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微眉心一蹙,眼中闪过丝为难,又怕叫丈夫听见,快步出了堂小声吩咐采蓝道:“不见,你去打发了吧。”
“可,可是那些官僚都在外面等着呢。那人是和周别驾他们一起来的!”
他可真会挑时候!
桓微秀眉微敛,只觉为难,万分不情愿地迎了出去。才出了庭院,一抬眸,便见桓晏在几个婢子的引领下健步而来,“听说仪简受伤了?”
他青袍白裘,瑟瑟寒风里人也似梧叶萧萧落尽的清峭梧桐,病容憔悴,面上含忧,关怀之色备至。桓微掠过他往正厅去,面上如覆浓霜:“你来做什么?”
半月未见,原指望在她这里得些和缓神色,竟也不能够。桓晏自嘲一哂,语气却忧思重重:“听说仪简昨夜灯市遇刺,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他如何了?可好些了没有?周诚那一帮子老狐狸可都在府门口候着。”
昨夜灯会上的事有许多百姓在场,桓微原本也没想掩住,只是担心丈夫受伤京口人心不稳。在厅外长廊下止了步,并不打算引他进去,让采蓝不远不近地候在廊下,道:“那便劳烦兄长去告诉诸位臣僚,拙夫已醒,请他们回去吧。”
她态度十分之冷漠,展目看庭下料峭依旧的春风卷梅花,千片万片,琼英如雨一般,打上鬓发来,做了鸦鬓上的点缀。桓晏眼中清波柔漾,抬手替她轻轻拂下一瓣,她立刻警觉地退步回眸,一脸的戒备。m.bïmïġë.nët
桓晏也知那日梅林下必是将她吓着了,微微苦笑,掸了掸拂下的两片落梅。桓微一张雪面有如半开的嫣红,哑然张唇想训斥几句,又觉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漠然别过脸:“兄长还有什么事吗?若没有,还请不要来府上了,拙夫他不愿见到你。”
那你想见我么?
桓晏凝眸看她秋水盈盈如含情的眼眸,心里清楚地知晓答案,便没有问出口。旋即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枚草蝉来,柔声道:“我来送一样东西。”
手心展开,掌纹分明的大掌上正静静躺着一只萱草织的草蝉,桓微面色陡变。
他怎么会有这草蝉?
郎君做给自己的那只宜男蝉在他遇刺当晚便没了踪影,这时他却送过来了,难道当夜他也在场么?桓微眼中析出一二分怀疑。旋即又醒悟过来,这不是郎君做给她的那只!
“你……”
桓微愈发困惑,不明白他这时候送她草蝉是何意。桓晏拉过她的手,把草蝉往她手心放了,她欲挣扎,他力气却出奇的大,带着她的手合上掌心,含笑说道:“正月十五女子佩萱草蝉必得男,十五那日我不在你身边,这小东西,就当是兄长对我那未出世的外甥的祝福吧。望他平平安安,早日来陪你。”
他是真心疼爱那还未到世间的孩子,语气中皆浸着月光似的温柔,字字句句只把自己放在兄长的位置,桓微想拒绝也不能。听他提起孩子脸上又烫得很,别过脸:“我用不着你给我这个。”
她语气仍是冷淡,面色含羞,却和缓许多。桓晏揶揄一笑:“那是已经有了?”
“……没有。”
她羞得面如胭脂,难以启齿。桓晏忽道:“给你把脉好么?”
说着,也不顾她反应,径直把她手按在雕绘忍冬纹的阑干上,凝神布指。
桓晏因自幼体弱多病,是学过一些医术的。搭脉忌燥忌怒,桓微只好耐着性子清心凝神由他把脉,自然的,她心里也实在好奇怀孕了没有。
桓晏把了一会儿,她脉象平稳,稳健有力,却并非女子怀妊的滑脉。一时间,心里也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望,摇了摇头。
桓微眼睛里一丝怅色疾快地掠过去,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收回手掩在袍袖里。成婚不过半年,她原也不急,只是昨晚那个梦让她误以为有孕了。
兄妹二人再无余话。东风徐徐吹着,又兜下许多的落梅来。桓晏见好就收,抚了抚妹妹发顶,淡淡笑:“哥哥先回去了。”
“你送我这草蝉到底是何意。”
桓晏没有回头,嗓音淡淡:“一州长官在自己的管辖地遇刺,此事非同小可,州府里人人自危,担心会招至仪简怀疑。他初来京口,前些日子整顿军纪已然搞的人心惶惶,此时不宜再生事以免滋生事端。我本与他不睦,他也逐了我出城。既如此,何不顺水推舟,将此事按在我头上呢。”
竟是为此……
桓微神色微凝,快步上前,把草蝉还他:“我不要他欠你什么,我也不要欠你。”
她说完这一句便从长廊另一边离开,其疾如风,辛夷花幽香宛如轻纱从他鼻端飞快地拂过了。桓晏睇着掌心那枚还留存着她体温的碧色草蝉,眼中倏然冷下来:
你欠我一颗心呢。
他冷嗤一声,平静无澜的脸上双眸冷似寒潭深水。把草蝉往廊下碧绿蔚茂的萱草丛中一扔,亦离开了。
桓微回到屋中,谢沂尚不晓桓晏来过的事,玄鲤正侍奉他穿靴,见她回来,脸儿红红,飞快地丢下主人便跑了。
她抿唇暗笑,上前替他把玉带系上,仰头问:“郎君怎么起来了,这是要去哪儿?”
她身上有桓晏惯用的沉水香的味道,谢沂幽幽看了妻子一晌,视线相遇,桓微有些心虚,讷讷承认了:“他方才是来过,言你的那一帮掾属都在门外候着你,还塞给我一个草蝉,要替刺客担下刺杀的事……我没应。”
她一双柔荑还搂在他腰间,仰头同他说话时便似主动拥住他似的。见他目光寒沉未减,踮起脚在他下巴上蹭了蹭,娇怯怯的:“你的伤还没好呢,生气不好。”
她顾忌着他有伤,特意贴心地离了些距离,谢沂却把她腰肢一揽抱进怀里,阴恻恻的:“亲我。”
还是这样爱吃醋啊……她分明从未应过那人,也不知他整日里在想什么!
桓微默默腹诽,挣扎了晌睁不开,又担心压着他伤口,只得嫣红了面樱唇轻轻贴上他唇,又很快面上发烫地移开,“这下可以放开我了吧?压着你了么?”
如玉的小脸儿上,秋波莹澈,担忧之色尽显。谢沂心里这才好受了些,松开她,冷哼一声:“以后见他一次,亲我十次。”
桓微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不是为他,她才不会去见桓晏呢。纤手抚上他肩把衣裳上的皱褶抚平,取过狐裘替他披上,系好系绳娇娇的抱怨:“郎君太小气了……”
他小气?
谢沂看着她那晕红未褪、红唇吐息的脸,心想她哪里知道桓晏的阴狡,他怎会那么好心,不过是以退为进,想让她心生亏欠罢了。他偏不让他如愿。
“你就护着他。”
他在她额上一敲,趁她吃痛去掩时起身出去。桓微捂着额头,连反驳也忘了,长睫乱颤急急问:“郎君要去哪?你的伤还没好呢!”
“去州府。”
谢沂很快出了房间。旋又冷笑。要他多管闲事,他怎知自己撬不开那刺客的嘴?
他让玄鲤叫上采绿,策马往州府去。虽然左臂和胸上有伤,毒素未清,却也稳稳当当,半点不似传言里的病入膏肓。周诚一等人已叫桓晏劝回了,正在州府里满面愁苦地商量起他的“后事”,见他精神抖擞龙行虎步地进门,惊得茶碗也摔了。周诚甩袖掸开茶渍,一溜烟跑他面前来几乎是跪着了,谄媚地嘘寒问暖:“使君可大安了?”
被个比自己还大小三十岁的老头子啼啼哭哭地拉着衣裘不放,谢沂面色实在算不上好。轻咳一声拂开他,遣退众人:“行了,我先去审刺客,你们忙政务吧。”
正月里事情繁多,向周边郡县募兵的告示也张贴出去了,州府里正是政务繁忙的时候。众人不敢忤命,心思各异地散了,周诚又自告奋勇要同他一起审理刺客,谢沂微微一笑:“别驾替我把州中事务处理好,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衙狱里,薛弼之同徐仲两个轮流对那刺客用尽了军中的刑罚,可审来审去,皆是一句是桓晏指使的,要不就是攀咬到桓公身上去。二人见他似已无大碍,俱是大喜。谢沂进得狱中,见徐仲头上缠了一圈白纱,虽有污血却无毒发的黑色印记,心中已大致有了数,拍拍他肩膀宽慰道:“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小薛来。”
阴暗幽深的牢狱里,火盆大炽,摆放着斧钺、汤蠖、火钳等物。那被抓来的刺客四肢皆被一指宽的铁链缚着,悬于壁上,气息奄奄地垂着头。天光幽幽从壁上的小窗打进来,照着他蓬发垢面,阎罗鬼差一般。
此人身上衣衫俱被烙铁烤烂,浑身上下无一处好肉。薛弼之脸上讪讪的:“使君,法子我们实在都是用尽了,这小子骨头太硬,翻来覆去就那一句……”
使君与桓家二郎君不睦,是州府中尽知的事,但此人分明是要攀扯到桓大司马身上。桓大司马是使君的泰山岳丈,如今北燕又虎视眈眈,桓谢两家不得不考虑合力抗燕,此人此时攀咬到桓家身上,实在是用心险恶。
这件事在州府里也搅弄起不少波澜。这帮子掾属多是京口原本的掾属,从来不乏墙头草,若是逼问不出真相,难免人心思变。因而薛弼之拷问得格外卖力。
谢沂不语,目光悠悠在那人身上转了,在狱前坐下。
“慕容氏的人,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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