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小小庭院中,一端是江怀越率领众多锦衣卫带刀环伺,另一端则是鲁正宽等人挺身拦阻。邱公公虽然也带着禁卫,但眼看对方既有前任西厂提督,又有定国公府的小公爷宿昕和鲁正宽等诸多朝臣,不由得心生怯弱,自己灭了气焰。
“好好好,你们尽管在此嚣张,擅自逃宫的宫女和太监都是犯下了死罪!就算你们现在不肯交出,事后也保不住他们的性命!还有,江怀越,你以为死而复生很有意思?我看你的欺君行径该如何向万岁解释!”邱公公气急败坏地抛下狠话,袍袖一挥,带着那队禁卫悻悻离去。
大门随即紧紧关闭,姚康在江怀越的安排下,带领锦衣卫们留在前院严阵以待。宿昕这才长出一口气,抱着双臂道:“我说江大人,你难不成是掐着时辰来的?非要让我们急火攻心一趟?”
“我已经是快马加鞭才赶在天黑前进城,随后又等着姚康带领他锦衣卫的手下们一同前来,哪有半点拖延?”他随后又追问道,“人是否平安无恙?”
“你说那个小宫女?”宿昕指了指后院大门,“母子平安!”
江怀越闻言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即便是冷静如他,也不由心头震动。此时鲁正宽皱眉道:“江掌印,听这意思,此事你早就知晓了?那你先前在回京途中遇刺身亡,也是有意设下的局?”
“若不是这样,只怕一路上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我倒是不怕暗杀,只是时间紧迫,不愿被那些宵小之辈耽搁要事。倘若小穗在太液池生下孩子,必定马上就被灭口,因此我才暗中通知杨明顺,让他务必找帮手一同将小穗救出来。”江怀越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院走。
宿昕在旁引路,呼告一声后,后院木门这才从里侧再度开启。
院中众臣们早已听见外面的动静,先前皆是群情紧张,而今院门一开,见江怀越快步而入,都不由上前相迎。
江怀越一进门便环视四周,拱手还礼:“诸位,兹事体大,才经由小公爷邀请大家前来作证。否则到时候可能会被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有人还待细问其中过程,却听走廊边传来一声“督公”,声音竟微微发颤。
江怀越望向那边,但见杨明顺正从廊下向这边走来。他克制着内心情绪,几乎是颤抖着走到江怀越面前,想要诉说一番,却喉咙哽咽,一时眼前湿润,跪倒在地。
江怀越望着跪在面前的那个小跟班,那么多年来,尽管杨明顺始终追随左右,也为西厂和御马监办过不少事,可在江怀越心里,他一直都油腔滑调不够沉稳。没想到这一次,杨明顺竟能如此忍辱负重精心谋划,但凡他有一点意气用事,小穗就不可能安全出宫。
房间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刺耳。
那是小穗的孩子,是万岁的骨肉。
江怀越怎能不明白杨明顺的无望与痛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怀上别人的孩子,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还要千方百计庇护保佑,生怕她和婴儿出一点差错……bïmïġë.nët
他们不是旁人眼里真正的男人,却比寻常男人更难以忍受这样的耻辱。
当此情形之下,曾经隐忍不愿面对的伤痛,血淋淋地暴露在外,让人无法回避,更无法解脱。
此时身处众人间,杨明顺也清楚地知道,能明白其中苦楚与羞辱感的,只有督公一人。
“督公……”他一边忍住眼泪,一边努力扯出笑容,“我这回,总算没辜负您的信任啊!”
江怀越审视他片刻,第一次朝着杨明顺弯下腰,伸出手,扶着他的臂膀,低声道:“起来吧,你,做得很好。”
杨明顺双唇颤抖,眼泪无声落下。
原先还将信将疑的众人至此为止,开始偏向相信房中的女子确实与万岁有过瓜葛。否则太后为何会派出身边的大太监带人闯入,想要将人强行带走?
只是其中又涉及到金贤妃,还是有人对此表示不解。
邹缙皱眉问道:“江掌印,金贤妃自己分明也怀着身孕,为什么非要将小穗软禁起来?难道她能预测小穗所生的必定是男孩,而她自己的必定是女孩?”
“邹大人,金贤妃这样做必然有其原因,只是与你说的还不太一样。”
“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铤而走险?”邹缙还是困惑不解。
边上有人试探道:“她不会是……没有怀孕吧?”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皆觉不可思议,向来温婉有礼的贤妃,竟会这样无法无天?
江怀越看了看众人,慢慢道:“诸位现在也不必再多猜测,其中缘由,我会向万岁禀告。事关皇家尊严,相信万岁也不会希望事情泄露,有辱颜面。今日之事,只需诸位加以见证,确认房中的孩子确实是小穗所生,并未被人偷梁换柱。”
他这样说罢,宿昕又再次命接生婆抱着孩子站到房门口。鲁正宽等人上前再三端详,确认了婴儿的样貌,随后问道:“什么时候将皇子送回大内?皇家血脉,毕竟马虎不得。”
江怀越看了一眼房间,又道:“大人们先请到前厅暂歇,我还有些话要交待他们一声,马上就来。”
众人在院中也被冷风吹了许久,随后纷纷返回前厅等待,宿昕走在最后,临出院门时还背着手朝后望了望,眼神里颇有几分狡黠。
江怀越倒是没有在意,走到杨明顺身边,低声道:“等万岁回宫的消息传到,我会带着皇子走。你……”
“我跟着督公。”杨明顺似乎已经恢复过来,只是眼神依旧沉重,“小穗她……也要一起回去吗?”
“必须让万岁见到她,否则我们口说无凭。”
杨明顺愣怔一会儿,艰难道:“那我,更得跟着去。我怕再出事。”
江怀越点点头,环顾瞬间空寂下来的院落,轻声问道:“她呢?”
杨明顺有些迟疑:“谁?”
江怀越没有吭声,过了片刻,杨明顺才道:“您是说相思姑娘吗?她,就在里面。”
说话间,他也不由回过头去,疑惑为什么相思听到了院中的动静,却到此时还不出来。
他见督公也站着不动,只好回到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道:“相思姑娘,那些大人们都去前面候着了,你怎么不出来?”
房间里却还是只有小婴儿的啼哭声。
倒是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小穗虚弱的声音:“明顺……”
杨明顺低沉地应了一声:“你……你放心,我们都在。”
江怀越向他低语了一句,杨明顺点点头,先出了院子。屋子里小婴儿的哭声渐渐平息了,江怀越在门口踟躇片刻,敲了敲门:“相思。”
屋内还是没有她的回答。
他有些无奈,又站在那里低声道:“你还不出来吗?我很快就要走了。”
相思却依旧没声音,要不是杨明顺之前告诉了他,江怀越简直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在房间内了。他蹙着眉,回头看了看院门,众臣应该还都在前面等候,宫内的金玉音与太后,应该也不会就此作罢……
“你不说话,那我先回宫去。”他自言自语完毕,转身便往台阶下走。
刚走下台阶,却听后方屋门一开,江怀越还未及回头,已有人一阵风似的飞奔而来,猛然间扑到他背后。
“江怀越,你还是个人吗?!”她带着哭音将他紧紧抱住,同时却又狠着心掐他腰间。
一把又一把地掐,是真的用了力。尽管衣袍厚重,他还是蹙起眉,只是站着不反抗,任由她顾自发泄。
“你把我当什么了?想来找的时候就出现,忙自己的事情了就把我扔到一边?!”她埋在他后肩处,眼泪打湿了锦缎刺绣出的狂妄灵蟒,“杨明顺都知道你没死,你为什么不能事先告诉我一声?!你这个没有心的畜生!”
江怀越这才慢慢回过身。
许久没见,如此重逢。
没有温柔相对,也没有相顾无言,相思哭得形象尽失,甚至口不择言。
他低下头,抵住她微冷的前额,道:“我是怕……消息泄露太多,会让人察觉有异。”
“最该告诉的人不告诉,你还想干什么?!”相思哭着骂道,“你就不怕回京的时候看到我也死了?”
江怀越被噎了一下,强自镇定道:“你不会的,我相信。”
相思吃惊地瞪着泪盈盈的双目:“凭什么?啊?凭什么我就不能殉情自杀?我又不是你,没心没肺!”
他捧住相思的脸庞,悄悄地道:“因为,你必定不甘心,不相信,就算是想死,也得等到看见我棺木回京,才会真正抛下一切。你说,是不是?”
“你!”相思倒抽一口冷气,继而恼羞成怒,“我才不会,你要是真回不来,我就嫁人去了!让你这辈子得不到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休想!”
江怀越望着她的眼睛,起初只是静默,渐渐地,原本沉静的眸底竟浮出笑意。
“你笑什么?”相思连抽泣都被他气得停歇了。
他抚过她泪痕犹在的脸颊,借着动作的掩蔽,低头轻轻咬了她唇心一下。
“我若是死了,你就去嫁人,这样我也会安心。”江怀越一边吻着她,一边低声道,“可我还没死,你……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这辈子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要来找到你。”
眼泪又一次满溢而出。
她的呼吸都发抖了。
“叫我嫁人?那你那一箱子宝庆斋的头面,是留给我的嫁妆?”相思一把抱住他,扳着他的下颌,又心痛又气恼地哭问。
江怀越一震,眼里满是惊诧。
她发狠地咬他的嘴唇。“江怀越,你让我带着你攒下的金银首饰去嫁给别人?你该不会是发疯了吧?”
他又羞又恼,紧紧搂住她,道:“箱子怎么会已经被打开了?!”
“不是打开,是撬开!”她不解气地又掐他手臂,“你藏得好呀江大人!偷偷摸摸的不给我知道,难不成还准备留给其他人?”
他这次彻底无言以对。
相思攀着他,抬起头来,望到他清莹的眼里。
“说,那头面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什么时候弄来的?!”
他迟疑了一下,还在心底挣扎,道:“你知道就好,为什么这样咄咄逼人……”
“那你今天别想走了!”相思揪住他不放。
江怀越无可奈何,最后只好道:“是我……很久以前准备好的,那是给你的……定亲聘礼。”
相思紧抿着唇,想让眼泪不要再下落。
“你有问过我,喜欢不喜欢吗?”
“不用问。我知道你会喜欢。”
“那万一我说不喜欢呢?”
“那就去换,换到你满意为止。”江怀越顿了顿,道,“不过,人是绝对不会换的。”
相思看着他,从心底里浮起满满欢喜,眼前却又模糊一片。
“你可记好了,下聘纳娶,每一道仪式都不能少!”
前厅之中的众人神情百态,有的焦虑,有的无奈,还有的甚至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没有人知晓江怀越在后院到底还在叮嘱什么人,交待什么话。
“天快要黑了,万岁爷该回宫了吧?”有人站到窗口忧心忡忡。
宿昕也微微皱着眉,一切似乎在朝着原先的计划发展,却又不知道接下去到底会面临怎样的状况。
风从空旷的地坛上方卷过,仪仗旗帜猎猎作响。
繁复的祭祀终于临近尾声,承景帝却还站在地坛之上,眺望着云层集聚的远天。
余德广始终站在不远处等待,有一名内侍匆忙赶来,贴近他耳畔说了一句。随后他神色一变,谨慎地拾级而上,来到君王身后。“万岁,时候不早,应该要回去了。”
承景帝出了一会儿神,微微叹息一声。“也不知朕今日这番诚心祈祷,上苍神灵会否知晓?”
“万岁盛意拳拳,神灵自有庇护!”余德广忽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恭喜万岁,刚才喜讯传来,皇子已经平安降生了!”
承景帝一惊,继而大喜:“怎么,贤妃竟然已经生了?!”
余德广却匍匐在地,沉稳道:“万岁,您的皇子并非贤妃所生,他的生母乃是永和宫宫女,小穗。”
大火侵袭过后的琼华岛一片狼藉,广寒殿的后半部分焦黑异常,诸多太监宫女们忙碌许久,还在收拾残局。
与琼华岛隔湖相对的大西天禅林内,金玉音倚在卧榻之上,静静地望着室内燃起的线香轻烟。贾公公站在旁边,神情略显不安。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胡太监随即入内,跪在屏风后。
“娘娘,万岁已经启程回宫!”
“知道了。”金玉音淡淡回了一声。
胡太监又犹豫了一下,道:“还有,先前太后曾派人去宿昕私邸,结果却无功而返,没有把人带回。”
金玉音眉梢一扬,温和地笑了笑。“这倒好了,太后娘娘这一招,难道是专门为我着想?”
她缓缓坐起,掠了掠乌云似的发堆,吩咐道:“给我准备斗篷,我要前去迎接圣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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