防御,顿时被天火吞没。他如同一颗火球,拼劲全力撞向了太上老君坚不可摧的阵法。
阵法产生了一丝裂痕,群妖趁着这个机会如潮水般一拥而上。
太上老君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手掌一翻,那道裂痕便迅速弥合了。西王母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盘古开天地,鸿钧传三教,封神大战后鸿钧道祖与三教衰落,女娲立天庭,从此这制度便延续了千年。妖族虽偶尔诞生妖力强大的血脉,但大多只是蝼蚁一般碌碌无能。饶是饕餮这样的大妖,豁出性命却也抵不过神仙手掌轻轻一翻的力量。妖族与神明实力差距太悬殊了。这样的生命,不觉得悲哀吗。聪明的人,该懂得利用现有的制度,为自己谋求利益,所以她此刻站在这里,而非水深火热之中。
就在此时,狂风遽然冲破云层,天雷阵竟然被生生撕开,烟消云散。
“妖气……”太上老君催动青牛,一甩拂尘,挡下了这股锐利的妖气。
拂尘应声而断,他取出扁拐,严阵以待。
妖雾如云岚一般随着风势涨起,破碎的天雷阵中,孑然一妖,横刀而立,将天兵与群妖隔开。
“你……”太上老君辨认出了,不禁道,“北冥鲲妖,你又想大开杀戒了吗……”
“陆沉……”西王母握紧纨扇,“你该回到海市,为何要趟这趟浑水?”
“逍遥公!逍遥公来了!”群妖辨认出挡在他们身前之人,提到嗓子眼的心俱时放回了肚子,仿佛鬼门关走一圈又重返人世,也顾不得往日的那些恩怨龃龉了。
“陆沉不愿杀生,放众妖回到妖界,否则……”陆沉的妖气如霜雪降临,他阖目道,“……神挡杀神,血染天河。”
“你做的到吗?”太上老君质问。
“你做好用自己人头试刀的准备,再来发问。”陆沉手中山海随之发出一声清越长吟。
妖族佼佼者能可诛神并非诳语,毕竟就连号称妖神的女娲亦出自妖族。如今战机已失,妖族经此一战精锐尽损,数年内都无法再兴风作浪,何况陆沉非易与之辈,与之硬碰并无好处。太上老君望向三十三重天,那里矗立着他的恩师鸿钧道祖的紫霄宫。道祖心思难猜,正如那通往三十三重天的云层般深远,令他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天庭远比众人看到的要承担的更多,他也因此甘愿位列在凌霄宝殿群臣之中。不知何故,天帝竟还未依约从旸谷返回,太上老君心中感到几分不安。
便在这个时候,他感到一种异样的心潮,他看向在场无知无觉的众人,唯有那横刀对峙的大妖瞥了眼四周,与他对视。
这是功力深厚心思敏锐者才能察觉到的异变,风云尚未惊动,但天上有什么正在发生。
两人交换目光仅仅一瞬,太上老君就明确地察觉,巨变已“来了”。
一股剧烈震动从旸谷排山倒海而来,所过之处云团碾为齑粉。众人未及反应,太上老君青牛回转,手中捻诀,以移物大法将凌霄宝殿连根拔起。陆沉冲到最前,聚集全身妖力,十里之外连起数道冰墙。宏大气流将其一道一道震碎,无形的危险化为了亲身目睹的恐怖景象,此时众人方才察觉危机临身。
太上老君毫不犹豫将凌霄宝殿丢出,气流与之相撞,轰然一声巨响,连凌霄宝殿都化为漫天烟尘。
“众人快退!”他只来得及喝出这一声,心下转过念头:这下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然而锐不可当的剧震摧毁凌霄宝殿后却未再逼近,太上老君心中困惑。烟尘渐渐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冷的水气。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庞然大物挡在气流面前,竟将剧震一点点化消,只剩余威催散众妖所站的云层。
那庞然大物放眼看不到首尾,只能隐约辨出是深海鱼类的形状。初看仿佛是浑浊的烟灰色,细看才发觉它其实近乎透明,只是映射出此刻天空灰蒙蒙的色调。大鱼宽厚的鳍翼如翅膀般舒展,妖雾凝结成幽蓝色的细小冰晶,流星般不断飘散空中。
“是……鲲魄……”太上老君记得古书中有关于此妖的记录,却也是头一次亲眼所见。
云层溃散,伤疲交加的妖族们纷纷摔下天庭,雨点般朝人间坠落。
那大鱼无声无息飘然而下,徐徐挥动鳍翼,身形便已移动百里之遥。妖雾冰晶滞留在他移动的轨迹,宛如一道神秘莫测的幽蓝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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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畔,烟柳画桥,路上行人撑伞匆匆走过。
“下雨了,下雨了,大水要淹龙王庙了……”有老人佝偻着后背,揣着烟斗蹒跚赶回宅子。
穿林馆竹园小楼的窗开着,四姑娘神色凝重地注视那漫天烟雨。看得久了,就能看出雨中有一丝丝猩红。妖族敏锐的嗅觉能比凡人更轻易捕捉水汽中那股妖气和血腥味。
更远的苍穹,仿佛云层被凿穿,一条银河倾泻而下,徐徐朝人间奔流。
“好美的星光啊,已交辰时了,怎么还有这么亮的星星呢!”“那些星星在流动,是流星吧。”穿林馆中的姑娘们站在屋檐下一边避雨一边窃窃私语。
烟雨迷蒙中,街边停着一辆马车,胜遇瞥着无声凝视银河许久的玄九,问道:“看出什么了?可以走了么?”
“天生异象,出大事了,”玄九放下车帘,羽扇滑落在膝头也未察觉,“先回宫中面圣,走吧。”
四姑娘瞥见街边停了多时的一辆马车穿过烟柳枝条姗姗离去,随意将烟嘴含在口中深吸,这才发觉烟丝已湿透。腥风血雨中有鸟翅扑动,一条怪鱼飞到窗前,低声道:“天地生变,妖族可速往海市避难。”
“海市并非人人可去。”修为不够,如何抵达,四姑娘将湿透的烟丝叩出。
“沿着那道银河轨迹,就可以跟上逍遥公。他会带上所有妖族迁至海市。”蠃鱼说道。
四姑娘抬起头,眺望着晦暗天色中那道明亮的银河。逍遥公,传说中的名字。一个让神猿王又嫉又恨的名字。
——四儿你放心,父亲绝不会让你嫁给那条恬不知耻的老龙头,你是父亲最争气的孩儿,鹊山一族的兴盛将来都要交托给你。为父已是天庭御封的神猿王了,连那陆沉都没有这等头衔,鹊山一族要像胜遇一族建立玉山王朝那样称雄妖界,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妖再不敢轻侮我们。
——父亲,女儿只希望你平安,一家人能在一起而已。所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有些事还是莫太执着了。
——傻孩儿,多读书虽然好,但你书读得太多变成书呆子了。你也该到处走走看看,别再埋头读书。
——那女儿便去人间看看。
——为父等你回来。
沉思之时,蠃鱼已经飞远,冒雨去通知散居各处的妖族。四姑娘点燃了烟丝,徐徐吐出了一口沉甸甸的云雾。
“老头啊,所以我早劝你,莫太执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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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燃烧的火焰在降落的过程中熄灭,一颗烧焦的怪头朝妖海坠下。妖海上耸立着一片雕梁画柱的亭台楼阁,然而暗淡无光,沉寂如死,丝毫不见往日灯火辉煌歌舞升平的繁华盛景。
怪头拼命转动眼珠,持续盯视着那片楼阁。
——楼主,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怪头张了张嘴,口中涌出染了魔气的妖血。它的双眼突起,突然竟看到那片海上楼阁灯火齐齐亮起,管弦丝竹之声再度奏响。清瘦小旦鬓簪桃花,在月下戏台上轻轻柔柔唱着妖曲儿。
“我儿时随姐姐来到楼中,那时蜃楼初建成,楼主意气风发,看着崭新的戏台说,妖海太空寂,妖族们也散居四方,一直以来你的心愿就是建起一片热闹地方,让五湖四海的妖族都可以在这里享用美食美酒,放松心情,广交朋友。”
饕餮的眼球暴突,却还是目不转睛盯着那片楼台,直到坠海的一瞬,他那颗被天火烧焦的头颅骤然炸裂,脑浆飞溅。
妖海从来一片昏暗,亭台楼阁阒寂无人。
海市蜃楼终虚幻,人生如戏亦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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