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大学者仰着头说,“那个傻小子去哪儿了?是他让你来的?”
他面前的人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笑着挠了挠脑袋。
“老师你在和我开玩笑吗,”天选之子说,“如果你没在我走后另外收徒,那……恐怕我就是那个傻小子。”
昼夜交接之际的天空是深紫色的。城郊小路上安静极了,枝头的小鸟,草丛里的虫子,远处屋檐下倒悬的蝙蝠……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天选之子和他的导师站在砂石路面上。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一个煞有介事,一个若无其事。
“老师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你在怀疑我?”天选之子说,“我要怎么向你证明,我真的是‘我’?”
大学者收回仰视的视线,不置可否地扁扁嘴:“倒不是怀疑你……不过你倒是说说看,你的全名叫什么?”
天选之子毫不犹豫地开口了:“焰翎公的长孙,炽羽公的长子,随北风而来的勇士,被天神亲吻过额头的使者,在冬夜降生的希望,灵魂像黄金般闪耀的赤子,开辟命运的先锋,斩断沉寂的执剑人——”
在他念到中间名之前,大学者就摆摆手,打断了他的朗诵:“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确实是本人,是本人。”
天选之子又笑了笑:“老师果然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就说,你怎么会突然不认识我……好像你才是被冒充的那个似的。”
听到后半句话,大学者又仰起头来。他的眼睛在夜色里明亮得像月光下的银币。
“我只是觉得奇怪,”大学者望着他说,“据我所知,你去的那个位面的时间流速比我们要慢。换算一下的话,你在那里过了一个月,几乎相当于我们的世界的十年。可我刚才一看到你……呃,委婉地说,你似乎不如我记忆中那么年轻。”
天选之子的笑容一滞。
“不过想想也是,”大学者搓了搓下巴,继续说道,“说不定你十年前就长得这么老——哦,没有说你丑的意思,只是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不,要成熟,大概是我的记忆把当年的你美化了。”
天选之子眯起眼睛了。
“被老师你这么说,真是有点不太高兴,”他说,“如果可能,谁不想像你这样——”
他的话没有说完,十分自觉地住嘴了。
大学者耸了耸窄小的肩膀:“像我这样永葆青春?你应该知道,我经常做位面旅行,所以身上的时间是错乱的,根本没法校准。今天的我还是儿童的外表,但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就老得说不出话了。”
“确实……是我失礼了,”天选之子点点头,“这应该算工伤。”
“哈,没错,是工伤。”大学者笑着应和道。
话题被引开了,气氛也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些,草叶间传来几声低微的虫鸣。两人边走边聊了一些事,关于过去和未来,关于那些完成的和未完成的课题。天选之子放慢了脚步,大学者迈着小短腿,走得十分从容。
马上就快到庄园门口了,枝繁叶茂的花墙已经出现在视野中。
“老师你在‘时间的不毛之地’发现了什么?”天选之子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刚才学院没让你说,难道是会让他们不高兴的东西?”
大学者慢慢收起了那副孩童的笑容。
“应该吧,要是有人突然跳出来指着我,说我的论文都是打着酒嗝抠着脚,用下巴夹着笔写的梦话,我肯定也不高兴。”
“……你原本打算这么说?”
“没有没有,我当然会比较委婉。”
说着,大学者抬起头来:“说起来,关于你说的‘变身’那部分——你能具体展开讲讲吗?”
“为什么问这个,”天选之子说,“和‘天灾’有关?”
“也许吧,也许有关。”大学者说。
天选之子眨了眨眼:“那……不如老师和我一起回家,我们坐下来慢慢细说?我的父母一定也很想见到你。”
“这倒不必,”大学者摆摆手,“你久别归来,家里人肯定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我就不赶这个忙了,改日再拜访公爵夫妇。”
说完这一句,大学者停下脚步,没有继续往前走的意思了。
“所以你就长话短说,回答我的问题,”他转过头望着身旁的青年,“以免我把你假冒他人的事告发给学院。”
天选之子也停了下来。
“……所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大学者又是狡猾地一笑。
“你知道他的全名,对他的课题了如指掌,还能坦然地回家——能同时做到这些事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随便的冒牌货,”大学者说,“虽然我没见过本人……不过我知道他有个弟弟。”
天选之子,或者说扮演天选之子的人笑了笑,就像在捉迷藏里被找到了。
“可就算你告发我,也没有什么用啊,”他说,“我国法律没有规定不能私自进行位面跳跃——就像那个星球的法律没有规定不能私自登月一样。你的警告对我没有威胁,我又有什么必要对你坦白招认呢,老师?”
大学者点了点头:“确实,我国法律没有这样的规定——但是携带原生物种前往异世界这种事,可是被明文禁止的。”
携带原生虫子前往异世界的人脸色不太好了。
“而且一旦被抓,从严审判,”大学者继续说道,“从你这次的情况看来,估计能争取到让二皇子出席陪审。”
刚刚和二皇子委婉互怼过的人额角渗出冷汗了。
“说不说?”大学者仰起头来,笑容天真得令人发毛。
“……说。”
“那就具体点。”
“好的。”
天选之子(存疑)的故事再次开始了。讲述人表示,虽然为贵族们叙述的前半段内容存在一定程度的夸张,一定程度源于自己想象的演绎,可能还有一定程度脱离事实的编造……但以真实女神的宝剑剁下的头颅们起誓,他讲的故事与维斯肯特在异世界的经历绝不存在(太大)出入。
“凡是我讲的,都是真的。”天选之子(存疑)再次强调道。
“意思是你没讲的那部分可能有问题?”大学者立刻捕捉到重点。
被提问的人有些局促,他咽了下口水。
“无所谓,别紧张,”大学者说,“反正前半场我也不在,没听见,不知道。但是接下去你最好老实交代。”
“……我明白了,”天选之子(存疑)点了点头,“反正……反正也就是不久前的事,我记得很清楚。”
中断的叙述从“光之巨人”飞走之后重启了。解除变身并不如想象中复杂,仰仗着自己的速度,维斯肯特转眼就跑到了隔壁街区。他原本准备找个僻静的角落,然后联系温行云,问问有没有让自己的状态还原的方法;然而他抬起手来,发现身体上的结晶已经消退了。
那些晶亮的碎屑像钻石一样从他的体表脱落,巨大的身躯也在冰凉的夜风里逐渐复原。至多不过5分钟,维斯肯特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更令人安心的是……他的衣服还好好穿在身上。
——“等等,”大学者提出质疑,“为什么还是从维斯肯特的视角讲的?”
“……因为是他告诉我的,”天选之子(存疑)回答道,“当然,针对‘衣服还好好的’这一点,我也表示怀疑。”
无论如何,恢复原状之后,维斯肯特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到了兜帽。
也许是因为基因活动被强化了,“变身”让他察觉到附近有同族的存在。而身体复原之后,这种感觉依然强烈,就像演奏结束后驻留在脑中的琴声的余韵。顺从着这种感觉,维斯肯特按图索骥地从一条昏暗的小巷中找到了那个人。
他从背后伸手拍他肩膀的时候,对方吓得连兜帽都忘了戴上。
“你是不是认识我?”——这是再次见到兜帽之后,维斯肯特说出的第一句话,用华语。
“仔细一看你和我长得还有些像……难道你是我亲戚家的孩子?”——这是第二句;显然他已经反应过来,所以切换成了家乡的语言。
“等一下,难道你是我弟弟?我的天,你怎么长这么大了?”——第三句,甚至带上了有些生疏的感叹语。
兜帽心情复杂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尽量简练地解释了自己长这么大的原因,最后,他勉勉强强,不太情愿地叫了一声“哥哥”。
“十年?”他的哥哥瞪大了眼睛,“我已经出来这么久了?”
“是,十年,我都快比你高了,”兜帽垂着眼扁扁嘴,“这十年里,虽然学院没有宣布计划失败,但当初那一百个‘天选之子’……人也好,信息也好,什么都没回来——他们都失联了,你也是其中之一。”
维斯肯特的眼睛比瞪大更大了一些:“我也失联了?”
“反正学院联系不上你。过了一段时间,你的导师也接到任务去了别的位面,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兜帽说,“我……家里人都很担心你。我在你房间找到一个超波段的通讯器,是一支笔,好像是你之前在摆弄的试作品。虽然是十年前的技术,不过我试着打开用了一下,没想到竟然连上了。”
维斯肯特想起那天,自己坐在学校的升旗台上,用“信使的羽毛笔”在纸上划拉——他也没想到,竟然连上了。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维斯肯特有些生气,“我可一直以为是老师在和我说话!”
兜帽耸了耸鼻子:“你也没问我是谁,直接上来就叫老师……我一看你都快哭了,那只好顺着你了。”
“……胡说八道!谁哭了!”说完,维斯肯特突然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快……不,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胡说八道得这么具体,就跟你亲眼看见了似的?”
“……哦,”兜帽咳嗽了一声,“你的试作品毕竟是十年前的东西了,信号不太稳定,我又把它稍微改装了一下,把核心芯片强化之后装到一面镜子上,只要连接上一次,就可以实时捕捉你的信号……嗯,我的意思是,我都看见了。”
都看见了。
这几个字的冲击过于强烈,以至于维斯肯特一时忘了追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都看见什么了?”“什么都看见了?”
他只是默默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皱起眉头,捏起拳头。
拳头说:“咯咯。”
“……你、你别生气啊,”兜帽有些慌张地朝后退了一步,“我又没干坏事!我还远程帮你写了篇论文呢!”
“呵,原来那个骗我的笔仙也是你?”
拳头说:“咯咯。”
“……那,你生病的时候,我还帮你叫了医生呢!”
“如果不是你,我恐怕压根不需要医生。”
拳头说:“咯咯。”
兜帽又重新戴上兜帽了,整个人都往卫衣里缩了缩。
“这次闹出那么大的麻烦,是不是也有你的原因?”维斯肯特说,“那天晚上我看见的流星,就是你坐着飞行器,带着你的虫窝来了吧?我都在公园看到你着陆的坑了!”
兜帽又缩了缩身子。他的个头已经和哥哥差不多了,但就像维斯肯特看到他笑就直觉“准没好事”一样,一看到维斯肯特真的生气,他立刻心虚,嘴软,丧失狡辩能力。
“还不是因为你说……你遇上麻烦了……”兜帽小声解释道,“当时信号又中断了,我没法确切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好像还挺严重……就想着……不如直接跑来看看……”
维斯肯特愣了一下。他试图回忆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想了想,似乎是在卷入两支足球队的纠纷的时候。
“噢……原来是这样,”维斯肯特稍微缓了口气,放下拳头,“可是私自进行位面旅行太危险了,而且是违规的,你不能这么干。”
“没有违规——不存在的规定,怎么违反?”兜帽耸了耸肩。
“那你也没必要隐藏身份啊,”维斯肯特说,“你落地后直接过来找我,不行吗?那样不是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和误会?”
虽然兜帽没有回答,但维斯肯特隐约听见他似乎小声说了句什么。
好像是……“那多没意思”?
拳头说:“咯咯。”
短暂的沉默中,有一只黑亮亮的虫子从兜帽的卫衣领口里爬出来。兜帽立刻抬手捉住它,“吧唧”一捏,虫子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死了。然后兜帽飞快地把手背到身后擦了擦,假装无事发生。
但目睹全程的维斯肯特还是立刻认出那是一只留音虫;他对这东西印象深刻,因为弟弟小时候就经常拿这种虫子当变声器用,用来模仿各种人说话的声音吓唬自己。
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之前听到的那种沙哑、干燥,像虫鸣似的声音的来源。
维斯肯特顿时更生气了:“是,法律没有禁止私人的位面旅行——但法律禁止携带原生物种去别的位面。你带着这些‘吱哇’乱叫的东西跑过来,是想做什么?你还绑架我的同桌……你到底想做什么?!”
兜帽又扁扁嘴:“我都说了,绑架她是意外。我本来是想……如果你遇到麻烦了,那我就用虫子帮你解决麻烦;如果你没遇到那么麻烦的麻烦,那就用它们把你……”
“……把我怎么样?”
兜帽犹豫了一下,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然而他的嘴唇抿紧又松开,视线翻滚如搅拌机,还是没能想到什么能说的话。
最后,他只能老老实实地交代:“把你绑回去。”
维斯肯特又愣住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挥起拳头敲了一下对面的人的脑壳。
“咚”,声音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被“咚”的那个也没像过去那样,嘴巴一扯眼睛一挤,“哇啦哇啦”地恶人先哭。他只是揉揉脑袋,扯下兜帽,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
“回去吧,哥,”兜帽说,“你已经离家很久了,我们都很想你。”
“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是时候回家了,”维斯肯特说,“虽然在这里停留这么久,也没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没脸回去交任务……”
“别管那个了,”兜帽说,“‘天灾’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今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学院和教会也一直在研究它背后的真相。十年前出发的时候,你根本没有拿到题,何必要求自己一定要解出来?何况其他人也都没有完成任务——”
“等一下,”维斯肯特反应过来,“你没有把我的事告诉家里人?”
“……哦,没有。”
“我的老师呢?”
“也没有,我跟他不熟。”
“也就是说,除了你之外,没人知道我的现状?”
“……差不多就是这样,”兜帽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假装四处看风景,“医生算一个,不过我交代过他,别告诉别人。”bïmïġë.nët
“为什么?”
兜帽再次跳过了提问,但维斯肯特还是听到他小声又小声地说——“那多没意思”。
……那多没意思?
维斯肯特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索性还是遵从本能,挥起拳头,“咚!”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我在地球求学的日子更新,第 98 章 冒充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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