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相思是陪着馥君回到城内的。
她将馥君安置在车内,自己坐在了对面,春草心里害怕,站在马车旁既不敢上去,又不忍离开。正在犹豫之际,旁边有人过来,一把拉开了车门,踏了上去。
“哎?你……”春草看着那个穿苍蓝蟒袍的年轻人的背影,心生惊恐,忍不住踮起脚尖想要探问。他一回头,眼神冷厉,让她打了个哆嗦。
“你去后面的车上。”他毫无感情地抛下一句,随即关闭了车门。
这一列车马缓缓启程,相思从江怀越进入车厢以后,始终都没有看他。
她的视线,只落在馥君苍白的脸上。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一瓶七宝益气丸。
单调而刺耳的车轮声回荡在寂静里,江怀越坐在她身边,却有一种从未感到过的疏离感。他侧过脸,看着相思消瘦的脸庞,和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
心是被狠狠攥痛的。
他考量再三,终于还是开口:“相思。”
她听得他的声音,本来已经哭到干涸发酸的眼里,不由又漫上泪影。可她还是不想说话,连回应都不想给。
在他刚才一言不发地舍下她,独自走出树林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就被狠狠地扎上了一根针。
是的,她从一开始认识江怀越起,就知道他是寡情薄义的,甚至在其他人指责他、抨击他的时候,她还为之辩护。可是当事实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当姐姐惨死,她就快要崩溃的时候,江怀越却还是用那种冷静的语调跟她说话,甚至在发生争论后,沉着脸,就那样走出了林子。
他太冷静。
冷静得让她感到可怕。
可是听他坐在旁边,又低了声音唤她,相思的心里又隐隐作痛。她别过脸,对着车窗,不想再在他面前流泪。
轮声辚辚,江怀越望着她,缓缓道:“你姐姐的事情,我会回宫再去核查,之前出来得匆忙,只是派人简单打探。还有,你之前说,有数人自称是奉了贵妃之命,将你骗到宅院,你将那个宅子的位置告诉我,我自会去查。”
相思沉默片刻,才道:“大概是在澄清坊北边的一条狭长胡同里,斜对面有一家茶楼,边上还有杂货铺,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
她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又道:“那个穿白裙的还被我用簪子扎伤了脸,应该是在左边眼睛下面。”
他怔了怔:“你怎么会动手?”
“是她先用热茶泼上来。”相思想到那场冲突就觉得烦乱,在那之后,正是姐姐追踪而至,还将她带回了淡粉楼。她的头痛得厉害,倚靠在侧壁一角,望着馥君不再言语。
“……那我回去据此来查。”
江怀越沉沉应了一句,脑海中浮现出相思被那些人欺凌的场面,心中自是愠恼。然而相思依旧看着前方,怔然问道:“你真能查得到?”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夸大吹嘘,只是道:“只要是我能力所及,必定不会轻视怠慢。”
相思慢慢转过脸,正视着江怀越:“那如果,你查到的情形,是不愿或者不能让我知道的呢?”
这尖锐的问题让他沉默了,他同样看着相思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眼中审视出内心的真正想法。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还是觉得,我会有选择地欺骗你吗?”
“那你刚才在林子里藏起香料,不就是有选择地欺骗吗?”她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不露出半点胆怯。
话题再度转回,江怀越本来已经强行将刚才的愠怒压制下去,却又被她触发。
“……我已经解释过了,是觉得你看到之后必定会将矛头指向贵妃,引起不必要的争论,这才将它藏起。”江怀越按捺着情绪,又说了一遍,就连自己都觉得多余。他从来都不会在同一问题上过多解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那么多年的朝堂大内各种明争暗斗,早就使得他养成了不屑辩解的姿态。
尤其是那些清高的文人,无论他做什么,用意是好是坏,总能找出岔子进行弹劾攻讦。他开始时候都是据理力争,然而后来发现他们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不管他怎样解释,只要是他江怀越要做的事,就都能洋洋洒洒写出长篇大论进行驳斥。再后来,他学会了沉默,即便是抗辩,也只是在承景帝面前,而不会再去和那些永远不会信任他,赞同他的人浪费时间。
当别人信不过的时候,再多的解释也是无济于事的。
因此,他此时再说了一遍理由,已经觉得太过多余。说完之后,只是一字一字补充:“我若是真有心要瞒你什么,你是根本察觉不到的。”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相思寒白了脸。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你所谓的我在操控一切,只是自己的臆想。我为了什么?要把香料从泥泞中一颗一颗捡拾起来,你难道真是不明白?”
他的语气越来越沉肃,相思心情坠落到深渊,难过地看着他的眼睛,最后别过了脸去。
马车回到城内,江怀越送她来到轻烟楼大门前,低声道:“需要我进去做些什么?”
“不用。”相思眼神仍是木的,言辞却坚决,“你不是不想被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他愣怔了一瞬,道:“但是馥君之前拿走的凤钗,得找出来。”
她垂下头:“我会进她房间去寻的。”
他考量之后,还是跟在她身后进了轻烟楼。只是装作与相思毫无关联的样子,带着杨明顺前去盘问管事妈妈和其他官妓。
馥君遇害的讯息就此传播开来,淡粉楼和轻烟楼内的官妓都惊愕不已。李妈妈扶着门框抹泪哀嚎,一时间楼内哭声四起。
相思强忍着悲伤,上楼进了馥君房间,姐姐的首饰并不算多,她翻遍梳妆台和衣箱等各处能藏东西的地方,却找不到那支盘凤钗了。
她急急忙忙奔下楼,将此事转告了江怀越。他的神色越加沉重,喝问众人:“有谁在这两天内进过馥君的房间?”
众人皆惶恐摇头,江怀越面色不善,杨明顺见状,又开始一轮详细盘查。
顺天府的衙役和教坊司的张奉銮也都赶来了,本来还想问长问短,但一看到江怀越居然出现在此处,都吓得不敢多言。
盘查完毕,李妈妈一边哭着,一边叫人准备后事。相思坐在那里,看着众人流着泪各自忙碌,一时间竟有种荒诞的感觉。
若是自己忽然死去,是不是淡粉楼内也会同样混乱?然而混乱过后,大家还是各自生活,一如既往,毫无改变。
姐姐死了,盘凤钗找不到了,她居然想到的不是父母已经无法沉冤昭雪,而是接近麻木、冷静地审视一切。
江怀越来到她身边,低声说:“暂时问不出来,我现在要回去,还有很多事得核查。”
相思只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他知道她心境压抑,但是他的心里也有沉沉阴霾,好似狂风暴雨即将到来之前的天幕浓黑,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想说些什么,可是身边嘈杂纷乱,他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相思。
短短两天时间,她已经憔悴不堪,整个人都木了。
看着她这个样子,江怀越心里有一种想法冒了出来。他想留下,留在她身畔,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那样静静地陪着她坐着,在她流泪时为她拭去泪水,在她疲惫时让她倚靠睡去。
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够。
太多的桎梏让他无法从心所欲。
他甚至做不到,在这样的时候,给她一个短暂的拥抱。
终究还是狠下心,用道别的眼神再望她一眼,随后带着众多手下毅然离去。
轻烟楼众人眼见这群凶神恶煞的人离去,纷纷庆幸议论,只有相思坐在那里,心像是一下子空了。
在众人的帮助下,馥君的后事终于得以料理。可是轻烟楼毕竟是教坊,不可能将她的灵位安置在此,只能将祭奠灵堂暂时设置到了东城的寺庙。
相思一个人陪在那里。
馥君死后的第三天,寺庙的大门被人推开,失魂落魄的盛文恺几乎是跌进了灵堂。
她坐在灵位旁,冷眼看着他。
他还穿着官服,风尘仆仆的样子,眼神悲戚。
“静琬。”他哑着声音叫她。相思只是看着他,没有一丝回应。
盛文恺紧紧攥着包裹,脚步沉重地走到灵位前,双膝跪在冰凉的地上。他久久注视着灵位上,那个温柔文雅的名字,嘴唇发颤。
“静含……”他的眼神里竟然真的有温情,像是有许许多多的话语想要倾诉似的,看着墨黑的灵位。
可是再也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了。
他在灵位前并未大哭大叫,只是长久跪着,眼中有泪。直至黄昏钟鼓声起,寒鸦归巢,他才缓慢地起身,衰颓着离去。
“姐姐遇害的时候,你在哪?”就在盛文恺准备跨出门口的时候,相思在后方冷冷问。
他脚步一顿,沉声道:“我被派出城去了,直至今日才回来。”
“真巧。”相思语带讥讽地道。
盛文恺手指攥了攥,艰难地低下头,痛苦道:“静琬,人在官场,有太多事,身不由己。”
她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苍茫暮色间。
第四天的时候,杨明顺来寺庙,说是江怀越派他来看望,并再次带来了祭奠的东西。
相思没有问为什么他自己没来,倒是杨明顺解释说,督公有许多事要查,而且此事涉及贵妃,也可能涉及宫中其他人,不能光明正大去做,得十分谨慎小心。
第六天的时候,杨明顺又来,却不说到底查到了什么,只是帮着她料理一些事情。
这天傍晚,杨明顺要走的时候,相思忽然问道:“你跟着他多久了?”
“啊?作为下属,有五年多了吧,不过要是说认识的话,那就有七八年了!怎么,相思姑娘问起这来了?”
她平静地问:“你觉得,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了解这个人吗?”
杨明顺愣了愣:“了解?这……督公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啊!”
“真的?”相思盯着他。
杨明顺无端冷了冷,继而又为难道:“作为跟班的,我得时刻揣摩他的心意啊,要不然怎么办事呢是吧?”
“那你觉得,真能知道他的心事?”相思认真地问。
他尴尬地笑了笑:“这还真不好说,我能知道的,就是督公想让我知道的啊,相思姑娘!不过您一定能明白督公!他那么在意您!”
相思怔了半晌,浓黑的眼睫覆压下来,似是想要笑一笑,唇边却添悲伤。
第七天黄昏时分,相思回到淡粉楼,换下了麻衣裙,坐在梳妆台前,戴上了那对翡翠鎏金流苏坠子,看着流光镜许久之后,披上那件他曾经留给她的斗篷,起身离去。
马车幽幽,再次载着她来到了城西那道绵延的高墙前。
她撩开帘子,眼光近处是一个曾经怀着憧憬与不安的少女,带着遮面的纱帽,提着锦绣生彩的长裙,偷偷将写有纸条的竹管扔进墙内。
那个少女在扔掉竹管后,又怕又羞,不敢回头张望一眼,在长巷内奔逃。
而今,她坐在马车内,与少女的身影擦肩而过。
铜铃声断,相思踏下马车,向守门的番子禀告了来意,得以被放准入内。
上一次来,还是为了请宿昕出去,当时虽也有波折,她的心却始终是甜蜜的。
而今踏足幽冷地界,远处虽未传来喊冤声痛骂声,但她知道,在那片牢狱中,每天都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发生。
一道道院门沉沉打开,她被带进了西缉事厂最幽静的地方。
一踏进院门,她就望见了那棵葱茏参天的古树。
以及大树后,那间小屋。
那是她当时被抓到西厂后,关押的地方。也曾是在这里,她夜间听闻有人到来,心慌意乱间开窗又关窗,后来才望到了坐在古树下,远远望着她的江怀越。
如今,他也还是坐在树下石凳上,一身殷红通绣五彩蟒袍,乌纱玉带,眉目清寒,沉静如玉。
院门被关上了。
北风透凉,衣袂簌动。
他站起身,看着相思,看她戴着的翡翠耳坠,和披着的玄黑斗篷。
他以为自己会说些别的什么来作为开场白,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简单的陈述。
“我在这些天内,查遍了当日离开大内的所有太监宫女,乃至虽然不在宫内,但可以有机会弄到望江春香料的人的名单。”江怀越顿了顿,道,“一共有一百七十九人。”
相思攥紧斗篷的边缘,静静看着他。
“这其中除去出去了短暂一会儿很快就回来的,还有明显年纪长相和你描述的不一样的,剩下的有一百三十四人。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脸上带伤的。”
他说完这话,沉默着站在那里,任由寒风吹卷起蟒袍猎猎。
相思的心沉了沉,不知为何,她似乎很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听到令人失望的消息。可是当他这样回复的时候,沉坠伤痛的感觉还是刺穿了全身。
她在寒风中,声音发着抖:“所以你就是告诉我,过了这七天,依旧一无所获,是吗?”
江怀越顿滞了一会儿,道:“现在我能告诉的,只有这些……但我接下来……”
“以前的任何事情,你不是全都能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她带着哭音问,“为什么到了这件事上,连香料都出现在姐姐手边了,连我划伤那人的脸都告诉你了,你却跟我说,什么都查不到?”
他哑声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是万岁重用的御马监掌印,是手下能人密探数不胜数的西厂提督,这不是你以前自己跟我说的吗?你江怀越手下不养废物!可是现在你却说你不知道?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当日又言辞凿凿说不会是贵妃做的?你能够判断她是无辜的,却不能判断谁才是真凶!”
“我说不会是她,是因为我跟着她那么多年,她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
相思看着他,只觉可悲。“你最了解她,那么我呢?”
他压制着内心的情绪,竭力平静道:“我……自然也知道你会怎么想。”
“那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他用冷寂的眼睛看着相思,缓缓道:“你现在觉得,我即便查到了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所以你等了七天,注定等不到讯息。”
相思的心寒透了。她甚至含着泪,悲愤到极点笑了出来。
“大人……你真的,太会洞察人心。我怎么,怎么全都被你猜透,可是我我看不透你的心!”
她几乎用喊的声音,颤抖着,发出了最后那声悲泣。
江怀越执拗地看着她的眼睛,一步一步走近,却最终停在了半途。
“……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最后得来的,是这样一句?”他的声音很低,似乎带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可笑反诘,“在你心里,我也是不值得信任的,随时会用肮脏手段对付你的人?我说的话,我对你说的话,也都是骗人的谎话?这就是你,你心里的我。”
她的泪水滚滚而下:“那么你呢?你又何尝让我有可以信赖的地方?就像姐姐说的那样,我所看到的大人,只是你愿意让我看到的,愿意让我认识的你。曹公公是怎么死的?他的夫人又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坊间的流言都是怎么说的吗?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义父义母都能亲手杀死,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他的手紧攥着,在袍袖中微微发颤。
那是竭力抑制着悲痛,亲自收紧绳索,将义母勒死在怀中的手。
她是义母啊,是冬至时候会做好棉衣等他来取,是过年时候邀请没有家人的少年的他去曹府吃年夜饭,给他亲手包饺子,做炸糕,带他去院子里看焰火的义母啊!
尽管后来他日渐得势,与曹经义关系恶化,变得不再愿意踏足曹府,可是每一次去,她都还是那样温和看他,想要留他吃一顿晚饭……
江怀越看着相思,想要故作冷漠地笑一笑,眼前却模糊。
他杀了义母,为了自保,是因为他进了密室,想要为云岐翻案,想要给她自由。
他这辈子,是不可能有自由了,伤痕永远在,无法磨灭。
可他还是想给她自由。
然而事情却到了这样的地步。
“你不是说,你不了解我吗?”江怀越带着嘲讽的笑,又走近一步,“从你第一次遇到我,直到现在,我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刻意隐瞒伪装什么。你之前或许是误会了,将我想得太美好,我从来,都没变过。”m.bïmïġë.nët
他看着犹在颤抖的相思,朝她伸出右手。
“如你所说,我用这只手,杀死了我的义父与义母。你如果想要我死,尽管去告吧,我无亲无友,无爱无后,只此一身。死就死了,别无牵挂。”
惊骇与刺痛攫住了相思的心。
这一瞬间,她几乎不能呼吸。
眼泪不受控制地纷纷落下,她的衣襟已经湿透。
她想说话,却哽咽地无法发声。
再不舍的爱恋在这样的残忍面前也尽化为灰烬。
她险些站立不住了,踉跄着后退再后退,直至退到院门口,跌跌撞撞想要离去,脚步一顿,忽而停止。
流着泪,回望他一眼。
他还在站在属于他的幽冷院中,没有上前的意思。
神情出奇的冷静,眼里是空荡荡的旷野荒原,朔风拂雪。
她吃力地扶着门框,慢慢取下了那对闪着润光的翡翠耳坠,解下了他曾披在她肩头的玄黑斗篷,当着江怀越的面,放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
“提督大人,您……好自为之。”
她只说了这一句,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犹如亡魂一般悲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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