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生朗声笑道：“这还不好办么，那王狗儿停妻再娶，是因为他没与徐妙锦和离，便迎你进门。你去劝他补一张和离的文书，不就成了么？”
张氏抬起头来，望着桑生道：“说来说去，姑娘还是为着徐妙锦。”
桑生笑道：“我为她也好，为你也罢，你总该知道，便是为了你自己想，你也不该把她逼得那么狠。依律，停妻再娶者，判脊杖八十，令其更正。这话你听得懂么？就是说像王狗儿这样有老婆还另外娶妻的，一但告到朝廷，他要判打八十下脊杖，朝廷的刑法有多重，你许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八十杖下来能活命的，占不了一半儿。至于‘更正’两个字，便是指将后娶之妻，以妾侍安置。到那个时候，徐妙锦是妻，你是妾。你就把这么大的把柄，递给了人家手里。你看着也不是蠢人，怎么就办了这么大的蠢事儿？”
张氏抱着自己的儿子，一边逗弄着孩子，一边道：“我们这乡野人家，妻妾之分，也没那么明白。再说了，我有儿子，她没有，她还能闹得过我们母子么？”
桑生冷笑一声：“糊涂，你就真不为你怀里的婴孩儿想一想么？将来，他要还跟你们这么混着过，也还罢了，要是走仕途，你便真甘心让他为此含恨么？”
张氏笑骂一声：“嗬，凭他爹娘是什么东西，还真想着当官为宦么？”
桑生往前走两步，逼视着张氏道：“怎么不可以，只要你肯，这孩子将来前途无量。”
张氏苦笑一声：“呵，前途无量，摊上这样的爹娘，能好好地活下去，再说别的吧。”
桑生正色道：“我便是让你好好活下去，你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自可以说出来。”
张氏哂笑一声：“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桑生冷冷地道：“你这辈子，就这样了，他这辈子，却才开始。罢了，这些话，我也不想一次又一次地说个没完了。一会儿王狗儿回来，就不得说话了。你也别怪我威逼于你，我能这样出珊在你面前一次，便能这样出现第二次。你要是不想将来我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你最好按我说的做。”
张氏歪着头，望着桑生道：“您是哪一路的侠客，还能跟我们这点烂事卯上么？您是有本事的人，很多事儿，我也不瞒着您。我这辈子，是那人给坑了，您既是个侠客，救得了徐妙锦，便把我也一同救了吧。”说罢，“扑通”一声，向桑生跪了下来。
桑生也不惊慌，只是带着玩味地看了一眼，轻笑道：“你说。”
张氏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抹了把泪，道：“我当初，也是个好端端地姑娘。拈得动针，也拿得动线，虽比不得能往城里绣楼做工的绣娘们，却也是乡下人家中一等一的好手。可是，我那哥哥不成材，爹娘死后，他便把我嫁了本村的老光棍。那老东西，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年纪又大，那两年我过的什么样的日子，谁又想得到？我那哥哥，仗着自己有点子枪棒本事，又结交了一群无赖混混。等那老东西死了，我本想靠着那东西留下的房产地业，一个人做点子零碎活儿，也能活得下去。我那哥哥，借口照顾我，便把我接回了娘家，那老东西的家财，也就让他打理。打理着打理着，便打理到他的手里了。
没出俩月，我那哥哥，又强逼着我嫁了邻村的一个痨病鬼。那痨病鬼家里也颇有些钱财。我那哥哥，便与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定下了计，请外面的戏班子，扮成道士，哄那家说若要病好，虚得冲喜。这冲喜与寻常不同，却一定要是当年的寡妇才成。
就这么着，我哥他强逼着我嫁了过去，敲了那家一大笔彩礼。那家人是邻村的首富。为什么我说乡野人家不在乎妻妾。就是在那家看到的。那痨病鬼的爹、我那公公，媳妇取了七个，还都不论大小，都跟我摆起婆婆地款儿来。那一年，我是怎么活的……我，我都觉得，我得死那痨病鬼前头了。您瞧瞧我身上这伤，都是那时留下的。”说着，便要撕扯自己的衣领。
桑生伸手拦道：“你先说话，我不用看。”
张氏抹了一把泪：“我还说什么啊。您说说，这些事儿都怨得我么？就这么着，所有人都说我克夫，一个岁数比我那早死了的爹都大，一个痨病鬼。他们都不该死么？可是，村里人，都说是我克的他们。我只是想有个孩子，将来等孩子大了，能跟孩子过日子。我总不能现在就死了吧。”
听张氏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桑生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想有个孩子，可是，却不该插在人家两口子中间。”
张氏苦笑一声，道：“徐妙锦生不出儿子来。算命先生却说，我命里当有一子。王狗儿那杀千刀的，自己找的我来。怨得着我么？我不过是……”
桑生不等张氏说完，便拦道：“这算命先生不会又是令兄请来的罢？”
张氏面上一红，强撑着道：“是谁也罢，事情反正也就这个样子了。”
桑生掰着手指头道：“你第一嫁，是个老头，等的是老头老死，那老头儿也遂你们的心，命倒不长，他一死，财产归你们；第二嫁，靠的是把你嫁给痨病鬼，令兄狮子大张口，大要彩礼；第三嫁，也就王狗儿这回，靠的便是引他入赌场，藉此将他的这点钱弄到手。至于刚才走的那位姓李的，是不是就是你们算好的第四嫁呢？唉，你这孩儿生得真壮，真不像他几个姐姐。你别抱得那么紧，再憋坏了。我要想抢，你还真抱不住。”
数上一个，桑生屈下一根手指，到最后，只留下一根留着半寸指甲的小指还孤零零地立着。
桑生是拿小指划了下自己的鬓角，又轻轻地一弹，仿佛指甲里沾了什么脏东西，要这样弹去。
张氏缓缓地抬起头来，道：“您说反了，姓李的是第三嫁，王狗儿是第四嫁。这也不是我们算计的。这一回是我自己安排的。不过，我这孩子，的确不是王狗儿儿的。”
桑生微微一笑：“你继续说。”
张氏道：“我让人拨弄了大半辈子，总该有一回是我自己做主了。既然他们卖得，我便也卖得。那姓李的，本是同我那哥哥一块儿厮混的无赖中的一个。我喜他长得壮实，便和他凑在一起。后来，又一起定计，嫁了王狗儿。打算夺了他的家财，我俩好过安生日子。”
桑生又想起方才在屋顶听到看到的，骂了一句：“糊涂，都到这一下了，还打算有安生日子过了？”
张氏苦笑一声道：“我那时，也没想到，这姓李的，比之前那两个，更不是个人。我跟了他，怕是还得有第五嫁……”
“是人的，谁又能陪你干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心里想着桑生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对张氏问道：“你怀里这娃儿，想来也该姓李罢？”
张氏戚戚萎萎地点了点头。
桑生笑道：“你怎么把这些话都说出来呢？”
张氏道：“我同您说这些，倒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告诉您，我不是寻常的淫妇，我有心机，我看得出来您是为了什么来的。您有侠义心肠，不想徐妙锦走得太过吃亏。不过，我也得告诉您。我现在实在太缺钱了。这里的东西，我不能给她。对您来讲这也值不了几个钱。”
桑生哂笑一声，骂道：“小人之心。”
张氏抿了抿嘴，道：“我自是小人。可是，小人也得活下去。”
桑生笑道：“徐妙锦本无心让我来所要她留下来的东西。她既不要，我便更没有打算要的。”
张氏张大了眼睛，问道：“那您要什么？只是为了戏耍于我么？”
桑生笑道：“一开始，我说的便是，我要一张和离的文书。”
张氏道：“如果我帮您要了来，您能救一救我么？”
桑生忍着心里的烦，强笑问道：“你打算让我怎么救你呢？”
张氏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您今日来，不是徐妙锦的主意。您能不能，给我也出个主意。。”
桑生叹了口气，道：“你若还是在邻村痨病鬼家里，我说什么也得救你一救。可是现在，我帮不了你。”
张氏苦笑一声：“那么，我也帮不了您了。”
桑生低下头来，逼视着张氏，道：“你便不怕，我把咱们今儿的话，说与王狗儿听么？”
张氏抹了把泪，道：“他总是会信我的。”
桑生笑道：“那便试试吧。其实，和离文书，对我来讲，也没那么难要。按住了他的手，往纸上按个手印，谁还能认得出来么？你啊，这才叫做太阿倒持呢？”www.bïmïġë.në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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