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提问的那个人没有说话,他的情绪藏进了逐渐暗下的夜色。过了一会儿,他平平淡淡地“哼”了一声。
“你们这些人,只关心天灾和国运,荣耀和声望,”天选之子(存疑)说,“就算告诉你们,你们又能做什么?你们只需要他带来的答案,而不是他平安归来。难道你要说,在他个人的安危和整个计划的前景产生矛盾的时候,那些坐在高高的靠背椅上的人,会不计成本地付出行动,而不是‘以大局为重’?”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大学者皱了眉头,“暂且不说其他人,他是我的学生,如果知道他需要帮助,我当然会尽我所能地向他伸出援手——”
天选之子(存疑)笑了笑:“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但是你伸出的援手都失效了。”
大学者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那个位面的因果律具有自我修复能力,大多数人为制造的漏洞都会在一定时间内被修正,”天选之子(存疑)说,“你为他制作的那些装备也不例外。它们确实帮助过他,只是没过太久,它们就相继失灵,原先的效果也逐渐消失——”
“你说什么,”大学者打断道,“那个位面的因果律能够自我修复?”
“据我观察,确实如此,”对方点了点头,“我仔细看过他携带的那些装置——所有部件完好无损,不存在任何机械性的故障,但就是无法运作了。而进入那个位面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我带去的装备也在慢慢失效。除了被因果律修正,我想不出其他可能。”
大学者皱起了眉头。
“你的意思是,那个位面的因果律是完整的,自洽的,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修复自身的错误和缺损,”大学者说,“人为凿出来的小坑,也能被它填上,就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动刷新的画面?”
天选之子(存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也许这就是那个世界至今没有开化的原因之一,”他说,“世界接纳外来者,却拒绝他们带来的变动,因果律允许新事物的诞生,但是会主动抹消来自其他位面的人为痕迹;在这样的前提的影响下,原住民们形成了一套封闭的思维方式,他们习惯用主观的逻辑去解释客观的变化;所以,即使异世界的来客就在身边,也很少有人会主动发现,即使发现了,他们也会用已知的经验来解释这些未知的知识——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大学者陷入了思索。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再度发问:“那他现在在哪儿?”
——他现在在哪儿?按照原本的计划,维斯肯特是要和他的兄弟一起回来的。甚至就在他挥起拳头要敲出第三个“咚”的同一时刻,他就收到了年段长对他的求助信息的回复。
对方表示:可以啊,没问题,你早说不完了?
“谢谢老师!”——虽然只有四个字一个标点,但这是腾出了原本要“咚”的拳头,双手握着手机,饱含真诚地输入的。
年段长的回复又很快来了。他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这边的组织愿意帮助我们回去,”维斯肯特抬起头来对兜帽说,“你能联系上学院吗?我们需要提前申请一个位面跳跃的许可,让他们把门打开。”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怎么跟学院解释,你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两个?”兜帽说。
维斯肯特又沉默了,沉默了十秒,不知该说什么,还是挥起拳头,“咚”。
“……我开玩笑的,我不怕他们,”兜帽揉着脑袋说,“赶紧回去吧,我们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家乡就要过好几天。我出来也很久了,家里人一定发现我的留言了……”
“……你留了什么?”维斯肯特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兜帽又往后缩了缩,小声开口:“也没什么……就在纸上写了,如果我很久没回去,就当我们俩都死了——”
“咚!”
“咚”完之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仿佛维斯肯特在兜帽脑袋上敲下的是一个暂停的句号。他们各自安静了一会儿,望着远处的天空,望着亮着灯的窗口。
“我们走吧。”过了一会儿,兜帽说。
维斯肯特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什么,有些犹豫地开口:“我想……先和这里的朋友道别。虽然只和他们相处了一个月……但是……”
“没有必要吧,”兜帽说,“对于这个世界,你是个强行插/入的数据,离开之后,位面的因果律很快就会抹消你这个异常节点——你的存在会从各方面消失,包括你朋友的记忆中。”
不知是被这番话的哪一部分触动,维斯肯特愣了一下。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看到他脸色有变,兜帽赶紧换了语气说,“毕竟你的装备都是因为因果律失效的,所以我才这么想……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因果律直接略过了你这微不足道的小虫子,让你侥幸能被你朋友记住——”
“你是说,这个位面的因果律会自我修复?”维斯肯特打断道,“老师给我的工具没法用了,是因为因果律把它们的存在痕迹清除了?”
兜帽点了点头。维斯肯特注意的问题让他有些奇怪,但他还是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猜测——关于装备失效的原因,关于他在这里的一些发现。
听他说完之后,当时的维斯肯特和当前的大学者一样,陷入了沉默的思索。
“我也有个猜测,”维斯肯特咬着嘴唇说,“不过可能……算了,不太可能。”
“什么猜测?关于什么?”兜帽问他。
维斯肯特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关于天灾。”
兜帽也愣了一下。
“我之前非常不理解,为什么学院会选择这个世界作为我游学的目的地。虽然不知道其他天选之子遇到的情况,但这里的科技水平非常落后,社会文明也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学习的独到之处,”维斯肯特说,“但现在想想……也许是我理解错了‘学习’的意思。”
“……你在说什么?”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维斯肯特说,“需要更进一步的——”
他的话没有继续下去。两人同时听到一个轻快的脚步声朝这边靠近。下一秒,有一个男声从不远处朗朗响起。
“原来你在这儿。”温行云说。
维斯肯特眨了眨眼,他朝旁边一瞥——兜帽早就溜没影了,就像“呲溜”钻进家具缝里的蟑螂。
“……温先生。”维斯肯特回过头,朝他招呼道。
温行云笑了笑,朝他走了过来,似乎是有话要说。当时已经是深夜,路灯下,小巷里只有两人的影子;他们的说话声藏进了夜风里。
“谢谢你,”温行云说,“今天多亏你了。”
维斯肯特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摆手,又摇头:“没有没有,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
“也是因为我才连累了温铭”——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温行云又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
“当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说,“如果不变身,就没有办法阻止那条狗;但如果变身了……阿铭就在旁边,我不想让她知道。”
维斯肯特张了张嘴,许多话在舌头上打了个转,说出口的只是个“嗯”。
“你是怎么发现,我之前给你的东西可以用来变身的?”温行云说。
维斯肯特没有回答。他掏出那两块相合的石头,它们在他掌心温柔地发光。
“温先生,这是你的变身器的碎片,对吗?”维斯肯特说,“是不是就是在那一次车祸之后……”
温行云犹豫一下,点点头。
“这都被你猜到了,”他说,“那是我第一次变身,我想试着像故事里一样维护正义,却害死了无辜的性命……我想我太蠢,太弱,太失败了,只能扮演一个虚假的形象,无法成为真正的英雄。于是一时冲动之下……就把变身器砸坏了。”
和维斯肯特猜想的一样。光之巨人毁了自己的力量之源,把它的碎片做成了给孩子的护身符——那个孩子因为他失去了父母,他便因此失去自己的身份;也许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抵消内心的罪恶感。
“但是那之后,我突然后悔了,”温行云说,“这是我第一次试着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一些东西。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在这之前,在我自己的国家,我的同族比我更优秀,更出色,他们有更强大的力量,可以守护世界的秩序……而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温行云停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
“虽然我的第一次英雄行动失败了,但为了自己以外的人掏出变身器的那一瞬间,让我突然有种感觉——也许我的诞生是有意义的,我来到这个世界,是带着使命的,而不是庸庸碌碌地随波逐流,”他说,“所以……我后来又重新做了一个变身器,去其他地方做一些我能做的事,为需要我力量的人提供帮助。”
维斯肯特点了点头。虽然他只做了不到一分钟的英雄,但确实如温行云所说,“英雄”的光环太耀眼了,即使只是被短暂地照耀过,他也忘不了那种感觉。
就像敲开封闭的冰面的石头,像漆黑的屋子里亮起了一盏灯,像荒芜干裂的大地上有叶芽破土而出……在此之前无尽重复的“平凡”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缺口里露出另一个不同的自己。
温行云又转向维斯肯特,笑了笑说:“总之还是谢谢你。不过这么一来,阿铭会认为你是‘光之巨人’,你在这里的身份恐怕会有麻烦。”
“没事,”维斯肯特挠了挠脑袋,“反正……反正我也准备要走了。”
温行云愣了一下。于是维斯肯特对他说了自己的事,包括自己的任务,传说中的“天灾”,和转眼已经过去十年的家乡。
“……原来是这样,那你确实应该尽快回去,”温行云说,“虽然作为我来说,有些不舍得……但你的家人一定更想念你。”
维斯肯特点了点头,然后他又抬起头来,试着开口道:“温先生,我有个请求。”
“什么?”
“你能不能……把这个送给我?”维斯肯特小声说道。
——“你说什么?”大学者又一次打断了天选之子(存疑)的讲述,“他让你把那两块碎片带回来了?”
对方摊开手掌,他的掌心里躺着两块透亮的晶石。虽然合起来也只有半个硬币那么大,但明暗闪烁的光华让它看上去像一颗星星。
大学者的眼神亮了起来。
“是的,”天选之子(存疑)说,“他没对我解释更具体的内容,只是说,如果见到你了,就把它交给你。”
大学者眨了眨眼,用清脆的童音笑了出来。
“看来他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大学者说,“毕竟是我的学生。”
“我不太明白,”天选之子(存疑)说,“这只是一种比较活泼的矿石,能做什么?”
“你刚才讲的故事里提到过,它能激活基因活动,强化已经不明显的隐性信息,”大学者说,“如果我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这个或许可以阻止我们的‘天灾’。”
对面的人皱起了眉头:“天灾到底是什么?”
——“天灾”是什么?
在学院和教会联合发布的公告上,那是一种来自更高位面,无法抵御,无法扭转,无法逃脱的不可抗力。
天灾降临的时候,生命消亡,社会解体,构成自然界的元素分崩离析,历经千万年建立起的世界毁于一旦。人们谈论它,畏惧它,但谁也不知道它会以怎样的形式到来;它是一场疫病,一阵狂风,措不及防的地震,突如其来的海啸……抑或它会化身为人,挑动起燎原的战火?
“没有那么复杂,”大学者说,“从本质上来讲,天灾只是数据在传输过程中产生的自然的衰减损失——当然,要说不可抗,的确是不可抗。”
天选之子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我‘时间的不毛之地’发现了世界运行的本质,”大学者说,“如果把分秒的时间比作纤维,纤维交织成线,就成了历史,历史的线纵横交错,汇聚成布,也就是因果律。”
大学者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浅蓝色的丝帕,抖开,露出上面几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图案。
“虽然不太严肃……不过没找到合适的,你凑合理解一下,”大学者说着,指了指上面的小兔子,“像我刚才说的,假设这块手帕是因果律,这些图案就是有生命存在的位面,比如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它们由各自的历史构建而成,一般情况下各自平行,偶尔会发生交叠,”说着,他把手帕对折,两个兔子碰到了一起,“比如这样。当然,这么剧烈的变动很少发生,一般情况下,平行位面相交都是短暂的,轻微的;并且多半是受到人为的位面跳跃的影响。”
“我知道位面跳跃的原理,”天选之子说,“难道你的意思是,天灾之所以会降临,是因为现在广泛使用的位面跳跃?因为我们用人为的力量,挑战了自然规律?”
“我没有那么说,你不要胡乱猜测。”大学者说。
然后他伸出手指,从一只兔子上轻轻擦过。他的手指十分细嫩,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尽管如此,还是从手帕表面勾起了一根细丝。
“这里少了一根丝,但兔子依然是兔子,它没有变成剑齿虎,”大学者说,“对于这个位面的人来说,生活还在继续,并没有因为少了一根丝而发生变化——不对,变化还是有的,但不足以影响他们的生活。打个比方,那个世界一夜之间没有了炸鸡腿,人们从此忘记了炸鸡腿,仿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构成历史的时间缺损了,但世界的因果律依然存在——只是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部件。
“这就是我说的,数据在传输过程中发生的自然的衰减损失,”大学者说,“大量衰减引起质变,最终积重难返,就成了天灾。”
说着,他伸手要演示“积重难返”,想了想,还是把手指收了回来:“算了,这手帕我挺喜欢的……你自己意会吧。”
“所以……天灾一直在发生?”
“没错,”大学者说,“在我们没有察觉的时候,我们的世界可能就已经成了一根被蛀空的柱子。想想吧,缺损的信息是直接从因果律上断裂的,所以无从追寻,也不会有人记得;就算从头回溯,也没法知道我们到底失去了多少。至于预言中说的50年,大概是指所有历史都被抹消的最后期限。”
天选之子(存疑)想了想,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东西:“所以需要这种活泼矿石……”
大学者露出了孩子似的狡猾的笑容。
“它让维斯肯特变成了基因链上记录的最初的样子,那么举一反三地思考一下,它是不是也能把留在因果律上的断裂的片段激活,强化,放大,让我们能按图索骥地找到那些缺损的信息。”
天选之子(存疑)又想了想,缓慢地点头:“这就是他让我把这个带回来的原因……”
“我想是的,”大学者说,“天灾的本质是让我们的数据消失,而这种矿石正好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如果能通过实验证实它确实能抵消,或者最低程度上减少天灾带来的影响,那我们可以与光之巨人的位面进行交易,向他们购买这种石头。”
天选之子点了点头,弯下腰把晶石递给大学者。对方立刻摊开那块小兔子手帕,小心翼翼地把石头包了起来。
“谢谢,”大学者笑嘻嘻地说,“也替我谢谢他——哦,现在应该怎么和他联系?他手头的装备都已经不能用了吧?需要我做新的给他送去吗?”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说过,他是我的学生,”大学者得意地叉起他的小细腰,“我都不用显微镜就能看清他的神经簇上又在动什么小脑筋。”
“所以你觉得他在哪儿?”
“这还用说?”大学者“嘻嘻”一笑:“首先,‘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是两个人’,这种情况必定不能发生——就算你不怕,他也不想让你被追责。所幸你们俩长得还算相像,这里又过了十年,所以你带着他的证件回来,也不会有人怀疑‘天选之子’换了个人——除非你们的家人大义灭亲。但从你刚才的叙述看来,这种情况不会发生,毕竟不管回来的是谁,最后胜出的‘天选之子’都是你们家族的人,荣耀归于你们,哪怕是焰翎公本人,也不会出来揭发。”
天选之子(替身)点了点头。
“然后,那个傻小子对自己荒废的时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既没有完成任务,也没有学到东西,而我平时教育他‘时间的流逝必须是等价交换’,所以他一定会继续留在那里,做一些事,来弥补他浪费的时间。”
天选之子(替身)又点了点头:“确实,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大学者又得意地挺起胸膛:“所以我猜,他是准备在那里接受完全阶段教育,拿个像模像样的学位,同时完成一份能够上交学院的异世界教育文化的研究课题,既对得起这里,又对得起那里?”
遗憾的是,猜错了。
(正文完结,补完见下)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我在地球求学的日子更新,第 100 章 完结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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