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从晌午趋向黄昏,老夫人在晚膳时来看她,说了一堆体己话又叮嘱她早点睡下。可叶英不在,加之明天又是喜日子,静姝的确有些难以入眠,看书看到亥时也不见零星的困意。
侍女们铺好床便来提醒她休息,静姝看着红字的窗花,视线有些恍惚,身旁的嬷嬷小声提醒了一句才回过神。
明天,她就要和叶英成亲了。
静姝躺在陌生的床帐里,屏风外燃着安神香,不浓不淡的香气幽幽随着偶尔掠起的细风拂进帐幔,摸了摸身旁的位置,习惯了叶英陪着,不过一个晚上而已,她还真睡不着了。
掌心轻抚着仍旧平坦的小腹,心思却飘进岁月的长河里,她认识叶英三十年,其中等了他十二年,生死两隔了三年,剩下的一半也是苦大于甜。可如果一切重来,她仍会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爱上那样一个月朗风清的男子。毣洣阁
无论今生来生,她都义无反顾。
一翦秋水荡开的眸光在黑夜中散去,静姝埋头痴痴地笑了一声:今生有幸能够结为夫妻,来生若能再续也是不错。如有来生,她一定要比曾经的自己更勇敢一些,不叫岁月蹉跎,不叫彼此错过。
山庄另一侧的落梅居,华发男子着玉白的中衣于走廊上吹着夜风,婚宴前日到访的宾客尤其众多,一日下来着实应接不暇,这无疑是比名剑大会还要热闹的场合,不光有江湖豪杰,还有两族亲眷,商行同盟,明日是一场盛会,是他和属意之人的婚礼。纵然心神有些疲惫,他还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叶英缓缓松了口气,“长歌门的客人都安排好了?”
暗卫在背后恭恭敬敬地汇报道:“是,三庄主夫人亲自安排的,坐下说了好一阵话。”
他点了点头,月色轻抚着他微仰的俊容,泻入半阖的眼眸,染出一片薄光,“静姝那边……可歇下了?”
“夫人看了一晚上的书,小半个时辰前熄了灯。”
叶英挥退暗卫,迎着夜风轻轻抬起眼睫,眼前凝聚着诸多缱绻的迷雾,弦月如钩,也不知这样的夜里她能不能如常睡去。
次日静姝是被人叫醒的,她昨夜不知最后是如何睡去的,只记得合眼时天边隐约泛了白,如今睡目惺忪得一时有些不明时辰,外头的阳光晃得厉害,左右侍女扶着她去沐浴,入了水后才茫然回神。
一捧新鲜的红白花瓣从眼前坠落,溅起满池清香,静姝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在侍女的央请下才不太习惯地让人帮她洗沐,“现在什么时辰了?”
“禀夫人,午时过半了。”
她居然一觉睡到正午,今天这样的日子怎么也说不过去,“为何不早点叫我?”
侍女恭恭敬敬地答道:“老夫人说午后忙碌,旁的事情让我们先准备着,夫人怀着身子早上便多休息,免得到时候累着。”
静姝舒了口气,原来是老夫人吩咐的。
沐浴完毕后稍事吃了些粥点,时辰差不多的时候侍女捧来婚服帮她换上,上妆完毕老夫人便由嬷嬷搀着走了进来,一看坐在镜前的女子,两眼顿时笑着眯成一道缝,“好好好,来让母亲看看。”
母亲二字令静姝心神一怔,继而很快敛好情绪,浅笑着转过身来就要行礼,半路便被人搀住了。
“你这孩子,就是在我们面前太拘礼。”老夫人轻拍了拍她的手,把人带回镜前,“女儿出嫁的这天呐,我们这些做母亲的要亲手给你们梳头,讨个彩头,希望你和阿英往后和和美美,多子多福。”
静姝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双目怔然地看着镜子里的老夫人,蹒跚垂老的步子微转,从侍女手中接
过了梳子,顺着她纤白的长发缓缓梳落,耳边荡着沧桑又不乏慈爱的嗓音: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眼角滚落了一滴晶莹的泪水,旁边的喜娘瞅见连忙捻着帕子上前擦了擦,应景地劝道:“新娘子莫哭,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呢!”
静姝动了动唇,低下头去轻轻嗯了一声,她想起了顾心兰,她十五岁及笄的那一天是顾心兰给她梳的头,那时候顾心兰就满心欢喜地告诉她等到她出嫁还要给她再梳一回,可一晃又是十五年,那个说要给她梳头的人已经不在了。
泪水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打湿嫁衣的裙摆,见这眼泪止不住,老夫人慌忙捧着她的头轻轻拍了拍,“哎哟哭两下过过场就好了,可别哭坏了,乖啊乖啊,阿英看到该心疼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他媳妇呢!”
好不容易收住了情绪,静姝轻吸了一口气,朝身边的人露出一抹羞赧的笑来,侍女小心地给她补好了妆,松涛苑里里外外奔走的人不少,所有人都在紧张万分地等着吉时到来。
婚堂安排在楼外楼,因为宾客太多,酒席向外摆满所有空地,向来财大气粗的叶家除了邀请各方来客还在庄外摆下三天流水席,门前因此道贺声不断。
听到一支喜乐靠近,静姝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帕子,没多久外面的人欢欢喜喜地跑进来,“来了来了!大庄主来了!”
喜娘笑眯眯地朝已经穿戴完毕的静姝福了福身,取来喜帕盖在那顶造价不菲的凤冠上,几乎是帕子刚落下的瞬间,一道颀长的身影便迈过房间的门槛,“新郎官来接新娘子了!”
静姝缩了缩手指,低垂的视线看见眼前出现一双黑底红纹的长靴,心跳下意识地就快了起来。
“夜里可休息好了?”
熟悉的嗓音如一簇火苗点燃静姝的耳根,还好现在盖着喜帕没认看到,她咬了咬唇,总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便点了点头。
“大庄主今日可真俊,看起来像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似的。”旁边的嬷嬷笑呵呵地说道,老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也是一脸满意。
削薄的唇仍是紧抿,却能叫人看出他的喜色,好似一抹落在火炉边的雪花,虽然冷峭,却在周围热烈的环境下一点点融化。叶英朝身边的人转过了头,识趣的丫鬟婆子连忙嬉笑着推搡出门而去,只留下喜娘站在一旁。
他在静姝面前半蹲下身,她也因此得见那一袭朱红喜服和几丝雪色的发丝,“今早婧衣带着夫婿回来了。”
“当真?”
“嗯,她稳重了许多,且三阴绝脉的病症已经治好了,只是身体稍显虚弱,夫婿为人侠义,这两年过得不错。”
三阴绝脉不亚于当初的尸毒,不知叶婧衣是如何治好的,她正想着,一方暄红的帕子忽然递到她的手中,耳畔是叶英温润的嗓音,“刚刚送到的,有人希望你戴着这个出嫁。”
那是一只不清透却颜色鲜亮的手镯,质地不同于一般宝石,其上刻了诸多暗纹,喜帕下的视线一时泛着复杂,“她在吗?”
“不知,这是以拓跋先生的名义送来的。”
拓跋思南,早年间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去了东海隐居,叶家同这位剑圣也算有些交情,这次婚宴自然派发了请帖,不过对方没亲自来,而是派了名下弟子将此物送达,私下说是赠给叶家新婚妻子的。
静姝犹豫了一下,拿起镯子套到了自己手上,不大不小刚刚好,衬着一截皓腕愈发白皙,没看几眼一只有力的手掌便握住她的纤纤五指,“走么?”
胸口跳了跳,静姝再次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喜娘当即上前搀扶新娘子起身,凤冠的珠饰琳琅作响,静姝脚下有些摇晃,另一边的手臂立刻稳稳扶住了她,直到上了松涛苑门口的轿子才松开手去。
轿子离了地,喜乐再次奏响,沿途等候的侍从放响手中的礼炮,藏剑山庄上空的烟雾随风弥散成一条长龙,最终,停在了楼外楼前。
轿外人声鼎沸,淹没了心头所有的想法,静姝脑海有些空白,喜乐停下来的时候她只听得自己胸腔中擂鼓般的心跳。就算他们的感情早就脉脉相通无可分割,但真正到了这一日,她还是觉得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心潮难平。
轿帘掀开,一只手递到静姝面前,那是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掌心虽有薄薄的茧但并不粗砺。静姝握过那只手,在风景秀丽的西湖长街,在繁华万千的扬州闹市,在荒凉萧索的豫山古道,在煞气冲云的南疆丛林,他们曾携手乘风去,也曾并肩踏月归,如今,他们将走向那悬满红绸的厅堂。
温软的小手一入掌心就被紧紧握住,叶英稍稍用力,便叫她那轻盈的重量借着他的手掌站了起来。察觉到她剧烈跳动的脉搏,叶英俊眉微动,在近处轻声问:“还好么?”
有着喜帕的遮挡,静姝不用克制自己的表情,只是僵硬着声音:“嗯……嗯。”
“手怎么出汗了?”
“我……”喜帕之下传来女子支吾的低语,“有点激动。”
叶英稍愣,旋即展眉掀唇,淡淡的笑容犹如雪水融化般清疏,又在微暖的日光中染上朦胧的温情,叫近处的喜娘看得呆愣,也就在这一个呆愣间,静姝被稳稳地揽下喜轿,堪堪贴在男子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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