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在天枕着手肘安然睡着，他雪白的身躯宛如黑暗中的白莲，赤/裸的纤瘦脚踝交叠搭在寻木落叶上。陆沉望着他的双足，见那足底沾染了泥土的湿痕。他想起自己离开北冥海底牢狱，再见到莲座上的色/界之主时，心中讥讽他足底无尘不问世间疾苦，却不知那时他早已化身兰若在人世奔波操劳。而如今看到他一身魔气风尘仆仆，陆沉心中毫无半分快意，只觉心疼而已。
与大自在天的□□让陆沉重伤的身体很快好转，对方却显露难得的倦容。见大自在天睡得沉，陆沉怕他着凉，便伸手为他掖了掖衣服，不料一串眼熟的红色佛珠却从他贴身衣物中滑落出来。
陆沉对着那佛珠怔了许久，才慢慢拾了起来。一百零八颗若木孢子串成的佛珠，这正是当年他亲手相赠。
大自在天睁了眼瞥来，扶身盘膝坐起。
“我从未见你戴过，以为你早已将它扔了。”陆沉轻轻道。大自在天当初未说出的事情不止这一件，还有当年的误会，如今陆沉也已了然，原本的那些隔阂如冰雪消融，他的心又如同当年栖在佛膝的那条大鲲，大梦醒来沧海桑田，化为人形的第一眼便看到古厝中的拾叶而笑的佛子，从此便全心全意信赖着他。
“这串珠子妖气充沛，难免引起佛门中人注意，所以我一直贴身带着……”大自在天说着见陆沉幽蓝的眼底隐隐有些水光，感受到了他不同寻常的心情，顿悟此刻言语都是多余，便伸出手腕，主动道，“替我戴上可好？”
“嗯。”陆沉握住他的细腕，将赤红佛珠一圈圈缠绕。他缠得有些紧，大自在天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什么，将手腕收回，搭在膝头。“我记得你说过，这是若木的孢子。若木是妖界充满灵气的神木，就像这片寻木林是鬼国中鬼气最浓郁之地。天庭也有旸谷扶桑，人间有广都建木。”
陆沉环顾四周鬼气森森的寻木林，道：“海市若木的景致比这里好许多，以后我带你去看。”
“好，”大自在天应道，“人间建木也还未见过，广都之野不知在何处。”
陆沉察觉他神色迷茫，关切道：“你为何关心起传说中这些神木了？”
大自在天摇头：“我也不知为何，似乎是忘了什么事情。就好像手头原本在做什么重要的事却中断了，隐约感到和这些神木有关。佛气被灌入涅槃剑中，我本以为只是失去佛力，近来却渐渐察觉记忆似乎也跟着有所缺漏。”
“记忆不全吗？”陆沉头一次听他这样说，心中焦急，“还有哪里不舒服？”
大自在天整理好衣物，右手按住空落落的左肩，神态倒是淡然：“……这也已习惯了。我总觉得，我当佛的时候，或许比当魔狡猾，虽然抓不到证据，但却有种被自己算计了的感觉。”
两人走出密林，恰逢那伽定迎来，道：“世尊，纣绝阴天主有请。”
此地是鬼国虞渊，目前被退离酆都城的酆都六天占据，以图反攻酆都帝君。那日利刃原遭魔物袭击，那伽定便带着鬼族百姓逃至虞渊，六天正需战力，便顺势接纳了众人。陆沉陪大自在天进入寻木搭建的简朴行辕时，正听见六天的商议。
怙照罪气宫主尖锐的嗓门最清晰：“天庭兵败，鬼国封锁，我们留在这里也不过是困兽之斗。不如卯足现有兵力冲破鬼帝封锁，返回天庭再做计较。”
明辰耐犯武城主道：“我等六天执掌鬼国百余年，根基尚在。鬼帝归来初掌大权，正是局面最不稳定之时。若要反击，便在此时，若是出逃，此后再难有这等机会了。”
泰煞谅事宗天主道：“不过鬼族对鬼帝的臣服仿佛刻在骨子里，当初若非借帝姬之名，也难以令鬼族听令于天庭神官。”
纣绝阴天主道：“鬼族也非皆臣服于鬼帝。利刃原至今仍保留着佛窟石像，可见也有鬼族信佛。就算一时不能反攻，将虞渊重地割据，伺机而动，也能为天庭牵制鬼帝。”
敢司连苑宫主道：“我附议阴天主。”
怙照罪气宫主讥道：“三对二了，今日宗灵七非宫主怎么不吵着回天庭找你师父了？”
宗灵七非宫主揪着拂尘上的毛，也不回话，瞥了眼门口：“尊极主到了。”
众人经他一提醒，见大自在天步入行辕，俱起身厮见。昔日圣佛如今一身魔气，更有大妖在侧。众人皆对两人关系有所耳闻，不由对陆沉多有打量。妖生自然有灵，鬼居泉下喜静，陆沉墨发蓝眸，轻裘缓带，逍遥公轻利重义令名在外，一身疏朗无半点邪佞之感，倒似人世哪家喜好仗义江湖的贵公子一般。
纣绝阴天主请大自在天前来，便是有事相问。如今局势险峻，他稍作寒暄，便切入正题：“小神有一事请教尊极主。那日旸谷天帝与黄泉主一战后，我见一西方教打扮之人从旸谷离去飞上须弥山，后来与那伽定菩萨确认此人身份是欲界顶峰六梵天主。他上须弥山顶取代了尊极主的权位，成为新的色/界之主。此人与酆都鬼帝合作对付天庭，恐怕也与这次黄海魔物四散脱不开关系。想请教尊极主，这位六梵天主究竟有什么来历，是如何的人物？”bïmïġë.nët
他言道六梵天主摩罗夺取大自在天权位，又说此人与魔祸相关，便是从情和理两方面切入试探大自在天的态度，看其是否有意与酆都六天联手。陆沉虽看透阴天主的想法，却也只是安静等待大自在天的表态。
大自在天道：“我已入魔，就不再统理佛门之事，无论谁在权位都无所谓。六梵天主名为摩罗，曾是大荒中一古国王室，后皈依佛门。他在人世修行时也曾云游鬼国，为鬼族清除魔染。后来据说他一度神志失常，遁入黄海深处，鬼族民间至今还流传着‘疯僧’的传闻。再后来他修成正果登上欲界，成为欲界之主宰，名号六梵天主。”
六天闻言俱一惊：“那鬼族口中所传‘疯僧’竟就是今日的六梵天主？”
大自在天又道：“若是顾虑他，倒可不必，我料想他时日已无多。”
纣绝阴天主道：“尊极主何出此言？”
大自在天并未回应，转而道：“至于黄海魔物四散的事，乃是天上有人施为。当日天降紫光落于轮回台，黄海震荡，魔物脱逃，魔染四溢。三界之内有这等本事的人并不多，便是天帝也做不到，所能考虑者唯有封神大战后尚存留的洪荒神祇。女娲伏羲失踪已久，生死未卜；陆压道君虽辈分高，但功力尚且到不了此境。玉清元始天尊玉虚封山，上清通天教主封神一战后闭关久矣，且此两位大罗金仙并不在天上。太清太上老君当时也正在与群妖的对阵之中。那么，还剩下何人，有这等本事，又可趁乱出手呢？”
六天细思之下，面色渐渐僵硬。纣绝阴天主道：“尊极主所指，乃是鸿钧道祖？”鸿钧道祖生于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乃是三清之师，俗语更有云“先有鸿钧后有天”。若非当年封神大战，他座下弟子阐教主元始天尊和截教主通天教主斗得两败俱伤，太上老君又投靠天庭，他本该受尽人间顶礼膜拜，不至于隐居三十三重天，被女娲在封神后一手建立的天庭抢了香火。
“鸿钧道祖是辈分极高的先天，为何要做这种事？他难道不知魔染会令生灵涂炭？”敢司连苑宫主失声道。
“这些都只是尊极主你的推测，并无证据。”明辰耐犯武城主道。
“的确没有证据，”大自在天紫色的眼瞳魔气流转，漠然道，“何况你们也阻止不了他。鸿钧道祖若有难，他座下三清定要将天庭掀翻。”
陆沉心道，他带着魔气说这些话，这帮神官更不会信了。但陆沉却对大自在天的每一句话深信不疑。
不料却听宗灵七非宫主道：“倒也未必。”
怙照罪气宫主咂舌道：“什么未必？道友今日很是装深沉，莫不是鬼附身了？”虞渊若木林鬼气森森，他说这话还真有几分瘆人。
宗灵七非宫主看向大自在天，道：“尊极主说三清会将天庭掀翻，我说未必，至少我的师尊太上老君不会。若是道祖真要毁天灭地，他也不会坐视不理。”
怙照罪气宫主道：“你还真信了鸿钧道祖要毁天灭地！”
宗灵七非宫主沉思道：“因为尊极主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师尊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道祖他……很怀念过去混沌中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是被盘古牺牲自己开天辟地终结。”
他注视着握在自己手心中的一枚金丹，这是那日纣绝阴天主回来替太上老君带给他的。他环顾其他神官，道：“我附议阴天主，我选择留在虞渊替天庭牵制鬼帝。师尊一定会恢复天庭秩序，拯救苍生的。”
大自在天看向陆沉，起身道：“我们走吧。”
“嗯。”陆沉随他走出了行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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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酆都城鬼王宫中，重思盯着床榻上的俊美少年，惊诧道：“你是谁？”
那少年冷笑一声：“你不认得我？”
重思又小心盯着他打量半晌，这才看出他是谁，惊道：“天帝！”当年酆都帝君失踪后，她作为鬼国继承人，也曾上过一次天庭。只是那时在天庭的祥光瑞霭之下，高坐帝座的天帝全身都笼罩在光芒中，她低着头也看不仔细。而此时天帝半张脸被绷带缠裹，手脚锁了镣铐，若不是他清冷的少年音令她耳熟，她怎么也猜不出眼前这人竟是天界主宰。
“天帝怎会、会在我父王的寝宫……”她说出这句话突觉不妥，又忙吞了回去。
“阶下囚有选择的权力吗……”天帝说着，突然捂住了伤眼，痛苦地佝起身子，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你怎么样……”重思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却被他一把挥开了。
“不洁之人，休要碰我！”天帝动怒道。
虽然被他骂作不洁之人让重思很恼，但又觉得他的模样像极了乱发脾气的小孩。看他痛得浑身打颤，重思心下不忍，从怀中取出草药，道：“服下这些可以止痛……”她受伤的肩膀才刚痊愈，仍随身带着止痛的草药。
“虚伪……你是那肮脏鬼主派来套话的吧！我绝不可能说出破解女娲结界的方法……”天帝咬牙道。
“请勿侮辱家父。”重思脱口而出。
“侮辱？我不过是说出了事实，”天帝浅促地喘了几口，用仅剩的另一只琥珀色眼眸重新打量她，低声道，“你的母亲是谁？”
“你为何要问她？”重思心中难受。
天帝凝神道：“你的母亲不是鬼母。”
“你如何知道？”重思大惊。
天帝的伤眼又疼痛起来，他精神萎靡，却犹哂笑：“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酆都鬼帝的秘密……”
“你不要危言耸听，想知道什么我可以自己向帝君求证。”重思背过身去。
“这种事他绝不会告诉你……而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我……”天帝强压住痛楚，“鬼王宫中应当有一处‘逢魔殿’，你带我去，我告诉你鬼帝与鬼母的关系……”天帝当初被六梵天主掳来鬼国，初降之地便是逢魔殿。
“我不能……”重思摇头。
“那你就永远也改变不了这一切，解不开鬼帝身上的诅咒，”天帝支撑着虚弱的身体道，“你是一个变数，你本可以改变很多事，但你却胆小怯懦，眼睁睁看着魔染四散，鬼国陷入战乱。你甚至没有信心掌控一个像我这样重伤的人，将送到眼前的机会推出去。”
“你就一辈子看着酆都鬼帝一意孤行，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是你愿见到的吗？”天帝又道。
是啊，自己要如何才能阻止父亲呢，妖族遭天雷阵，陆沉被构陷，尊极主入魔，酆都六天流亡，这皆非重思所愿见到。父亲身上难道真的背负了诅咒吗？
天帝虚弱至此，还能兴风作浪不成？自己真要因为怯懦就失去挽救父亲的机会吗？
“逢魔殿……”重思下了决心，“我带你去。”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松陵志怪更新，第 58 章 若木佛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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