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临江那一家客栈三楼的某间客房,却忽地开了窗,然后从窗里探出了半边身子,左右张望一番,才从窗口一跃而下。
那人落了地,便要借着夜色潜行,只是一抬眼,又看到眼前一个白色的人影,便猛地顿住脚步,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
那白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缓缓地往前走了一步,淡声道:“小舒,码头全是太华弟子,两个时辰轮班一次,你倒是可以是顺利逃脱,可是你的师兄弟和叶无咎……”
自客栈之中潜逃而出的人正是沈望舒,而堵他的人正是萧焕。
沈望舒闻言便不悦地皱了眉,“又与你何干?”
萧焕无奈地摇头,“小舒,你为何一定要出逃?不过是武林大会,明月山庄……”
“不走,难道等着被认出来?”沈望舒嘲讽一笑,“你以为各家掌门长老是这些猜出江湖的少年人能比的么?诛灭九嶷没资格参加的,难道还没资格踩一脚倚霄宫?”
老实说,萧焕还真没想起此事。毕竟近段时日遇上的不是江湖小字辈便是如秋暝与阮清那般不曾参加过讨伐倚霄宫的前辈,沈望舒的身份也被隐瞒得极好,他都险些忘记了,原来当年的倚霄宫,还坏得那样人尽皆知。
一时间,他异常尴尬,想说些什么,却总是说不出口。
见他不说话,沈望舒便白了他一眼,转身欲走。
萧焕脑子里乱糟糟的,还不曾想好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把人拦下了,喃喃地道:“别走。”
沈望舒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肩上的包袱扶了扶,“那你说,我为何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似乎沈望舒还真的没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燕惊寒开口留人,明月山庄也需要有人参加武林大会,可上有常沂和苏慕平在,沈望舒在与不在都无妨。何况沈望舒本身也并不把燕惊寒放在眼里,他说留下,沈望舒想走便走,燕惊寒拦不住。
这个人还是要走的,他并没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
萧焕忽然就有些失落,这个认知让他十分难过。只是没有理由再阻拦,萧焕只好收回手,悻悻地道:“那……你一路当心。”
“萧少侠,就此别过。”沈望舒倒是干脆利落地冲他抱了拳。
“守在渡口的太华弟子不少,你就这样贸然去闯……”萧焕又忍不住叫人,胡乱编了理由,“要不,我陪你去?”
沈望舒险些失笑,“不必了。你信不过我的轻功?”
的确是,沈望舒那样的轻功,几乎就没有遇到过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即便真是动手打不过,逃还是能逃过的。
可萧焕仍旧有些不甘心,“那,我送你走一段吧?到底是相识一场,你要走,我也该送送。”
相识一场不假,甚至这样的情谊说起来都算是太轻,远不能一语概括这二人之间的纠葛。只是这样的纠葛之中,囊括了那样多的爱恨情仇,却不适合再继续牵扯。
沈望舒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萧焕,似笑非笑。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萧焕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好,我不缠着你了,你……自己多保重。待武林大会之后,我知道你或许很不想见到我,不过你的内伤,也是因我而起,若得了空,我便请神医替你瞧瞧。”
“不必了。”沈望舒笑着摇了摇头,的确是全然不想计较的模样。
萧焕却急了,“我……我真的只是想请神医替你瞧瞧内伤!到底是我伤了你,总该帮你的!”
沈望舒微微偏了头,饶有兴味地瞧着萧焕,“你觉得,我师父的医术不好么?虽说九嶷宫不在中原行走,但你也知道他们的功夫如何。便是一个排行最末的薛无涯,也能力战秋居士与阮居士两位高人了。所以我师父顶着少司命的名头,自然是医术更胜武功的。”
这样一说,萧焕的神情便更难过了。难得在旁人面前都显得十分盛气凌人的萧少侠,竟露出了无措的神情,偏又怕沈望舒瞧见,连忙低下头,“小舒……对不住。”
沈望舒慢慢拧起眉头,瞧了他许久,忽地大步上前去,微微蹲下|身子,将自己的脸又凑到萧焕眼前,揶揄道:“萧少侠,你这样子,其他的师兄弟们知道吗?”
“实在对不住……”萧焕又别开脸,低声说着。
好吧,都过了这么几年了,还不会开玩笑,也不知日常与江湖中人打交道,都是怎么样子的。
不过沈望舒到底是收敛了神色,直起身来,淡淡地道:“无妨。其实数月前我再次见到你之后,便细细想过了。此事……也并不能怪你。”
“你?”萧焕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沈望舒会同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萧少侠,都听不明白话了吗?”沈望舒轻轻挑了挑眉。
不是听不明白话了,是萧焕实在不能相信,沈望舒会说不怪他这样的话。从前沈望舒是怎样的性子,他也不是不清楚,撇开这个不说,前些时日沈望舒见着他也是横眉冷对的,也不知为何就忽地有了这样大的转变。
萧焕也知道自己的脾气,因着松风剑派高阶弟子的身份,他一向都不甚在意旁人的看法,所以说话也从不曾想过对方爱不爱听。可面对沈望舒不能,他已经伤人至此,不敢再伤。
于是思忖半晌,他到底低声道:“你宽宏大量,是你心胸广。可我做错了事,也终究不能当做不曾发生过。”
“你难道真的非得让我说出我实在不想看到你、不想与你说话才舒服么?”沈望舒失笑。
萧焕反倒如释重负,“我就知道,你到底是恨我的。我那样伤了你……”
这人也真是,看样子今日是不能顺利溜走了,沈望舒便不再着急,耐着性子与萧焕开始掰扯,“萧秋山,你到底想让我怎么说才可以呢?我曾经记恨你,你总是缠上来;如今我又说不想与你牵扯旧事,你也不愿意。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放过我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萧焕有些着急,“我……我知道你如今不想再见我,我也知道不该再讨你的嫌,可是我,我是在忍不住。若是见不到你,倒不如让你厌烦我……”
沈望舒冷冷地抬眼,“萧秋山,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萧焕唯有苦笑,“我知道你应该不在乎了,可还是想告诉你。如今我总算知道从前你究竟是怎样难过了,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好,可总是不被领受……”
他竟也能体会到这样的心情了?真是有些稀罕了。不过沈望舒以为,萧焕能体会到的,应当和自己的不同。
于是沈望舒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不是,我从不觉得难过,毕竟对待心上人,谁还会计较自己究竟付出些什么呢?喜欢一个人,不过想让他开心而已,自己能拿出什么,便巴巴地给他什么,若是他看得上眼能给个笑便罢了,若是看不上眼,那也无妨,是我还不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而已,多试几次,总能摸准。至于我的心绪,却也不重要了,连我自己都没放在心上。”
“我……亦是如此。”萧焕连连点头,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转过脸去,“我辜负你的心意那么许久,也该偿还了。”
“我不需要你偿还。”沈望舒斩钉截铁地说。
萧焕又慌了,上前一步来,直视着沈望舒的双眸,“是是是,的确不该是偿还。可我……我想对你好,这也不行么?你方才说的话,我觉得很是,对喜欢的人,何须计较付出多少呢?”
沈望舒不避不闪,也紧盯着萧焕的眼睛。好清亮的一双眼啊,难为他闯荡江湖这么些年,还能有这样的眼神。只是沈望舒斩钉截铁地道:“萧秋山,你误会了,你其实,并不是喜欢我。”
“如何不是?”眉心皱出一个深重的“川”字,让沈望舒很想抬手替他抚平了去。
“你是什么时候才想着要好生补偿我的呢?”沈望舒眉眼弯弯,却是笑了起来,“若我没感觉错,应当是你得知我并非沈千峰亲生之后吧?因为此前你即便对我心怀愧疚,却也记着我是魔教的少主,正邪不两立,除魔卫道乃是天职,手段不光彩也便不光彩了。可你知道沈望舒不该是沈望舒之后,你就觉得自己自己错了,你伤及无辜了,所以你对我心怀愧疚了,想要好生补偿,是也不是?”
不,不是!萧焕拼命摇头,只是说不出口。
若说他对沈望舒心怀愧疚,才不是从得知他真实身份开始的。在他坠崖的那一日,不,应当说是更早之前,他便觉得自己错了。除魔卫道,何谓邪魔外道,又何谓江湖正道?不过是因为行事所坚持的准则不同,行事的手段也不同,正道光明磊落,魔教阴险下作。假装叛出师门来骗取沈望舒的信任甚至感情,本来就不是君子所为。只是沈望舒也不是什么好人,哪怕是按照沈千峰的命令行事,可终究也做下不少有违江湖公义之事。
有一段时日,萧焕只觉得自己是被架在火上烤,他既恨自己的手段不够磊落,又恨自己对沈望舒生了不该有的想法。
但知道沈望舒不是沈千峰亲子的那一刻,萧焕只觉得心中的枷锁瞬间溃散,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便开始试着对沈望舒好一些,不求能求得人回心转意,但求能让自己不要欠他那么多。
见萧焕神色纠结许久却并未说出什么来,沈望舒垂了垂眼,掩去眸中的情绪,再抬眼的时候,便又是笑意盈盈,“你不过是觉得冤枉了我,所以格外愧疚罢了。可我到底也不冤枉,至少你的琉璃盒子,是被我亲手所盗,你也无需太过自责。”
“不是的小舒!”这番风轻云淡的态度委实刺痛了萧焕,他有些激动,“我分得清的,我并不只是愧疚!我想补偿你……”
“你看,你说想补偿我。”沈望舒狡黠地眨了眨眼,“唯有觉得自己对人有了亏欠,才会想着补偿,会想着怜悯。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对他生出怜悯的态度?感情之事,绝不是施舍。若你真是觉得对不起我而想着弥补,那便不是真得喜欢。”
萧焕被他说得有些发懵,竟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能一个劲地摇头,“不是的,我真是喜欢你。小舒,我喜欢你!”
“那你还记得你什么时候觉得我还不错么?”沈望舒笑意更深,“应当是才见面不久吧?可是那时候我分明是作的女装打扮,告诉你我叫岳羲和。你觉着还不错的,是一个看起来姑娘模样的人。萧秋山,你喜欢的是女子。从前你需得应付我,才虚与委蛇一段时日。骗人骗得久了,很多时候会连自己都信了的。”
果真是因为骗人骗久了所以骗到了自己么?萧焕已然心神大乱,竟无暇去思索沈望舒说得到底是不是对的,更不曾想起,当年他第一眼见到女装打扮的岳羲和之时,的确心动过一阵,但在得知这便是倚霄宫少主之后,这点微澜便一下子荡然无存,甚至对此人恨之入骨,直到假意投靠倚霄宫,也恶心不已。若说什么时候再悄然对他产生一些不同一般的情愫,只怕真的是在倚霄宫相伴的点滴岁月中了。
“萧秋山,你不过是愧疚,不过是怜悯。可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沈望舒轻轻笑了笑,“三年前,我的确是心心念念就想听见你说这样的话。可是三年的时间太长,如今我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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