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卢氏长得是个清秀小白花模样,眼睛却不老实,桓微看她的时候,她也在肆无忌惮地打量桓微,妩媚的眼睛里娇滴滴地透出一丝嫉妒。怪道都云桓公最怜偏此女,这姿色的确让人过目不忘,当得起一句“窈窕艳江左”。
她打量人时便似秦淮列肆上的摊贩评斤论两,李夫人素厌二人身上的这股市侩气,忍下满心的厌恶让侍女远远地给二人落了座。陈氏为人要乖觉许多,看出李夫人不喜欢自己,陪笑着道:“早闻十一娘是个艳动京华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忘俗。”
“娘子客气。”
桓微语气淡淡的,因拿捏不准对方身份也未以阿姨相称,顺手拿过案上的账簿浏览起来。她不常管账,一应事务皆交给了采绿处理,然而管家也是学过的。此刻不过随意一瞥便瞧出了问题来:“卢娘子房中朱砂用量为何这么多?”
她手中拿的正是二人的开支账簿。寻常女子用朱砂不过画眉,但卢氏房中丹砂的用量却远超常人,更比陈氏还多一倍。李夫人原先就有所起疑。但卢氏自称是夫主召见多了丹砂的开支也就大了,她再过问,未免也有争风吃醋之嫌,也就懒得过问二人房中的事。
卢氏未料到她个归家的女郎还要过问自己房里的事来,笑容微僵,仍按原来那套说辞说了。桓微目光清冽如雪,怀疑地在她身上一转:“若是妆饰所用,也消耗不了这样多吧。”
“十一娘见笑。”卢氏显然有备而来,从容不迫,“妾性.爱丹青,闲暇时也常描摹几笔,想来也就用的多了些。”
“喜欢丹青。”
桓微微微点头,语气似赞许:“丹青可以清心静性,这很好。”
她清冷目光将卢氏从头扫至脚,冰下的濯濯雪水一般。卢氏不堪承其锋芒,故作谦逊地低了头。
“卢娘子才思机辩,倒似曹不兴洛神赋图里的人物,美者自美,翩以取尤。冶容求好,君子所雠。怪道父亲喜欢。”
桓芙桓萝正饮着茶汤,讶然看向长姊,然卢氏因低着头兀自不觉,“娘子谬赞。”
李夫人神色陡然凛寒起来,这厢,陈氏已看出不对劲来,悄悄拉一拉卢娘子衣袖。她仍未觉有什么不妥,桓萝已扑哧一笑:“卢娘子,你记错了罢,连我这不学画的人都晓得洛神赋图是顾阿叔的作品,他还曾在阿父帐下做过参军哩,此等传之则洛阳纸贵的名作,你怎生也不晓呢?”
且后面那句也是讽刺她的,对方竟不通文墨至此!
原是在诈她!
卢氏手心生了冷汗,然很快笑道:“原是我记岔了,近来嗜睡易疲倦,多忧思,许多事都忘了,倒让娘子们笑话。”
“可别是有了吧?”
陈氏和她一唱一和,满脸的关怀忧心之色。李夫人只冷笑,低头品茗。桓芙放了茶盏,“那你倒是说说,这洛神赋图是谁的作品呢?”
“这……”
桓萝童言无忌,只不过道了个姓氏。虽是当世名士,然卢氏不过一小门小户女,士庶天隔,又非丹青中人,如何知晓?当即白了一张丽颜。桓微放下账簿,纤纤玉指闲闲握住了青釉越窑的杯盏:“顾长康用笔最精,时人誉之春蚕浮空,流水行地,曹不兴是三国孙吴时人,气韵生动,卢娘子不妨法二家之长。”
卢氏秀丽的脸上冷汗涔涔,已彻底不敢辩白她并拿不准桓微这句话是真是假,讪讪笑了一笑:“十一娘子教训的是。妾身受教。”
说着,便欲告退。
“且慢。”桓芙却站起身来,喝止住她,“你并非学画之人,方才为何撒谎?又何故要这么多的丹砂?”
堂中伺候的侍女早已将门堵住,卢氏脸色大变,“女郎这是何意?”
陈氏是个胆小的,见状哆哆嗦嗦伏地,浑身皆战栗不止。卢氏梨花带雨,呜呜咽咽泣道:“十三娘,妾身好歹也是夫主的妾侍,你不敬我也就罢了,为何这般欺凌妾身?!”
“我何尝欺凌你?怎么,说不出来么?”桓芙反唇相讥。
正当二人争执时,桓微又慢悠悠地开了口:
“丹砂色赤,除了制胭脂和作画,还可以炼制丹药,亦或者……”
“杀人。”
她顿了一顿,把杯中茶汤饮尽。桓芙及李夫人等皆勃然色变,桓萝惊道:“长姊,这可是真的么?”
时下视丹砂为良药,近乎所有的医家典籍皆言丹砂味甘无毒,主治身体五脏百病。便连桓微常看的道家经典也奉丹砂为上品,言以丹砂炼制丹药可以得道成仙。
但桓微却知晓,那炼丹的葛洪炼制丹砂时是要提炼分解的,抱朴子中正记录了他提炼丹砂的方法和心得。那未经提炼的丹砂却是炼制五石散的一味重要药材。先皇帝正是因为五石散而死,事关父亲性命与桓氏荣辱,她不能冒这个险。
况且,倘若丹砂无毒,葛仙人为何要事先提炼?卢氏又为何处心积虑地隐瞒?
卢氏闻言,当即脸如死灰,李夫人愤而拂袖,摔碎了一案的青瓷:“贱人!是谁指使你来害夫主!”
“妾身不敢!”
二女皆伏地求饶,瑟瑟然发颤。李夫人实在看不上这两人的做派,呼出一口恶气,索性招呼婢子:“把这两个恶妇幽闭起来,让三郎君去审,务必把这二人的嘴撬开!”
桓时回了姑孰大营,李夫人能指望得上的就只有儿子。桓旺虽然钝了些,在西府军中却也学过不少折磨人的法子。陈氏当即晕了过去,卢氏疯狂挣扎着泣道:“你不能杀我!我兄长是大道祭酒!仙人会替我报复你们的!”被婢子用罗绳捆了带走,无人理会她的疯言疯语。
“皎皎,多亏了你。”
待婢仆将二人带下去后,李夫人勉强笑了笑,又郁郁自责:“我千防万防,严令婢仆不得与她们私自交接买卖,到底还是让她们寻了空子。”
“阿姨是关心情切,所以才没有发觉。”
以李夫人之聪慧,不至于没有察觉,不过是因为拈酸吃醋。卢氏一说是被召侍得多所以脂粉用得勤她便不过问了。
几人皆默然。不出两刻钟,桓旺便愤愤来报:“这两个妇人心肠好生歹毒!”
原来丹砂性毒,量虽微小,然聚少成多却能致命。卢氏将丹砂混在酒中,哄桓公饮下,假以时日,人便会死去。桓府看管甚严,卢氏无法从外面获得毒药,只能用妇人制胭脂所用的丹砂。
这二人之中,陈氏是丹阳郡尹王澹送的姬妾,本无异心。卢氏的兄长却是一名道人,本恨桓公挟幼帝以令群臣,早有刺杀之心。豫州刺史殷敬的两个儿子正因桓公弹劾失了官,便贿赂卢道人,以丹砂下毒徐徐图之。
傍晚,等桓公带了女婿自台城中回来,李夫人立刻派人去请了他过来禀报此事。桓泌勃然大怒,他这月惯常宿在卢氏房中,也在她处用过酒食的,谁知她竟利用丹砂下毒!
谢沂这次回京正带了沈医正,借此正好把沈老爷子引荐给他。沈医正替桓公把过脉,所幸丹砂摄入不多,暂未有大碍,便开了个驱寒解毒的方子。
闻说是女儿出了大力,本还欲叫她往永嘉寺请庐陵回来的桓泌再开不了这个口,语气慈爱:“十一娘看着倒清减了不少,此次回京,可在家中常住。也好多陪陪你阿姨。”
桓微轻轻点头,见夕色昏昏,又请辞:“阿父定要珍重身体,女儿过两日再来看您。”
夫妇二人登车回乌衣巷。车中,谢沂揽着她,说起此事打趣她道:“吾妻甚慧,窥一斑而知全身。为夫自愧不如。”
桓微微微脸热,心中却十分受用,仰头娇娇痴痴地瞪他:“如此,郎君还要说我看的那些经书都是无用的么?”
栖霞山里随口一句,她竟如此记仇!谢沂忍俊不禁,“好好好,你看的都有用。郎君只是害怕皎皎把庄老看多了,等哪日郎君一死,你便高高兴兴地鼓盆而歌,虽然知晓你是好意,可郎君到底不能接受。”www.bïmïġë.nët
“你……”
桓微万没料到他会扯到生死上去,又惊又气,哀哀地以掌心按住他唇,“不许把那字挂嘴上!”
谢沂却含笑看她如盈晨露的眼睛,把她手心吻了一吻,看着小娘子因不堪酥麻地缩回他怀中去,低声问:“若真有一日,郎君走在你前头,你当如何呢?”
他始终不能忘怀那惨烈的前事,是而故意以话套她。桓微气鼓鼓的:“你若是有事,我便把头发绞了,也入永嘉寺做姑子去,和临海郡主作伴,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她还不知临海郡主已死,故意拿这话怄他,却是欲盖弥彰。谢沂已晓了答案,重又把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握手里,笑道:“所以皎皎才要抓紧给郎君生几个胖小子,留着传宗接代啊。”
“我不。”
她羞恼地挣扎着,真真恨极了这人随口即来的调笑话。前一瞬还是死生大事,下一瞬又是调戏她了。便道:“我昨晚又梦见凤凰了,兴许不是儿子呢。”
她恼他胡说,自己便也编出些话来气他。哪知谢沂完全不在乎,笑吟吟的:“梦见凤凰可是生皇后的吉兆呢。我们谢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后,难不成,你我的女儿也要做皇后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会不会再出一个皇后呢,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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