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看到石见守殿下将部队全数派往山上,贫僧才想起还有一件事情未曾提醒殿下。”这次却不是仁科五郎说话,而是他身旁的和尚行了个佛理,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大师有何事要告知?”田屋明政刚扭头看向和尚,一旁的仁科五郎却忽然一步上前,先是将田屋明政摁倒在地,随后一气呵成地将田屋明政的佩刀抽出,反手砍翻了门口两个赶来护驾的侍卫,最后把刀架在了田屋明政的脖子上。等到田屋明政头昏眼花地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毫无回旋的余地了。
“告知殿下,中了调虎离山之际,天守阁里疏于防备,要小心自身安全啊。”和尚抬起行佛礼的手,手势一抖便朝着田屋明政的脑门打了个响指:“小谷城,已经不在你手里了。”
“雪斋大师,当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至此,武田晴信心服口服地向太原雪斋微微颔首,“我都想从今川家中把您挖来,将家宰一职双手奉上。这次环环相扣的计谋,我自愧不如。”
“哈哈,那可不敢。这种撒谎骗人的事情做多了,名声就败坏了,所以弘信大师死活不肯让贫僧冒用他的法号,反倒是把高白斋大师给卖了。”自称“驹井高白斋”的太原雪斋悠然自得地说着,看也不看倒在身边的两个死人一眼,而被摁在地上的田屋明政只觉得脑内天旋地转。
“雪斋?今川家的黑衣宰相?为什么和武田家的人在一起?”田屋明政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半晌后恍然大悟:
“原来武田家根本没有背叛今川家?这就是他们的一场双簧。他们出卖毫不知情的赤尾美作守和浅井家的旗本,泄露了相反的今川家任务计划,以此取信于我,实则是想分散我的兵力,拖住我让我不要立刻上山搜捕浅井久政,争取时间。等我的人被今川家的两路小分队击垮,迫不得已只得把所有人派上山搜查后,他们武田家的人再控制空虚的小谷城天守阁。”
就在田屋明政想着这些的时候,杂乱的脚步声和打斗声已经从天守阁底楼传来——不用想也知道,那肯定是武田家之前下榻在旅宿内的部众。他们突然袭击,留在天守阁内的少数侍卫根本应付不过来,再加上自己已经被挟持——整个小谷城内已经是没法收拾了。
而上山搜捕的田屋明政的兵士也指望不上了,肯定会带路的被山本勘助越带越远,说不定还会遭遇浅井家旗本的伏击。到时候只要等到海北纲亲援军一到,他们就可以把浅井久政迎回,重新获得家臣支持——田屋明政也将一败涂地。
“哈哈,败了,心服口服。”想明白一切的田屋明政惨笑了两声,不再挣扎,而是放弃了抵抗,认命般地任由武田晴信将自己的双手捆死,“可怜我义父辛苦经营的基业,竟然败在你们这队偶然路过的奸贼手里!”
“田屋明政啊,你可别误会,我们又不可能接管这浅井家的飞地,也对干涉浅井家内政没什么兴趣,只是让浅井家家督之位物归原主罢了。”武田晴信毫不避讳地大笑起来,“篡位的‘奸贼’是你才对吧?怎么,害怕了?后悔了?”
“随便你怎么说,我也随便世间怎么评论我这个犯上作乱的反贼,反正已经输了,什么都不重要了。”田屋明政也有些凄凉地摇了摇头,眼里几乎渗出泪来,“我为了浅井家,名声也好,性命也好,全族上下也罢,都可以舍弃!落得这般下场,我早已做好觉悟,大不了就是身死族灭嘛!要是没有这觉悟,我又怎会为了家族的未来谋反?”
“怎么谋反的人反倒是站到了大义高地上?”武田晴信却来了兴致,反倒和田屋明政交谈起来。
“你们武田家的家督不也是谋逆逐父?不也是背信弃义地在甲信大开杀戒?嗯?还有脸说我?”田屋明政怒极反笑,扭过头来对着武田晴信破口大骂道:
“但我理解那个武田晴信,我明白他在想什么!你们这些小喽啰是不会懂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至高无上的是家族,而不是某个家督!他不合格,他不能守护家族,那就换了他,自己当!骂名什么的自己背,自己的家族自己守护,只要家族能够繁荣昌盛,我就是遗臭万年、万劫不复又如何?”
“浅井家和你们武田家、今川家无冤无仇啊,你们倒好,为了自家的利益,硬要把那被我好不容易赶下台的混账软蛋浅井久政扶持回来。有他在,浅井家在这四面受敌的北近江根本活不下去的,早晚沦为他人附庸,被肢解侵蚀得支离破碎,最后身死国灭!我恨啊!我恨我精心筹划的计划竟然败在你们这偶然路过的使团手里!我恨啊,我恨我对不起先主给予我的厚望和嘱托,我恨我对不起我对他发的誓!”
“是啊,我和义父发过誓的啊,我答应他要守护好浅井家的啊!他为什么最后不肯坚持相信我呢,为什么信了那帮家老佞臣的话,拥立了浅井久政那混账上台呢?就因为他是亲生的骨血吗?您糊涂啊,糊涂啊!”
骂着骂着,田屋明政已经是涕泪纵横,哭得不成人样,连嗓子都骂哑了。武田晴信难得地露出了欣赏的神色,一旁的太原雪斋也陷入了沉思。
“雪斋大师,我们是不是拥立错人了?”武田晴信转向太原雪斋,露出了一丝苦笑,“如果是近邻或是即将吞并的目标,的确是该拥立一个懦弱的家督方便控制。但浅井家与我们本领相隔百里,当务之急是希望浅井家在近畿能生存下去,这样我们两家与浅井家结下的良缘才有意义。如果让浅井下野守(浅井久政)上台,浅井家说不定不日而亡,那我们不是白干涉一次家督继承了吗?”
“你说的或许是对的,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已经与田屋石见守为敌,还把他逼到这个份上,他必然怀恨在心。日后若是有机会,定然寻求报复你我两家。所以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让浅井下野守上位了。”太原雪斋叹了口气,依旧摇了摇头道。
“不会的,不会的,仁科大人,雪斋大师,我想你们保证!发誓!只要你们转而拥立我主政浅井家,我非但不会记恨你们,日后还一定会与今川家和武田家交好!”田屋明政仿佛看到了定点希望,立刻就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死咬不放,猛地在地板上连连叩首。
“多么令人激赏的意志啊,即使糟践自己的自尊,也想要保住性命,守护家族。这份忍辱负重的气概,是多少英雄豪杰都不具备的。”太原雪斋嘴上说着认可的话,面上的表情却仍古井无波,不为所动,“但人终究是感性的,逃脱不了感情的左右。你这份对武田家和今川家的恨意已经种下,绝不可能消除了。”
“为了家族利益,这点私情又算什么?雪斋大师贵为一手复兴今川家的家宰,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您难道没有为了家族利益舍弃私情的觉悟吗?”田屋明政见状急了起来,躁动得让武田晴信都差点没摁住他。
“你说得不错。每一个有觉悟的武士,都会站在理性的角度,为了家族利益考虑,尽其所能地抑制自己的私情,以免理性受到情感的干扰。可我们终究是人,人心是肉长的,我们只能做到最大限度地抑制感情,却做不到彻底抛弃。”太原雪斋从怀里掏出佛珠,吟了句佛号,缓缓地拨动着念珠:
“贫僧走南闯北,见过无数肯为了家族利益舍弃一切,竭尽全力灭杀私情的人了。和他们中的许多相比,田屋石见守你还差得太远。其中最厉害的一人,便是本家的尼御台。丈夫死在她面前,她一滴泪都没掉,就立刻安排继承和后事。两个儿子同时死在她面前,她只是缓了半盏茶的时间,就收拾好了一切去稳定局面,甚至不惜再杀一个己出的孩子。”
“可即便是她那样冷血无情的狠人,心里仍然存在着割舍不去的情感。也正是因为这份情感,才支持着她灭绝人性,也要守护下这个家族。是啊,人就是这样矛盾。你所说的舍弃一切感情也要守护家族,本身不也是因为你对家族的感情吗?人类就是不可能完全舍弃情感的,石见守,不必再自欺欺人。”
听完太原雪斋的一席话,田屋明政面如死灰,再也没能张开嘴来。
“杀了他,以绝后患。”太原雪斋停下了手里的念珠,冷冷地向武田晴信道:“那浅井下野守懦弱念旧情,和承芳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必然没办法狠心处决妹夫。但留下田屋明政,浅井家后患无穷,还可能给今川家与武田家和浅井家的外交关系带来麻烦。不能留,就说是在打斗里误杀的。”
“好。”武田晴信爽快地应道,随后拍了拍被摁在地上的田屋明政,“怎么样?要切腹吗?我帮你介错。”
“没意义了。”田屋明政摇了摇头,“浅井家已经完了,武士个人的气节和灵魂,什么都无所谓了。”
“好,做脏事的人,祝你一路顺风,让亡魂在地下保佑浅井家吧。”太原雪斋颇为敬重地行了个佛礼,“贫僧会为你超度的,不必担心身后事。”
“多谢。”田屋明政淡淡答道,随后便引颈受戮。武田晴信手起刀落,鲜血洒在小谷城天守阁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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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田殿下倒是爽快。”太原雪斋看着武田晴信干脆利落地扮演了刽子手的角色,赞了一句道:“若是承芳在这里,肯定要墨迹半天劝贫僧不要杀人,最后肯定也不可能亲自动手。”
“哈哈,五郎他太爱惜羽毛了,这么注重情感,一丁点都不愿意舍弃私情,成不了大事的。”武田晴信也是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太原雪斋道,“怎么样,雪斋大师?有没有兴趣来甲斐?我可不像五郎那般,绝不会让你束手束脚,反倒是能让大师你一展雄才伟略。武田和今川本是同盟,武田家壮大了对今川家也有好处,您也可以左右家中大政,避免武田家和今川家的冲突,保今川家一世平安。”
“哈哈,不必了,多谢武田殿下看得起。”太原雪斋也是爽快地连连摇头,一边握住念珠准备为田屋明政吟诵法号超度,一边笑着答道:“贫僧也是人,也有一些割舍不下的感情,也是为此才会抑制自已的私情,做尽脏事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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