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按下云头，轻轻落在云海白玉台上。此境清净无人，洗尽铅华，呼吸间山野的清鲜空气让人身轻几分。遥遥可见一乌顶大殿隐没在云海后的白雾中，陆沉正欲走近，就听得一声兽吼：“陆沉老妖，吃我一爪！”
雾气中骤然跳出一只五尾一角状如赤豹的的巨兽，一爪抓来。
陆沉旋身避开，道：“是狰啊。陆某欲拜见通天教主。”
“想见教主，先过我这关！”狰大笑着，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
陆沉无奈，转动妖刀刀鞘格挡，继而催动妖力，雾气漫天，蓝色冰晶四下飞散。陆沉挥开雾气，手提着一只小猫后颈，任它怒气腾腾在半空中挥舞小爪。
“哇呀！死陆沉！我要咬掉你的鱼头！”狰乱蹬乱踹，气喘吁吁。
“放开狰！”此时云海后方又跑出一人一狗来。那狗陆沉一眼便认出是穷奇，那人是个手舞蛇矛的红衣少年，不知是哪家孩子。狰与穷奇都是妖界凶兽，却竟被碧游仙境收留，这位通天教主果然‘有教无类’，似是与其他仙家不同。
红衣少年举起蛇矛朝他杀来，陆沉将狰放开，有条不紊地躲闪着他的蛇矛。那少年见他游刃有余，一双碧眼妖瞳竖立，蛇矛顿时灌入妖气，攻势更为猛烈。陆沉刀不出鞘，只适时地格挡几下，挫其锋芒。“小兄弟，陆某并无恶意，可否通报一声，让我见通天教主？”
“不行！你和烛龙是一伙的！”红衣少年明知不敌，却毫不退缩，倒也颇有勇气。
“误会，相柳可在？他可以代为解释。”陆沉飞出轻裘广袖，不小心将少年扫了个跟头。穷奇上前用鼻子将少年拱起来，才道：“逍遥公，教主闭关了，你回去吧。”
“鸾君有疾，我要借存思日月金玉镯，不见到通天教主我不会走。”陆沉负手道。
“不可打扰师尊！”红衣少年催动妖力，又提矛杀来。
“小兄弟何苦呢，你非我的对手。”陆沉背着手，足尖点地轻功闪避。他发现少年身法比之前竟有进步。原来是个练武奇才，短短时间就能从对战中提升实力，他暗暗称赞。两人又打了十余回合，陆沉也有意给他喂招，云海上青袍与红衣你来我往，倒也十分热闹。
天色渐晚，少年力竭，勉强提着矛道：“我名朱华，你好生厉害，你叫什么名字？”
陆沉失笑，拱手道：“北冥鲲，陆沉。”
“好，我们再、再打……”朱华拄着矛摇摇晃晃道。
陆沉轻咳一声：“朱华小兄弟，咱们明日再战吧，见不到通天教主，我又不走。”
云雾中有人丢过来一只酒坛，陆沉随手接住，闻了闻：“相柳的酒。”
“逍遥公，久见了，”果然一身穿青色水合服，头戴鱼尾冠的道人悠然走来，“天色晚了，逍遥公若不嫌弃，就到山中寒舍将就一宿吧。”
“嗯。”陆沉拎起酒坛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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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柳过去是远古天神共工的麾下，也曾享受奢靡的生活。现在却隐居在山间茅屋中。明月高悬，松风飒飒，陆沉披着半顷月华，倚坐在窗边，一边喝酒一边将海市的变故说与他。
“世间的兴衰，就像月盈月缺一般，”相柳给他添酒，问道，“逍遥公不想趁此机会一统妖族？”
“现在妖族需要我，我会带领众人重建家园。等到妖界安定之后，应当也不需要我了。”陆沉心事重重道。
“你不称王，也总有人有这个野心。也罢，逍遥公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清楚，却还是天真得可爱，”相柳打趣他，“你的心上人可不是这么风轻云淡吧，那位大佛能站在须弥山顶那么久，肯定还是有些手腕的。”
“大自在天素来慈悲，只是如今他也力不从心。色/界之主那样的虚名他不会在意，借此机会退隐也好。”陆沉知相柳一向擅长扰动人心，但他们过去熟稔，他也不以为忤，只是心绪如杯中绿蚁般摇荡。他性子清冷，厌倦尘世喧嚣，不过想与佛者扁舟相伴，但他亦清楚或许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当真力不从心吗，我听说涅槃宝剑还悬在鬼帝家门口。他只要收回宝剑，你看什么人敢惹他。佛门总说机缘，或许就是机缘未到。”相柳归隐山林，却什么都清楚，看来人归隐了，心还在俗世翻滚。陆沉心道，比起归隐，他现在的状态不如说是蛰伏。
大自在天刚入魔，六梵天主就夺下色/界之主的位子。此前陆沉在鬼国利刃原与那伽定交谈，得知西方教欲界与色/界不少人都迅速投靠了六梵天主。如此快就倒戈，或许西方教早已被魔渗透了。现在六梵天主掌控了西方教，反而是让此前潜伏的堕落僧众浮出水面，有利于拔除隐患。陆沉不喜玩弄权术，却也在俯瞰着妖界王朝更迭中明白这些道理。大自在天或许有此心思，但陆沉不会再怀疑他的居心。
水月寺中，他曾对大自在天的化身兰若说，自己想要了解佛者心中的想法，佛心是否对天下苍生一视同仁，无所分别。如今他已经有了答案。如水月寺中兰若手指菩提树，无须任何言语。
所以大自在天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魔气泛滥的，他却按兵不动，他在筹划什么？陆沉放下酒盏，垂眸沉思着。
相柳察言观色，换了个话题道：“说起来，老教主虽然孤僻，但也非不近人情。他不见你，应当是知晓你的佛缘。封神战后，他可是恨透了西方教。”
“我以为通天教主不出，是想让我多陪小蛟练练。”陆沉失笑。
“哈，那小蛟是老教主心尖尖上的宝贝！”相柳摇着酒壶道，“我这是给你透题了。”
“他很有天赋，我倒也可教教他，日后妖族也能多些傍靠。”陆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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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陆沉一站上云海，朱华就挥矛杀来。陆沉轻裘抱拢，衣袂飘飘，身影在飞瀑般的流云中时隐时现。两人从天明打到天黑，繁星洒满夜空。陆沉盘膝坐在云海喝酒，朱华抱着矛歪倒在他膝窝。
“陆沉，你的父亲……会想要杀你吗？”朱华浑身汗津津，闭着眼问。
陆沉呷了口酒，低头瞥他：“我无父无母，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但是我曾经被最信任之人背叛。”
“你后来怎样对待他？”朱华问。
“我原谅他。虽然关键时刻他没有选择我，但是我能理解他。他已经承担了太多。如果他不能选择我，就由我来选择他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原谅……伤害你的人……”朱华喃喃道。
“因为我爱他啊。”陆沉柔声道。
朱华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已经疲累地陷入酣眠。陆沉让他枕着自己的腿，抬头望向星空。喝醉了，酒总是感情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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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打斗了五日，朱华进步神速。陆沉偶尔也开始进攻，沛然妖气如密网一般让朱华无处遁形。朱华这时方知对方此前到底让了多少，他使出浑身解数也近身不得，被一道道妖气逼得满地翻滚。
“这老妖太能打了，咱家崽子净吃亏了！你看他又摔了个狗啃泥！”狰露出一口尖牙，爪上小肉垫用力砸地。
“逍遥公的武功冠绝妖界，朱华得他指点，那不是吃亏，是占了大便宜。”穷奇感慨。
“差点忘了，你一向是他的狗腿。”狰翻了个白眼。
朱华又被打飞，死死抓住蛇矛，半空中还未摆正身形，陆沉身影已至他背后，挥袖又将他打下去。他打人也不使劲，一点也不痛，但被人像球一样打来打去让朱华气急败坏。他将矛从胯/下向后刺出，陆沉微微歪头躲开，含笑道：“出其不意，有点意思，但对战时只能用一次，不然不光矛要被夺，手也要断。”
陆沉随手握住蛇矛，顺势向后丢去。朱华双手一酸，连忙松手。蛇矛向云海深处的乌顶大殿飞去。
陆沉尚未落地，忽感云海深处一股无匹仙气如离弦之箭朝他射来。他堪堪避开，矛尖从面前划过，撞开凝结妖气，一时幽蓝结晶如流星飞逝。白玉台上奔腾云雾骤然俱散，云海祥光万丈。一名乌发如墨，玄袍广袖的清癯金仙一言不发，奋矛便杀。
通天教主！陆沉已有猜测。这大罗金仙当年以诛仙阵、万仙阵杀得天下腥风血雨，仙界闻其凶名则两股战战。现在他不倚大罗金仙之能，光凭武功矛法对战，陆沉仍被他的威势所震慑，更能想象当年阐教一众面对此仙时的恐惧。陆沉不断后撤，退到云海悬崖前毫不犹豫抽出山海妖刀。
刀与矛相击，鸣声清越，宛如冲霄龙吟。通天教主本是用剑之人，但此时使出诸多矛法。仙人看似浮夸地展示武力，实则饱含为小蛟演示矛法的苦心。陆沉领悟他的用意，也不揭穿，反而刻意将与朱华打斗时所用的招式一一重现，让通天教主在朱华面前拆解。经此一战，小蛟的功夫又可提升一大截了，自从把胜遇带大后，陆沉鲜少再有这种奶孩子的欣慰。
两人交战数十回合，通天教主收起丈八蛇矛，猛然挥袖，一只光华耀眼的金玉镯朝陆沉头顶砸来。此等法宝，若是被砸中必定当场毙命。陆沉却像心头大石落了地，旋身掠起，掌抵金玉镯，不断后撤卸去强悍劲力。他一连退了数十丈，直到云台山的云海杳然难辨，才将宝镯收入怀中。此宝正是存思日月金玉镯。
“多谢教主赠宝。”陆沉饱提内力，遥遥拱手，声音中的浑厚妖力震开了云台山的云霭。
通天教主孤僻寡言，却也非仙界传得那般嗜杀，不过是不苟合世情，但仍是位道心清静的大罗金仙。观他对小蛟如此用心，希望日后小蛟也能记住他这份恩情吧。陆沉想罢，轻吐一口妖气，在半空中旋身，化为鲲魄漂游云端，赶往太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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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寺中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许多百姓直勾勾盯着寺中佛者，双眼如饿狼泛着绿。
“他是魔！”白眉尊者的声音在极度亢奋中发抖。然而众人观佛者法相庄严，对他的指控半信半疑。白眉尊者又道：“你们不信吗，那你们问问他，他是不是杀过人！”
有人问：“你真的杀过人吗？”
“是。”大自在天回答。
“你如何杀的？”白眉尊者又质问。
“我扼断了他的脖子。”大自在天叹道。众人一片哗然，他们深受魔气所害，已经恨透了魔。
桑小侠见群情激愤，佛者却无辩解，急忙道：“他怎么会是魔，他方才治好了这些孩子的尸染，他还放血救人了！”
一名孤儿也道：“我喝了菩萨的血，肚子不痛了，菩萨救活了我。他不是坏人，你们不要杀他。”
大自在天怜悯地看孤儿，桑小侠却觉得他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无奈和悲伤。他正诧异之际，就听得人群中冷不丁有人轻声问：“你的血肉能治好尸染？”
桑小侠先一怔，随即猛然明白了佛者目中那忧伤之色的意义，遍体生寒。大自在天未语，另一名孤儿帮他道：“菩萨真的能治病，他是个好人。我险险死了，也是喝了他的血，才醒过来。”
“他的血真的能治病啊……”人群中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太好了……太好了！“有人突然冲出，一把拽住了大自在天的手腕。他正欲挣出，又有一小儿跑出紧紧抱住他的双腿，喊道：”阿爹，我抓住他了，把他带回去给你和阿娘吃！”
大自在天手按佛印，白眉尊者见状，蓦地笑了：“世尊慈悲，眼前病人虚弱，小儿稚拙，你稍动法力，就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大自在天也有所察，将佛光收敛，然而又有一人上前抓他肩膀，一人扯住他的银发。
这一双双手都那么羸弱，却又都那么凶狠，那么无辜，却又那么罪恶。有人咬住他的皮肉，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下口，生怕自己少得一份。欺霜胜雪的袈裟晕开片片血污，大自在天浑身痛楚，却犹然不及心痛。
“食我之肉，饮我之血，若能除你等病痛，我恨不得化身千千万，任你们分食，”大自在天趺跏坐下，双手合十，声音柔中带威，“然而魔祸不能根除，舍身是我之罪。”
“住手！”桑小侠和几名孤儿拼命拉恶鬼般狰狞的人群，然而势单力薄，很快就被甩开。
“世尊啊，这就是你爱的众生，一次次辜负你的众生。”白眉尊者失声笑了。笑着笑着，他恍惚想起了自己还在究竟天修行的时候，某日大自在天从下界归来，走过青草地，坐下听众弟子在菩提树下辩论佛法。“所行布施，当无住于相。无有施者，受者，无有所施。”当大自在天听弟子这样说时，微微点头，拈花一笑。白眉尊者先大笑，又恸哭起来，面容显得格外扭曲。
寒冷刺骨的风吹开寺门，幽蓝色冰晶夹着银白雪花寂静无声地飘入。众人冷得牙齿打战，冻得全身发僵，血液仿佛要慢慢凝固。
大自在天扶住从他肩头滚下的那个满嘴血肉的小儿，抬眸看向门口。大妖青袍覆雪，目光清冽，踢翻冻僵挡路的人，从佛者手中扯出蜷缩的小儿，走到他面前。“你仔细看看，这帮满口尖牙食人血肉的人，是不是比我这个真正的妖更像妖怪，”陆沉脱下轻裘披在大自在天身上，将他拦腰抱起，“有些业不该背负，应该斩断。下次再犯心软的老毛病，我就替你动手。”
大自在天偎在他怀中，想说什么，柔美的唇微微动了动，最后只道：“你别生气。”
他要是再敢讲佛理，陆沉定要生气，但他服软，陆沉就气不起来了。这人的分寸总是拿捏的刚好，又可爱又可恨。
“不管你是魔还是佛，在我眼里都是一样，那些人却不明白。就算全天下都反对你，我也站在你身边。”陆沉轻功掠地，在夜色中飘然而行。
——就算所有人都反对你，我也会在你身边，支持你的决定。迦楼罗自焚之火在满愿树上熊熊燃烧，大自在天眼前一片火光，回过神来才发现是江边容与舟上悬挂的灯笼。他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被陆沉抱了一路。
“放我下来吧。”
“你没穿鞋。”陆沉一边说一边抱着他步上小舟。
大自在天伸手抚摸他的脸：“你在我眼里也是一样。摩醯首罗在你身边，此生护你周全。”
佛的动情，直抒胸臆，陆沉心跳都停了，侧过头吻住了他手心的那滴红色泪痕。
缘是因果纠缠的情丝，野渡栈桥，明灯一盏。那时茫茫夜色中，兰若站在这一世的桥头说，原来缘分未尽。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66 章 碧游仙境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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