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偏殿中,青铜连枝灯华光如水。永兴帝萧崇坐在御座上,目中呆呆的。素纱帷幔后,庾太后面色惨白地坐着,一夕之间似乎苍老了数岁。
殿中,文物重臣各在座。大司马桓泌坐在群臣之首,正命长子桓时诵读着庾期在徐州起兵时召发天下的檄文。
“……大司马泌,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鸩杀崇宁皇帝,欲夺其位。饕餮放横,伤化虐民。楚、越之竹,不足以书其恶!天下昭然,所共闻见!略举大端,以喻使民……”
庾氏在檄文中将桓泌骂了个狗血淋头,连桓泌已故的为国捐躯的老父也未能以免,说他刑家之后,本无懿德,欺名盗世……桓时越读至后声音愈冷,攥着帛书的指骨格格作响,怒气几乎控制不住。
谢沂侍坐在叔父之后,闲闲扫过殿中众人的反应。上首,小皇帝两眼懵懂,庾太后隐在帷幕后,旁侧跪侍的宦侍栗栗而颤。桓时、桓旺俱是怒行于色,以丞相会稽王萧昱为首的一干大臣则战战兢兢,冷汗如雨。宽阔的大殿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素来睚眦必报的老丈人却还仪态安和,安坐群臣之首,虎目半睁半阖,从始至终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桓晏不在?
谢沂心头微凛,诛除庾氏的关键之期,没道理他这幕后主谋却不在。座前,谢珩同王毓对视一眼,尽皆苦笑。
桓老贼素来最是记仇,这会儿心平气和地当着众臣的面诵读庾氏骂他的檄文,不过是为了诛除庾氏找理由罢了。
果不其然,待桓时读完庾氏的檄文后,桓泌虎目一睁,慢条斯理地道:“陛下,容老臣相禀。”
“臣自托生天地之间而至如今,已四十余载。所为之事没有一件事不是为了国家的。”
“收益州,守荆州,数度北伐,收复旧都,皆是散尽家财,未尝向朝廷要过一兵一粟。臣对大齐的忠心,日月可鉴!”
“颍川庾氏弑君在前,打着勤王旗号图谋不轨在后,如今,还要反咬一口,污伤忠臣,连臣去世数十年的亡父也要侮辱,简直是目无王法!”
“臣恳请陛下授臣兴师讨贼之命,兵出姑孰,铲除逆贼!”
话至尾声,桓泌按剑而起,虎目眈眈,寒光如箭直逼殿上。殿中烛火似被其威波及,摇曳不定。小皇帝吓得朝后一缩,群臣亦跟着收缩脖颈。素纱帷幕后,庾太后有气无力地道:“大司马所言极是。大司马对朝廷的赤胆忠心,朕亦看在眼里。”
殿中文武如梦初醒,纷纷附和,称赞起桓泌之功。毣洣阁
庾氏谋逆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先是廷尉审出庾柔弑君,如今庾柔的两个儿子又公然举兵反抗朝廷。桓谦已在京口,完全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发制人,真是想救都救不来,没理由为了庾氏而得罪桓氏。
而桓泌此举,不过是给新皇与庾太后一个台阶下罢了。再顺带卖一波惨,把他那些陈谷子烂麻子的功劳拿出来炫耀,让人歌功颂德……
是以,群臣要么装聋作哑,要么见风使舵,争着控诉庾氏先前种种图谋不轨的“证据”,请求朝廷发兵铲除。庾太后大失所望,病颜苍白如死。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皇帝却突然开了口,“桓公说我舅氏谋逆,便要杀之。倘若他人言桓公作贼,当如何?”
这声诘问实在尖锐,群臣震愕,庾太后吓得魂飞魄散,桓泌虎目微微一眯,一缕狠戾转瞬即逝。他不动声色地问龙椅上稚弱的天子,“这话。是谁教的陛下?”眼睛却看着帷幕后的庾太后。
谢沂亦觉奇怪,一抬首,却迎上叔父奇怪的目光。他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萧崇的确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当是有人在背后指导,却不会是庾太后。御座之上,小皇帝气势一瞬间矮了下去,战战兢兢地回头望了嫡母一眼,怯弱地道:“没有人教朕,朕是天子,这是朕自己想问的。桓公不能给朕答案么?”
“答案?”桓泌轻嗤出声,“陛下问的是若是他人言臣作贼当如何,可臣先父及兄弟五人,子侄五十余人,又有哪一桩事不是为了国家?难道臣门户也像颍川庾氏这般,兴兵以抗朝廷?试图谋反?”
小皇帝无言以对,只得道:“舅氏起兵是有不对,可舅氏谋杀先皇之事还未查出来,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他口口声声似是为庾氏开脱罪责,帷幕后,庾太后却是魂悸魄动,强撑着道:“庾氏起兵反抗朝廷,这是谋逆!何来不对之说?大司马一门公忠体国,完全是为国家考虑。陛下宜授予大司马讨贼之旨,不必顾及朕。”
庾太后原本还寄希望于群臣,想尽力再捞一把颍川庾氏,被小皇帝这一打岔,胆裂魂飞,生怕桓泌连这最后的台阶都撤了,赶紧应下。心内则惶怒,是谁教的萧崇说这话?这话除了激怒桓泌,讨不了半点好!
小皇帝嗫嚅着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恹恹坐回御座,一个字也没有。桓泌满意捋须,“既如此,臣就让犬子同郎婿带兵三万驰援京口。不灭庾氏,誓不回师!”
“仪简吾婿,你可不要让陛下和太后失望啊。”他眸中幽光一闪,转向了谢沂。
当着众臣之面贸然被老丈人点出名来。谢沂无声苦笑,老丈人这是生怕人家不知他上了贼船呢!
不过也好,老丈人既说把京口给他,他总得做出一番功绩来才能服众。面无异色地出列,恭敬承旨,“臣定不负至尊所托!”
殿外,月明星稀,三星在隅,已然是夜半了。
桓泌命儿子郎婿连夜往姑孰而去,谢沂回到家中,玄鲤早已得到消息替他收拾好了行装。采蓝采绿见他进来,忙要叫醒女郎。他摆摆手,轻手轻脚坐在床边,垂眸看了睡梦中的妻子一晌。
该交代的上次都交代了,他也没什么好嘱咐的,只叹口气,最后吻了吻她的唇,“没良心的小骗子,郎君不在,你倒是睡得香甜。”
“走了,去给小骗子挣诰命了。”提了行装便出门去,连母亲也未及拜别。身后,睡梦中的桓微黛眉微动,侧身面朝里面了。
明月如水,三星在户。已近鸡鸣,台城中郑太妃的昭阳殿里犹亮着幽幽灯火。郑阿怜一身轻纱薄衣,外面则松松笼着一件狐裘,斜倚在窗前,正抱着一个矮铜壶懒散地修剪着一枝木槿。
殿内燃着熏笼地炉,如春暖融。宫娥遣尽,只留下一个身着宦侍服饰的青年男子侍立在后,正是她的情人、前崇宁帝的男宠陆昀。
“昀郎,你看我这木槿修得好么?”
她以嘴衔着花枝,回眸莞尔,狐裘鲜艳的系带下,大片雪色欲盖弥彰,深深沟壑隐隐约约,两条白玉似的腿从狐裘下裸露出来,映在绣了忍冬花的绒毯上,红毯雪足,香.艳至极。陆昀喉头微滚了几下,笑容腼腆,“好看。”
又幽幽道:“不过阿怜当真要以这幅形容接见桓氏郎君么?”
郑阿怜面袭春.色,状如二八少女。将那支木槿插回壶中,咯咯娇笑道:“昀郎呷醋了?”
陆昀黯然垂下眸。对方曾是皇后之下、三宫六院之上的昭仪,如今又是新帝生母,未来的皇太后。他岂有资格。
这时,宫娥的声音响在殿外:“太妃,桓郎君来了。”
郑阿怜招招手,屏退情郎,又将系在胸前的系带略松了些,唤宫娥,“请他进来。”仍侧过身,继续修建壶中的花枝。
桓晏入得殿来,嗅得博山炉中熏熏漫出的浓厚甜腻的沉水香,先皱了皱眉。
“太妃深夜相召,可有何要紧事么?”
他面不改色地行过礼,一抬眸,目及绒毯上那两只裸露的雪足,狭长如弯月的眸子里即刻划过了一丝狠戾的光。
这个淫.荡无耻的贱人!
他好容易等到桓时与姓谢的去了姑孰、便宜爹睡下,这才得空进宫来见她。原以为是什么要紧事,想不到竟是叫他进来看她发.骚!
面上却是温和无害的,“太妃这是什么意思?”
郑阿怜慵懒地回过身来,见他面色如雪、无动于衷。娇笑一声,玉指绕着胸前的系带有意无意地拉扯了开来,露出玉白丰满的肩狎,“郎君既知深夜相召,还不明白妾找你来是为何事么?”
她似坐非坐,似躺非躺,美眸花慵柳困地半睁着,映着案前的一盏青铜三足灯,眼神勾人得很。桓晏漠然抬眸,“臣不知,倒是害怕太妃安给臣一个祸乱宫闱的罪名呵。”
郑阿怜心思被说中,眼底划过一抹尴尬。索性同他挑明:“当日郎君与妾图谋,只说事成之后让你生母得上皇家玉牒,好让你恢复萧氏子孙的身份。但妾如今观之,郎君的某些做法却似乎不怎么符合萧氏的利益。咱们这种关系也不稳固得很,妾不放心。”
“不若,桓郎君也学昀郎,做妾的入幕之宾如何?”
她俯身前倾,雪白的一截玉肘撑在桌案上,娇笑着看他。胸前的系带已然完全松落,狐裘倏地滑下,露出内里薄的好似什么也没穿的纱衣,只她手挡在沟壑前,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处最惹人遐思的风光。
桓晏眼里的嫌恶毫不掩饰,唇角一缕微笑冷冽幽然,“不必了。臣对着太妃,有心无力。”
郑阿怜一噎,脸色乍红乍白,见他转身要走,霍地起身,“萧晏!”
“太妃还有何事?”桓晏头也不回。
郑阿怜紧握着拳,才将心底那股冷意憋了回去。笑得阴森而曼妙:“明日郎君仍进宫来,本宫有件大礼要送郎君。”
正巧谢仪简走了,他屋中那个还不是手到擒来?她就不信,面对他朝思暮想的、碧玉年华的美人,桓晏也有心无力!
作者有话要说:预警,讨厌二哥的憋看下一章。
另外檄文出自讨王莽檄、讨曹操檄,小皇帝的话出自司马衍,“舅言人作贼,便杀之;人言舅作贼,当如何”。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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