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出发前一天,自己去和导师道别的时候,导师从那张被书卷淹没的长桌上抬起头,目光穿过交叠的错落的厚重的书页落在他脸上,就像穿过重重宇宙的一束流星。
导师说,这一趟远行意义非常,责任和荣耀,风险和希望同时握在他手中,就像硬币的正反面——不管被抛起后在空中旋转多久,总是要落地的。
总有一面是要朝上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导师还特地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不过,你也不必太紧张,抛硬币的人是你,是‘现在’的这个你,不要被‘使命’‘任务’这些词压碎了肩膀,忘了自己是谁”——这是导师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做出的补充。
……现在硬币要落地了,维斯肯特想。
虽然他依然不明白,自己的国家需要从这里获得的是什么,世界的命运需要他带回的是什么;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的任务失败了。
他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领悟;虽然保全了性命,但是徒劳而返。
想到这里,维斯肯特顿时心头一沉,仿佛四面八方都在漏水的船舱。
“你到底要说什么?”温铭皱了下眉头,“没事的话我先吃饭了?饭都要凉了。”
“……你吃你吃。”维斯肯特急忙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铭看看他,又看看饭,还是没拿起桌上的勺子。
“你是不是认识我爸爸?”她说。
维斯肯特想了想,点头。
“你怎么认识他的?”温铭继续问道,“你们之前见过面?”
维斯肯特又点头。
温铭托起下巴,眨了眨眼;维斯肯特看到她黑亮的瞳孔上映出自己的脸——他只看了一眼,马上就把视线移开了。
导师说得对,他想。
抛硬币的人是自己,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那我说了,”维斯肯特开口道,“其实——”
“嘭!”
小店的门开了,老太太一边摘手套摘帽子摘围巾,一边用嘴哈着气走进屋来。
“哟,阿铭已经回来了?”说着,老太太过来看了看桌上的菜,“这蛋炒饭……”
“挺好吃的,就是凉了,我又热了热,”温铭面不改色地说,“奶奶你下次出门打麻将就别给我留饭了,我自己能做。”
老太太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行行行,知道了——我这不是怕你回来没饭吃嘛。”
“你吃了没?”温铭又问她。
“吃了吃了,”老太太说,“在你赵奶奶家吃过了。”
然后两人又聊几句,老太太就去了客厅看电视。温铭几勺子铲完剩下的蛋炒饭,就把盘子勺子一放,往桌子中央一推——这是自己不打算洗碗的意思。
维斯肯特十分懂事地站起来,端起碗盘朝厨房走去。
“等一下,”温铭开口了,小声,“刚才还有半句话没说完——接着说。”
维斯肯特停下,向后转。
刚才的话确实没说完——但一鼓作气被打断之后,中间停顿的这三分钟足够他改变500次主意。
……导师说过,不能忘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维斯肯特想,这种糟糕的优柔寡断的性格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嗯,不能忘记自我。
他看看温铭,又看看外面被电视屏幕映得花花绿绿的墙壁。三五米外的旧沙发上,老太太被明星综艺逗得前俯后仰,“哈哈”大笑。
“‘其实’什么?”温铭又说,声音不大,气势不小。
“其实……我还不会骑自行车,”维斯肯特端着盘子,神态自若,娓娓道来,“我觉得挺丢人的,很不好意思,所以一直难以启齿。”
温铭皱起眉头了。
“我知道你不会骑,”她说,“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嗯,没什么关系,我刚才就是突然想起来,就想向你请教一下,”维斯肯特一边说一边小步朝厨房撤退,“当然如果你没有时间——”
“这话题换得太生硬了,”温铭说,“给我一个你现在突然想起这回事的理由。”
撤退被打断,给自己铺好的台阶也被温铭无情拆毁。
对方甚至还用目光恫吓,仿佛使出技能的神奇宝贝。
“怎么了,阿铭,在说什么呢?”可能是听到温铭刚刚说的话,客厅里的老太太突然开口了,“你别欺负小顾啊,他老实人。”
“我没欺负他。”温铭说着,把脑袋别过去了。
“……不是转换话题,是我马上要走了,”维斯肯特看着手里的盘子说,“所以想着……至少把自行车学会,总不能继续丢人。”
温铭愣了一下:“你要转学?去哪儿?”
“回老家去,”维斯肯特说,“很远。”
“那……什么时候?”
“可能下周,或者明天,”维斯肯特说,“反正就是最近。”
温铭眨了眨眼,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维斯肯特也去厨房洗了碗,和看电视的老太太道了晚安,然后回去阁楼上自己的房间——就像平时那样。
对,就像平时那样。
随北风而来的勇士,在冬夜降生的希望,一往无前的先锋——最擅长的事,是假装无事发生。
维斯肯特关了门,开灯,坐到书桌前,再次取出“信使的羽毛笔”。笔尖是干的,像锈钝了的刀锋。他信手在纸上划拉了几条白道子,划破一层纸,两层纸,又把笔放了回去。毣洣阁
他抬头看看旁边的窗,玻璃上的胶印已经融进夜色,看不见了。
但他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我在这里”,对那位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巨大的父亲说的。
维斯肯特脑中闪现过用50种不同语言表达“我在这里”的句式,但就是想不出来,玻璃窗上贴着的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哼,反正她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扯平了。
这么一想,维斯肯特顿时觉得心安理得。然后他掏出手机,酝酿感情,整理逻辑,然后给年段长发了一条求助信息。
他简单地说了自己的情况——只说了“和家乡失去联系”这部分内容,表示自己实在是走投无路,希望能借用“组织”的通讯设备,和自己的导师取得联系。
发送完毕,回复一时没来。维斯肯特稍微有些不安,他想好了,要是这一边不能帮他,他就试试找那一边,要是那一边也不行,那他就去找兜帽……兜帽应该还在吧?今天下午的时候还在学校看到他——
手机震了一下,一条新信息。维斯肯特几乎是扑着抓起手机。
但来的不是年段长的回复。
黑洞背面:出来,下楼
顾怿:?
黑洞背面:不是要学骑车吗?
顾怿:……现在?
黑洞背面:你不是急得很,马上要走了吗?
顾怿:倒也没有那么急……
黑洞背面:少废话,出来
黑洞背面:我在小公园前面
黑洞背面:出来的时候别惊动我奶奶
——维斯肯特看了看时间,晚上8点。
冬天晚上8点的小公园,幼崽们早已回巢,老爷爷老太太也差不多散完了步,各自进屋;只剩下夜风在吹起地上的沙子,和行人身上的鸡皮疙瘩。
……不,已经不会起鸡皮疙瘩了,维斯肯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臂。他的体温和环境温度保持一致,如果现在被量一□□温,他大约会被当成尸/体。
他看到温铭坐在公园空地的花坛边上,旁边停着一辆共享单车。她头顶昏黄的路灯像一盏停在叶尖的月亮。
维斯肯特朝她走了过去。
“还是回去吧,”他说,“大晚上的,这么黑,又这么冷……”
“你怕冷?”温铭抬起头来问他。
“我不怕……”维斯肯特扁扁嘴,“但你不会感冒吗?”
“我身体好得很。”说着,温铭从花坛边上站起来,推起旁边的单车。
“你坐上去,大胆地骑,慢慢骑,”她说,“我给你扶着后座,别怕。”
“……不必了吧?”
“你不相信我?”温铭瞟他一眼,“我小时候,爸爸就是这么教我骑车的。”
维斯肯特犹豫了一下,跨上车座。
——这可能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做过的一件最蠢的事。
从晚上8点到晚上9点,这个念头一直在维斯肯特脑中浮现。它伴随着他的每一次仰摔,俯摔,侧摔,踉跄着摔,翻滚着摔,不会拐弯摔,突然急刹摔,骑都骑完了偏要扭一下摔……总而言之,维斯肯特现在最庆幸的是——“反正到时候就没人记得这些事了!”
“我算是发现了,”温铭说,“虽然你的脑子聪明得像计算机,但是运动神经停留在蠕虫水平。”
然后,她一只手扶起摔倒的小车,一只手扶起摔倒的小顾,仿佛把两个闹别扭的幼崽拉在一起的幼儿园老师。
“……都说了我不会骑这个。”维斯肯特一边说一边弯腰掸掉身上的沙子。
“不过这事就奇怪了,”温铭搓着下巴说,“我看你跑得挺快的,平时反应也很敏捷——所以你只是没有平衡感?”
“可能我命中注定学不会吧……”维斯肯特说,“今天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温铭看看他手里的车把,又抬头看他:“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口袋里的手机还没动静。
维斯肯特动了动嘴,重新跨坐上自行车:“我最后再骑一圈,如果没摔,就当我学会了——然后我们回家去,怎么样?”
温铭点了点头。
“你别太紧张,”她说,“就当……就当自己是只学走路的小鸭子。”
“……哦。”
于是维斯肯特摆好姿势,他感觉到温铭重新扶着他的后座了,他冲她说了声“好”,然后踩动自行车的踏板。
车轮动了,车把很稳,维斯肯特保持好呼吸的节奏——“就当自己是只学走路的小鸭子”。
这一次尝试异常顺利。车轮“沙沙”碾过空地,地上的影子变长又变短;转眼骑完了半圈——小鸭子还没摔。
“我感觉……这次可以啊!”维斯肯特说。说完,他立刻感觉后座变轻了,大概是温铭松开了扶着的手。
“你松手了?”
身后的人没说话。车把晃了一下,维斯肯特赶紧把正方向。
……稳住,他想,不能功亏一篑,就当自己是只学走路的鸭子。
一圈骑完了。维斯肯特停下踏板,把刹车轻轻一握,共享单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没摔?”维斯肯特眨了眨眼,看看手里,看看脚下——自己依然保持直立,脸也没贴在地上。
“这次没摔!我会骑车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车上跳下来,转身回头,去看刚才帮他扶车座的人。
但温铭不在那儿,也不在其他地方。地上只有他和身边自行车的影子。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我在地球求学的日子更新,第 92 章 自行车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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