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的反光玻璃在阳光下发射出刺眼的光芒,那个时候的她自己,怕是连直视楼上湛蓝色的牌子都没有勇气。
“那是大成。业内顶尖的律师事务所。”茉莉说。
小海恍然:“所以,她把我们剩下的钱都花在了律师费上?”
茉莉轻轻摇头:“不是...如果她真的推开律师事务所的门,也许现在的你们还能够过得很好。也许会有人告诉她会经济合算的选择是什么,也许她会回家再和小韩商量…”
“可是没有。”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能够推开那间事务所的门。”
李巧来的时候,正是早高峰,西装革履的人们步履匆匆,人人胸前都挂着雪白的名牌,在银色的电梯门前轻拍一下,发出“嘟”的一声。
攒攒人头,人人黑白灰三色正装,在电梯前整齐划一地排成一队,井然有序。
在他们面前,李巧仿佛天然地有些自卑,即便是穿着有头有脸的连衣裙,却仿佛披了个麻袋出现在大厅里似的。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楼外的阳光一刹那有些耀眼,李巧挡着自己的脸匆匆往外走。楼前是一片大大的花坛,银色的旗杆上一面崭新鲜艳的红旗,恍然间让她回想起以前在高中时代,昂首挺胸地当升旗手的日子。
花坛再往前是一片空地,上面停了三两辆车。银色的栅栏外,是车水马龙的大路,公交车、自行车和出租车的声音交杂,是她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
李巧默默挪到了栅栏旁边,却又有些不甘心地回过头。
就这么放弃吗?就因为自己的胆小?
可是如果不放弃,这样走进去,她要找谁呢?她要问什么呢?她要怎么说话才能在其他人面前不露怯呢?
李巧咬着嘴唇,想要抬头再看看那面红旗,一面举起手遮住额前的阳光,一面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栅栏外就是大马路,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台阶,一脚踏了个空。
一声刺耳的鸣笛声后,她的腰似乎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李巧骤然回头,惊恐交加的苍白面孔,恰恰落在了另一个人的眼中。
一辆黑色的豪车正要拐进大厦前能停车的那片空地,却没有想到凭空而降的李巧恰恰好,撞到了它的挡风玻璃前。
车门被“砰”地一下打开了,有个人从车上跃了下来,焦急地赶到了李巧的身边。
有一双温暖又干燥的手,轻柔地抚上了李巧纤瘦的腰,将她缓缓从车上扶了下来。
“怎么样?你没事吧?要不要紧?还好这会儿不是大中午,不然光是引擎盖的温度都能烫伤你…”那个人儒雅的声音如和风细雨。
李巧仍在愣怔当中。
她睁大了眼睛,努力看向那个人。
他背光站在他面前,脸庞隐藏在深厚的阴影之下,整齐的头发却像晕染了一层光圈,让人有种梦幻的错觉。
她久久不说话,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吓傻了似的,巴掌大的脸蛋显得楚楚可怜,格外惹人怜惜。
那人果然低声笑了,又用力托了下她的腰肢,拇指似有似无地在她的后背上磨蹭了一下。
湛蓝色的天空上飘来一片浓厚的白云,像是一杯雪白的牛乳,挡住了从天而降的阳光。
那人头发上金色的光晕一点点消散。
李巧眨了眨眼睛,看清了那人的脸庞。
那梳得整齐的头发之下,是很普通的一张脸。
暗沉、瘦削、稀疏的眉头有些向下,下巴上有些隐约的坑坑洼洼。
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子的脸。
李巧有一瞬间的失望,那一秒她的眼前浮现了中介小韩永远露出阳光笑容的年轻脸庞。
可是她的目光又迅速地从那人的脸上,挪到了他身后那辆一尘不染的豪车上。
黑色的漆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银光闪闪的车标显示出了价格不菲。
那么高的一栋大厦,能停车的位置只有巴掌大,他却能将自己的车光明正大地开进去,栅栏旁边的保安恭敬地打开了大门。
你看,她虽然不会谈合同,不知道做生意时弯弯绕绕的小陷阱可她到底也聪明伶俐,一眼就能判断出眼前的人身家不凡。
只一秒的犹豫,李巧便轻轻地点了头,声音细得像是猫爪儿挠一般:“腰…腰有些疼。”
那人心照不宣地笑笑,体贴入微亲手拉开车门,送她去了一家医院。
很熟悉的医院,不是吗?
这家…既没名气也没有好的环境,连三甲医院都不是的中等医院,因为不远不近市中心的好位置,恰恰好成为了故事的正中心。
小海的眼神有些迷惘。
这家医院,他比谁都还要熟悉不是么?
他曾经在被母亲重重打了一耳光之后,牵着茉莉的手,在雾气蒙蒙的夜晚来到这里,见到胸前挂着相机的阿芃。
阿芃惊讶地问小海:“你怎么又受伤了?”
她掏出手机,飞快地打着字:“最近刚火起来的流量明星,自杀被送到医院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那个时候的小海还不知道,可是很快他便看见了。
一个接一个人,出现在同一家医院里。
阿芃…沈轻唐…芳姐…阿木…
长长的走廊雪白的墙,一扇扇淡黄色的门像是批发来的。最最普通的医院,见证了这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故事。
五花大绑,双臂缠满绷带的孙三在烧伤之后被送到了这里。
站在宝灵街路中央,像断线了的风筝似的瘫倒在地的邓瑶,被怒气冲冲的池明宇送到了这里。
他曾经听过那么多的人出现的这间医院里,可是小海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是自己…和这家医院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原来我的父母…也来过这里。”他一字一顿地说,目不转睛地看着茉莉。
其实又何止仅仅是来过呢?
急诊室里那经验老道的医生扫了一眼乖巧地坐着的李巧,问道:“年龄?”
李巧小声地说:“十九。”
身后陪伴她的那人笑意更深,温柔地开口:“原来你也姓李呀。我也姓李。我比你大了二十多岁,你都可以叫我叔叔了。”
温柔的声音里隐藏着暧昧,又像一股暖流,随着他似有似无擦过她肩膀的手指而流遍全身。
李巧便抿唇一笑,从善如流地开口叫道:“…李叔叔。”
而听到这里的小海,再也忍不住,趴在茉莉洗头房的水池旁边几欲呕吐。
他想知道自己出生的真相,想知道父母相遇的真相,却从来没有想过真相竟会如此不堪。
曾经走过一次捷径的李巧,像对走捷径上了瘾似的,一步步地向前推进,一步步地走错了路。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她在错误的环境长大,做了错误的决定,遇上了错误的人,直到最后错无可错。
一开始也是有过一段快乐时光的。
李巧搬进了市中心的一间高档公寓,刚刚买下来的宝灵街小房子被她彻底遗忘在脑后,连预想中的装修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放在以前的她自己,知道坐吃山空知道小心翼翼,知道守财知道藏富。可是现在的她遇到了能托付一生的好人,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再也忍不住改头换面炫耀的冲动。
很快,她豪车金表,一身璀璨衣锦还乡。黑色的豪车开在乡间土路,溅起的泥块砸在车身旁边,颠簸不断,她坐在车上,勾起的嘴角一直没有放下来过了。
世上还有什么快乐事能比得过荣归故里?
以前家里最不受宠、最被忽视,没人愿意要的女孩子,在那些灰头土脸的人的映衬之下,显得那么光鲜亮丽。
村里的孩子满是艳羡地围了过来,她看见读初中时自己的同学如今已经嫁了人,高耸着肚皮,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便愈发提高了声音:“…在学校里跟几个同学一起买了彩票!就我运气好,福分大,一中就中了两百万!”
旁边围观的人群“哗”地一声嚣动起来,人人交头接耳,为这天降的“巨款”而艳羡不已。
她的脸旁兴奋地冒着光,硕大的珍珠耳钉挂在小巧玲珑的耳垂上,却莫名有些违和。
可即便是满身荣光的、今时今日的李巧,站在她家逼仄的房间里时,却仍然压不下心底的烦闷。
都说人在成年之后,会花费一生的时间去弥补童年时没能完成的遗憾。
而原生家庭施加的种种,会像盘旋在头顶的秃鹫,直到肉身入土腐化为骨,也久久不会离去。
李巧觉得自己呼吸不上来。
无论父母的眼神多么惊异,无论他们的语气多么讨好,甚至带了巴结的小心翼翼,她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都还是渺小得好像一粒尘埃。
就像当初“被退学”的自己只敢躲在门背后,连站出来为自己的未来争论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的自己,在父母讨好地说出“盖房子”的话之后,也只是顺从地点头,说:“我回去就把钱打给你。”
可是在说出这句话之后,李巧又默默地在心底鄙视着软弱的自己。
她连午饭都不愿意在家吃,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留,连声说:“我还要去学校看校长呢。”
父亲一愣,抬起眼睛瞄她:“看老师做什么?老师生你养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
李巧这才终于有了底气,生平第一次顶撞父亲,毫不留情地说:“…没他到家里来劝你们让我上学,我能把高中读完?我不读完高中,能考上大专?我不去上大专,怎么会买彩票?不中彩票,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人家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也说得过去!”她连珠炮一样说,说得父亲一个字也不敢回,在她面前第一次低下了头。
李巧心里很痛快。
她站在高中的老校长面前时,脸上挂着最最真诚的笑容。
一个崭新的电饭煲被她放在了老校长的桌上,方方正正的纸盒子上印着古怪的符号和偶尔能认出的汉字。
“这是日本原装进口的电饭煲,虎牌的!”李巧清脆地说,“上次您来我家的时候还说过呢,您还在等着三姐儿买给您。您别等啦,我来买给您!”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一个就大几千块钱,赶得上我一年的学费了。您别说,这电饭煲做饭真的好吃,煮出来的米又白又亮,又软又香。”
老校长默默地看了看她,在心里感慨。
到底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孩子啊,连形容一个电饭锅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就算是用乡下的铁锅炖一碗粥,又怎么会有“不白不亮”“不软不香”的大米?
这次的老校长,没有像以前那样笑着调侃:“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啊?几千块的电饭锅,我去哪儿找金子米配它啊?”
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抚在那冰冷又精美的纸盒上,轻声说:“…我那天说了那么多话,难道你就记住了一个电饭锅?”
开开心心兴高采烈回乡的李巧,在回到家里的时候,并没有去时那么高兴。
笑着感激她的那些人,他们的感激并不能让她快乐。
可她渴望听到的那句感激,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亲耳听见。
一百多平米的豪华公寓,按照她的要求装修得富丽堂皇。欧式的立柱分隔开了客厅和阳台,落地窗前架着金色的栏杆,处处显露出主人的阔气。
她站在窗前,从夕阳西落等到夜幕低垂,也没有等来她的“李叔叔”。
窗外刚刚下过小雨,薄薄的云层坠得很低,恍然间如同徘徊在她的脚底。云层之下,整座城市都被她踩脚下,闪烁的霓虹代替了天上不复存在的星光,在迷雾一样的云层下闪烁明灭,星罗棋布的马路上,每一辆穿雨而过的车上,都像是隐藏着一个旁人无从知晓的故事。
李巧站在这座城市最豪华、最高档的中心公寓,心底的卑微却一如既往。
她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同一个电话,一遍又一遍听同一个女声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直到后半夜,她在醺醺的酒香中睁开眼睛,摸到枕边的电话,才终于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温暖依旧,却带了隐隐约约的一点点责备:“…不是告诉过你吗?晚上不要随便打电话。”
李巧有点委屈,有点伤感:“…晚上下雨打雷,我害怕。”
那人的声音一顿,一丝隐隐约约的疲惫溢了出来:“…明晚就来陪你。”
在一段不对等的关系里,不安全感永远如影随形,一天天渐变成一只巨大的怪兽,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
李巧越来越心安理得地花着他给的卡,去逛一次商场上身试过的衣服一定要买,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一个人对自己的真心。
在那个人口中,他的妻子是早已没有了真感情的“合作伙伴”,只是为了正在读小学的孩子才勉强继续,维持着面子上夫妻。
人到中年,生意场上浸润多年,对付她这么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不费吹灰之力。
可即使是天真得可怕的李巧,也知道想要长长久久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只靠年轻的肉体和姣好的容颜,还远远不够。
那天是一个看似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周末,可是实际上却是李巧精心设置过的,决意摊牌的时刻。
来做饭的钟点工阿姨敲开了房门,她抱着“李叔叔”的手臂,懒洋洋地站在厨房边上。
阿姨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一尾活鱼鲜蹦乱跳,即便被一刀斩去了头,还在案板上垂死挣扎着。
李巧最爱吃鱼。小的时候过年,桌上一盘鲜鱼,分到她碗里的永远都是鱼头。
她看着弟弟对着雪白鲜嫩的鱼肚大快朵颐,默默地一筷子戳进了鱼眼睛。
今时不同往日,李巧每次吃鱼的时候都会站在一旁,看着阿姨毫不犹豫地将鱼头丢进垃圾桶里,于是那些年被忽略被不公地对待的苦楚,仿佛也减轻了一丝似的。
可是今天的李巧,兴致勃勃地抱着“李叔叔”的手臂,却在鱼头被丢进垃圾桶的那一刻发出剧烈的干呕声。
她冲去了厕所,抱着马桶呕了起来。做饭的钟点工阿姨最会看眼色,立刻将带了腥气的鱼收到一边,体贴地端了一杯水送过来。
“怎么回事?要不要去看看?”李叔叔眼睛一抬,关心地说道,“昨天都吃了什么?发不发烧?”
李巧站起身来,接过水来啜饮了一口,却不回答。
还是做饭的阿姨笑呵呵地接了一句:“…做生意的老板怎么会像我们一样细心啊?遇到好事要直说,他才知道嘛!”
李叔叔眼睛一眯,目光几乎立刻落在了她纤弱的腰身上。
从背后看,她盈盈可握的细腰依然露出完美的轮廓,没有一星半点的异样。
可是如果再往前看去,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以往她平坦的小腹饱满地鼓了起来,像一座神秘的丘陵。
他的眼神一凛,猛地站起身,扬声说:“…你怀孕了?!怎么没告诉我!多久了!”
钟点工阿姨嘴巴闭得如同蚌壳一样,迅速溜进了厨房。
李巧却不躲也不避,脸上露出底气十足的笑容,坦荡荡地问:“怎么啦?你不高兴吗?”
“李叔叔”眉心直跳,却还压下自己即将爆发的脾气,哄问道:“…不是给你开了药么?你没按时吃吗?”
李巧笑得春花一样灿烂:“你不是最喜欢孩子吗?每次说起你女儿,你都高兴得不得了…上个星期五你没过来,不就是陪你女儿过生日去了吗?”
她自己稚嫩的面庞还像个没长成的孩子,说起这些来,眉间甚至露出些隐隐约约的不平来。
“这不一样。”李叔叔的语气越来越温柔,“你大个肚子多可怕啊?嗯?你才几岁啊,怎么能当妈妈呢,是不是?现在生孩子太早了,我们还没过几年甜蜜日子呢,怎么能生个孩子来分走我对你的喜欢,是不是?”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你怀孕这事还有谁知道?嗯?多大了?要不然明天我们找个时间去一趟医院,我陪你赶紧把这事处理了?”
像是一秒钟都等不及。
李巧的脸色一下煞白,像受了打击似的。可她缓了缓,脸色又恢复了正常,捉紧了“李叔叔”的手,温柔地说:“你不懂。我上周去医院查过了。”
“我怀的,可是个儿子!”她咬着嘴唇,重音落在“儿子”两个字上,尤嫌不够,又特意重复了一遍:“儿子!”
儿子,儿子。
李巧又重复了一遍,像是掌握了什么真理似的,睁着清澈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知道,他的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也知道他的妻子已经年过四十,知道他们很久都没有感情生活,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只是敷衍。
而现在,她自己的肚子竟然这样“争气”,怀了他的“儿子”!“儿子”!
在她成长的环境中,“儿子”就是天,是比货币还要值钱的“硬通货”。
没有结婚的小夫妻一定要等到“儿子”,才能开开心心地去领证,如果没有等到“儿子”就要一直这样生下去。
一个又一个生着女儿的夫妻,宁愿将亲生的女儿溺死在水桶里,也要花全家的积蓄从外面买来一个儿子。
是她无论多么乖巧,做了多少家务,在年夜饭上永远只分得到鱼头,而弟弟却可以独享鱼肚子。
是这样的“儿子”。
他的妻子只有女儿。
而她的肚子里怀着他的儿子,孰轻孰重,不是一眼就应该看穿的事实吗?
李巧歪着头,纯洁的目光,笃定的语气,仿佛自己只是说出了“地球是圆的”这样的公理,在等待着他的夸奖。
“都四个月啦。”李巧温温柔柔地,伸手抚上了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再过不了多久,就能动,就会踢腿了。以后你得多陪陪我,不然我一个人怀着孩子,该多难受呀。”
“李叔叔”的目光深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心底竟然涌出少许的后悔。
所以啊…为什么即使是寻找“第二春”,也该找个心里清楚的,省事的。
他一时情迷,乱了心思,这下可给自己招惹回来了一个烦!
他要怎么告诉她,“不明白事理”的那个人是她呢?
“巧儿,你要听话。”他温柔的语气中夹杂了不容置喙的威严,“这根本不是儿子不儿子的问题。”
怎么会不是儿子的问题?李巧一愣。
“而是你的身份的问题…”他接着说。
什么她的身份?她的身份怎么了?她也是清清白白跟了他的!
“唉,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现在的情况,你还不适合生孩子!”他斩钉截铁地说。
生了孩子,就是割不断剪不开的累赘和麻烦,就是无穷无尽的烦心事,就为另外一个生命负责,不能再弃如敝履一样随手扔掉。
他只是想谈一场“恋爱”,从来没打算过认真。
“要怎么上户口?嗯?”他循循善诱,“人家问你孩子爸爸是谁,你怎么办?”
李巧眨眨眼睛,毫不犹豫地说:“就说是你呀。”
“李叔叔”被吓出了一后背的冷汗,面上却还不显,微微一笑:“咱俩又没有结婚,你连准生证都办不了,把你送到医院,都没人给你接生!听话,赶紧把孩子打了,回来我带你出国玩上一个月,好好休养一下身体。”
李巧却在他一句紧迫过一句的劝慰中冷了脸:“我不去!你这么大官,难道不是随口跟下面的人说一句,就能把这个证那个证都办出来的吗?上次让你帮我弄店铺的事,你跟我说不要费心以后养我,这次不过办个准生证,怎么也搞不出来?”
她的语气越来越不满。
这一段相似的对话,又隐约让她想起了不久之前仿佛和另外一个人说过的。
那时候的她面前是年轻又贫穷的小韩。
“你也在店里干了两年多了,认识那么多客户,你能找到的关系就只有你们店的经理?”她的声音尖锐得不像是自己,“难道客户里就没有当官的吗?不能请人家帮忙说句话吗?”
为什么现在的自己明明找到了“当官”的,却还是没有办法像想象中那样呼风唤雨,想要的东西都轻而易举地得到?
“你别犯天真了!”李叔叔提高了声音,“为这种事找人托关系,就是把自己的把柄送到其他人的手里!以后我要提拔要公试,这些都能成为针对我的靶子!你知道非婚生子办准生证上户口要走多少关系?多少人都有可能知道这件事吗?”
随着他越来越不耐烦的语气,李巧心底坚强的底气也被一点点瓦解。
她的声音骤然抬高,也大声吼道:“…既然这么难,那你就跟你老婆离婚,跟我结婚啊!把非婚生子,变成婚生子,不就行了吗?”
她拍着自己的小腹,又强调了一遍:“儿子!我这可是儿子!四个月的儿子!你唯一的儿子!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打掉儿子的!”
一字一顿,说得那样清楚。
四周的空气骤然安静,“李叔叔”停顿了数秒,才终于开口:“…你说得对,是我想错了。”
“这是我们的儿子。”
儿子小海,从来没能带给李巧幸福。
她为了这个“儿子”的争吵和坚持,以为自己揣了荣华富贵的“护身符”;却从来没有想过当她的“李叔叔”意识到这个“不识大体”的小三成为了定时炸蛋之后,会回到妻子的身边向她坦白。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个事了。”
李巧第一次见到“李叔叔”的妻子,也是最后一次。
那个男人口中“臃肿、恶俗的黄脸婆”,穿着得体又优雅的衣服,大大方方地坐在她面前,毫不在意的眼神,甚至还暗含了对她的怜悯。
“我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的妻子温柔地笑着:“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钱在我手里就够了,钱呐,才是女人安身立命的底气。”
“我要是你,我会老老实实地拿了钱。”他的妻子勾了下唇角,“他如果有离开我的底气,就不会现在连见你一面都不敢。靠着我家才发达的男人,脚跟子还没站稳,我想让他跌下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白手起家的英才,而是靠着岳家的势力才身居高位。
李巧垂下了头,终于明白那一天当她摊牌的时候,他那句“你想想你的身份”是什么意思。
她的身份?
她的身份,不自量力的身份在他们的面前,怕是比不过蝼蚁。
“不过你也别把自己想得太不好…”他的妻子甚至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他也是犹豫了很久,才有胆子告诉我你怀孕了这件事。”
“要是他早一点说就好了…你也不会吃这样大的苦。他这样犹豫不决,两边哄骗,反倒搞得你跟我都很被动。受罪的总是女人呐。”她的目光落在李巧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七个月了吧?”
“我不会逼你打下来。”她面上的慈光恍如高坐庙堂的佛像,“都是女人,不能做这么残忍的事。毕竟…是个儿子不是?”毣洣阁
李巧听不出这句话到底有没有讽刺的意思,脸庞像被扇了个巴掌一样火热,只敢盯着那个女人手腕上的佛珠默默看。
“要是生下来了,我再帮你把手续办好。”她也顺势摸了摸自己的佛珠,露出慈眉善目的样子,“以后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吧。”
他的妻子仿佛做了一件善事一样,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
而她却呆呆地坐在空空荡荡的公寓里,心底从未有过的荒凉。
李巧搬到了宝灵街。
那座市中心的豪华公寓,从头到尾都掌握在他的妻子手上。连送李巧离开的时候,她都体贴地叫了一辆面包车,还“大方”地让李巧把男人买给她的首饰和衣服都带走。
那几箱衣服被面包车的司机毫不留情放在了地上。李巧挺着七个月的肚子,怔怔地站在楼到门口,看着几个台阶之上的,那间自己的“小家”。
举目四望,四周大多是白发苍苍的街坊。他们抱着善意的目光打量着她,有人好奇地走了过来,问她:“小姑娘要当妈妈啦?恭喜呀?在等老公啦?”
李巧便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说:“是的呀,等老公。”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公和未来在哪里,就连掏出手机看了半晌,也只能勉强拨出一个还算熟悉的号码。
于是一年之后,李巧和中介小韩再次在宝灵街上相逢。
他最初的惊讶之后,一句话没有说,只是扛起了放在街上的箱子。
“现在想起来,当初幸好给你介绍了个底层,不然今天怕是要累死了。”
在连续搬完一个个箱子之后,小韩擦着头上的汗,坐在其中一个箱子上,打量着小小的宝灵街的她的公寓。
最初的装修计划从来没有来得及实现。
这间小小的两室一厅的公寓,还保留着老旧的模样。墙壁斑驳,古朴的家具颜色暗沉,窗台上还有早已过时的铁栏杆,墙角放着小小的铁架床。
李巧鼻子一酸,却努力忍住了。
黄粱一梦,一切幻影都成为了飘散在天空中的泡沫,只留下了一滴狼藉。
小韩像是感受到她的情绪,努力让她变得开心一些,便问:“这箱子里都是什么啊?这么沉…”
“衣服。”李巧轻声说。
还是现在的她穿不下的衣服,百无一用的衣服。
“那我帮你把它们先收到另外一个房间去?”
小韩自然而然地站起身,撩起袖子准备推箱子,却被李巧拦住了。
她的声音依旧尖锐,尖锐得甚至有些刻薄。
“不,就放在这里。我晚上要看着它们才睡得着。”
二十岁的李巧,经历了天翻地覆的人生。
由奢入俭到底有多难,她亲身亲历地体会过。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站在市中心最豪华的公寓里,俯视万重云烟。而几个小时之后,她蜗居在又老又破,满满潮湿霉味的房间里,身边坐着一个和她一样穷的中介。
真正的悲剧,是她曾经付出了所有,却没有得到自己渴望一生的东西。
可她还年轻,还有姣好的容颜,还有着东山再起的本钱。
只要再一次机会,也许就能重新拥有错过的梦想。
李巧至死都想要的安全感,也许就近在眼前。就像这些衣服,是她付出了那么多才换回来的,绝不能轻易放弃或者忘记的珍宝。
李巧近乎病态的执着,让小韩沉默了很久。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慢慢站起身,抱着手臂看着她的脸庞,良久之后,轻声说。
“你还记得以前我带你去看过的那套期房吗?”小韩垂下了眼睛,声音轻得像能飘散在风里,“我攒了好几年的钱,今年回家又从家里借了一点,凑够了首付…”
“那套房子…如果身边有相爱的妻子,就会是我的婚房。”小韩微笑,“如果没有…几年之后,我应该会把它卖掉。等地铁建起来之后,那里应该会涨价的。涨价了,卖掉,也许我会拿着当时攒到的钱,买一栋更大的房子。只要像这样一点点,也许有一天我也能真正在这座城市立足。”
他说了什么,她根本就听不懂。
就像他第一次讲给她听时那样,像天书一样,一个字也不明白。
也或许,李巧从开始到现在,从来也不想明白那些话术。
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被她亲自亲手,一点点地放弃。
最后留给她的,却原来是她根本不想要的东西。
小海。
“母亲根本不想要的东西,就是我,对吗?”小海看着茉莉,淡淡地说,“是这个她以为可以翻身,她以为是护身符,是能生财的金蛋的这个儿子,是不是?”
“可生了我之后,她才发现原来这个儿子也没什么不同。也没有让她的人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反而每一次看到我,都让她想起当初做下的那个错误的赌注?”
小海冷冷地说:“如果当初是个女儿,她是不是就会选择打掉?到今天,还依旧过着她金丝雀一样的生活?”
衣食无忧,纸醉金迷。
就像她午夜梦回一次次期冀,就像她每当重新开始一份以为会获得幸福和圆满的爱情时幻想的那样。
意难平,是李巧永远逃脱不了的魔咒。
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也许现在的她也不会这样痛苦。
一次捷径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在李巧最脆弱最经不起诱惑的时候,却那样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人生最大的财富。
也是最大的灾祸。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介绍另外一本预收呀。
怦然心动物园
这本是非常惊天反转的一本,反转震撼程度大概是就是这本黄泉路下级别的。
是讲一个十四岁的初中生逃到了动物园里,然后阴差阳错,被班上一个男生发现了。她不想让他说出去,就把他一并“绑架”到动物园里...
然后她为什么会逃,会是一个特别大的真相和陷阱这样。
大家可以预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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