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炜从来都是个剑外无物的人,十年习剑,一朝经脉尽废,神医圣手也无力回天,生来与他相伴的三尺青锋,自此便与他无缘了。
无双之名,终究会随着江湖一浪又一浪的风波淡去吧。
双眸幽邃又空洞地看着红缨相系的无双剑沉沉没入湖底,曾经为热血灌注的心也随之沉落,葬剑西湖,便是他的最后了。
衣角在空中扬起最后一抹属于叶家三少爷的明黄,打破了湖面的平静,随后便不再挣扎,如一片枯萎的杏叶缓缓沉落。
“快!把人救上来!本小姐必重金酬谢!”
叶炜醒来的时候,周围的陈设犹如人世,他被人救了,而救他的人……来自河朔柳家,霸刀山庄的大小姐,柳夕。
“你不记得了?四年前我和三哥来江南,你同我三哥比了一场,我三哥……输了,我当时气不过,你便叫我长大后再来找你。”柳眉杏目的女子紧紧地看着叶炜的表情,生怕他吐出一句不认识的话来。
而事实是,叶炜什么话也没有说,寂静索然的眸只在她身上看了一眼便挪去了别处。
柳夕见着叶炜的激动消了一半,为那一双黯淡无神的眼有些发慌,心中对此前他投湖自尽的场面仍旧骇异,便趁他不注意悄悄走出门,拜托自己的义妹打探一番有关叶家三少爷的消息。
一转身她就见男子从榻上站了起来,脚步向外似要离开,柳夕连忙上前阻拦,“你要去哪?大夫说你还需要多休息。”
叶炜仿佛没听到她的话,绕过她便要跨出门槛,后者脚步一横,再次拦在他面前,叶炜皱起了眉,语气有些不耐:“让开。”
杏眸骤缩,柳夕看着面前不似当初的男子,牙关暗咬,“不行,你是病人,就该乖乖躺下。”
也许是某个字眼戳进了叶炜内心深处,那双暗沉沉的眸子顿时聚集了一阵风暴,一掌拍开面前纤细的手臂,“滚开!”
柳夕见他迈着大步就要出门,怎肯让他就这么出去,来不及细想为何落在臂上的力道如此绵软,便伸手去拽男子的衣袖。
哗啦!
叶炜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后仰去,在女子错愕的目光中倒在地上撞翻了桌椅。
“我……我不是故意的。”迎着他沉怒的神情柳夕不由退后一步,她用的力气并不算大,竟能将当初在三哥手上轻松取胜的叶家三少爷一手撂在地上?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沉默异常的叶炜,却见他一手撑着地面似要站起,身形却极为迟缓,发白的面色仿佛气力不济,连忙上前想要搀扶。
“别碰我!”叶炜用力拂开了她的手,摇晃的身形又再次撑坐在地,好不容易借着翻倒的矮凳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目光如箭般直视着面前无措的女子。
柳夕看着他的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可叶炜眼底的无望和空洞她又岂会看不出?她不敢保证如果叶炜走出这个房间会不会又像之前那样投湖自尽,是以,迎着男子怒恨的目光她摆出了一副强硬的姿态,将他锁在了客栈房间里。
总归他的武功好似出了问题,连她也可以轻松应付。
义妹任青萍带回了消息,柳夕听后十分震惊,当年笑傲江湖的叶家三少爷,竟成了个经脉皆断的废人,无怪乎他是那副模样了。
叶炜离家出走,藏剑山庄不见一人来寻,柳夕看着房中沉默不语的男子,心疼大于同情。即便对方如今并不待见自己,她还是说了很多话,想驱走他身上的颓靡之气。
她心中的叶炜,就该是个顶天立地,意气风发的模样。
叶炜的情绪很糟糕,若她只是站在一旁不说话还好,若她絮叨开了,便怒声赶她出去,摔东西也是十之有九的事。任青萍见了几度劝柳夕别再管叶炜,可她态度仍旧坚决。毣洣阁
一次,飞溅的瓷片在眼角的位置划出一条红彤彤的血痕,她摸了摸稍稍刺痛的脸,迎着叶炜倏而收回的视线,压了压眼底上涌的酸涩,轻声道:“你若觉得我烦,那我走就是了,只是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你答应我重新振作起来,我就离你远远的。”
说完,她低着头快速离开了房间,似乎再迟上一会儿便会在他面前流下泪来。
叶炜回身望着敞开的房门,抿了抿唇,袖袍之下的掌心略略收紧。他有他的骄傲,出名时不容质疑,落魄时不受怜悯,而如今竟被一个小小的女子左右。本以为把人气走就好,可不管他说多重的话,那女子离开一会儿再回来便会当做从未听过一般,他多日的恶语相向全数落在一团棉花上。
她如此反应,一时叫他……有些不忍,甚至还生出了几分羞愧。他最糟糕的一面全叫这柳家女子见了去,只怕到了父亲耳中会惹来更多不喜罢。
不知道是不是柳夕的错觉,叶炜似乎沉默了很多,不是那种旁若无人的沉默,而是默许她在旁边待上一时半会儿却又从不回应她的话。这一点对柳夕来说无疑是欣喜的,
他不过是不再赶她离开而已,竟让她觉得心满意足。有一回柳夕敲门进屋的时候见到叶炜拿起了许久未动的无双剑,那日他落水以后柳夕让人一同将它打捞了回来。她试探性地问道:“你……还想用剑吗?”
指尖收拢,如果可以,他怎么可能会将自己视若生命的东西就此放弃。
“我虽习武不深,但却觉得……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呢?”柳夕看着叶炜,杏眸中满是希冀,仿佛看到了笃定的一幕,“肯定会有办法的。”
“说得轻巧。”
柳夕蓦然呆愣,视线不自觉地左右环顾一番,确定刚才听到的四个字是从叶炜口中蹦出来的之后立刻眉弯眼弯,他有好久没有回她的话了。
“一定会有办法的。”
叶炜的视线落在那张信誓旦旦的俏丽容颜上,不一会儿便收了回来,不置一词。
天气晴好的时候,柳夕陪叶炜下到客栈的后院,在旁看着他吃力无比地挥动着轻重双剑,如今他经脉尽废,丁点的重活都干不了,更不提能将几斤重的沉铁挥舞得如以前那般熟练,不消片刻便是汗如雨下。
见他泛白的脸色有些泄气,步伐更是摇摇晃晃,柳夕不由上前扶住他,“万事开头难,只要找到方法一定可以的。”
叶炜扫了她一眼,推开了她的手,目光沉沉地看着手中的双剑。面前忽然多了条绢白的帕子,女子的嗓音轻柔如水,“不急于一时的,你先擦擦汗吧。”
那是一只纤细的手,只是白皙的指尖却有几道鲜明的刮痕,叶炜眸色微深,视线不由落向了柳夕的眼角,像是扑了厚厚的脂粉,近看才能分辨出一道淡淡的红线。想起那个每次在自己发完脾气后蹲在地上收拾残局的背影,心里不由有些不是滋味。
见男子的目光长久地停在自己脸上,柳夕有些局促地收回手,双颊飞起两片可疑的红云,心跳更是犹如擂鼓,“我……我去看看小二把晚膳准备好没有。”
望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叶炜视线微转,小院空无一人,很早的时候柳夕便不再拘着他的行动自由,任青萍好似有事回霸刀山庄,柳家的家丁也不知去了哪里。他此刻想走,很方便,只是……
叶炜每天在院子里待的时候越来越长,有时连膳食都是柳夕端来的,他试图找到恢复武技的方法,柳夕看在眼里心生欢喜,然喜意却渐渐被一股哀愁取代。
之后的某一天,叶炜照旧去了院子钻研武技,午时到的时候却不见熟悉的人影,他不由收了剑,心头有些微的不宁,也许她是有别的什么事在做吧……
她除了每天守着自己,还会去做什么?
什么都不会。
叶炜迅速从后院走到客栈大堂内,小二见他出现便迎了上来,“客官这边请,午膳已经帮您准备好了。”
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柳夕,他皱了皱眉,“她呢?”
小二很快便明白他指的是谁,“那位姑娘走了。”
“走了?”
“是啊,那位姑娘预付了接下去一个月的房钱,退了她自己的房间两刻钟前离开了。她之前问了我镇上的当铺在哪儿,我看她身上的首饰都摘了,像是准备拿去变卖。跟着那位姑娘来的家丁早就被她打发走了,那姑娘如今一个人无依无靠地不知要去哪儿……”
叶炜怔在了原地,愣了一会儿不知该何去何从,小二正引着他落座,他的脚步向前迈了几步,思绪有些恍然,揪过小二的衣领便问:“当铺在哪儿?”
小二愣着神,下意识地指了之前给柳夕指过的方向,旋即就见那道黄色的人影匆匆远去。
叶炜找到了当铺,当铺的老板却说柳夕已经走了,接连问了几个路人都不知道她的行踪,他分外失落地站在街头,他找不到她,找到了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道谢还是道歉?
按他之前的态度,只怕柳夕听到会乐得咧开嘴,两眼弯弯煞是好看。叶炜骤然从沉湎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不论如何,他也要再见她一面才行。
叶炜沿着长街一路找,总算从路人口中听到一个形容肖似柳夕的女子。
西子湖畔,紫衣轻裘分外惹眼,临湖而立的女子收回了落在远方山色的视线,她所在的位置正是她将叶炜救上来的地方。他收了神,轻轻来到她身后。
柳夕察觉到背后有人,转身一见不无震惊,迅速收敛了眼底的黯然露出一抹笑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叶炜只觉得她这般强装的表情分外刺眼,“为什么走?”
笑容微凝,柳夕垂了垂视线,“看到你能重新开始我很开心,我也答应过不会再烦你了,你们不是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么,我柳夕也是说到做到的。”
薄唇用力地抿了抿,叶炜沉声问:“你手上的镯子呢?”
柳夕愣了愣,回神之后便明白他会找来定是知道了什么,“觉得有些累赘便找人卖了。”
“可当铺的老板却告诉我你已经卖过不止一次首饰了,那个玉镯……是我见你最后戴在身上的。”叶炜凝眸深深地看着面前有些局促的女子,他们都是富家出身,对钱两用度并无概念,柳夕包下客栈一连数月,每日膳食都是镇上最好的酒楼送来的,若是仔细一算,是笔不小的数目。
柳夕默然地垂下头,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那是她最喜欢的镯子,如非不得已,她并不想卖掉它。
“你打算去哪儿?”
“四处走走吧。”
叶炜皱起眉,“不回霸刀山庄?”
神色收紧,柳夕的眸光微黯,柳家的人知道她和叶炜待在一起竭力反对,大哥亲自写信让她返家,甚至威胁柳家不会再认她这个女儿,她一赌气便将家丁全部打发走了。如今萍妹归家帮她周旋,是以霸刀山庄,她暂时回不去了。
她和叶炜皆有家不回,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如果……”
柳夕抬眼看着他。
“如果……”
秀丽的眉尖微微凝出一团疑惑,等着叶炜的下文。
“你一介女子行走江湖多有不便,如果不嫌弃,叶某愿作陪,直到你返家为止。”叶炜安慰自己只是不想欠柳夕太多,面色却别扭得紧。如今他是一个武功尽废的普通人,若说照顾,指不定还得柳夕照顾他。
柳夕的俏脸又是震惊又是欣喜,“可是你……你不想办法找回武功了吗?”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既然苦思冥想不得结果,也许另有蹊径。”叶炜微微别开了眼,轻声念叨着她说过的四个字,“不急一时。”
柳夕笑了,两眼弯弯,却流下泪来,看得叶炜顿生无措,他上前一步,抬了手又没敢再靠近一分。
“若是,我一辈子不回霸刀山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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