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奶奶颤颤巍巍地坐下讲起往事,声调里带了乡音,让小海听得十分费劲。他求助地把目光投向茉莉,她便笑笑,轻轻拽了一下詹台。
詹台仔细听了片刻,转过头对小海说:“…最近几年,在外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留守村中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很多人干脆把家安在了县城里,只有丧事和过年才会回来。村里人少,丧事和喜事都不如以前热闹。”
“但是放在十几年前,村里办起丧事喜事比现在还是讲究很多的。”
“以前做白事要请唢呐唱丧请师父做法事,但是祭品纸马这类生意,开在哪个村子里人家都不愿意要,嫌晦气。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手机上下个单隔天就有人送上门。那个时候的手机都还是黑白的,也不是人人都有。”
“有些阴阳师父开着送货的小车,接到哪个地方要办丧事的电话,就开着车带着徒弟过去赶场,举起唢呐咿咿呀呀唱上一场,卖些纸马祭品,做一次生意,收一次的钱。”
小海点点头,问詹台:“你以前也是做这样的事吗?”
茉莉扑哧笑出声来,轻飘飘睨了詹台一眼。
小孩子说话果然坦率,小海眼中的詹台大概也是这么样捞钱的道士。
詹台自己也有些意外,眼角眉梢都浮上笑容,停顿了一下,才忍俊不禁地自嘲:“我太贵了,一般人可请不起。”
他清了清嗓子:“邓岩村出了这么大的意外,一次死了两个人。很快,当天晚上消息传了出去,第二天,就有个开车送货的小车的卖寿衣祭品的人上了门。”
听到这里,邓奶奶的语气突然有些激动,指手画脚地比划了半天,还站起身来拖着不太灵光的腿脚走了两步,一瘸一拐的,样子有些可笑。
小海心里隐约浮现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
詹台伸出手来挥了挥,暂时安抚了邓奶奶的情绪,继续解释:“来的是一对亲戚,老的那个六十岁了,沉默寡言不怎么说话,只坐在一旁专心扎纸人纸马。他扎得纸马倒是不错,别墅高楼童男童女,只要你说得出来,他从车上搬下来的祭品,桩桩件件都很精致。”
小海的眼睛蓦地抬了起来,唇角抿起,看着茉莉。
不久之前,他不是才刚刚和茉莉詹台一起,见识过扎得格外精致的祭品别墅吗?金碧辉煌的红色戏台,无数个小小的红灯笼从梁上悬下,雨花石垒成的假山和被刷成了金色的亭台楼阁…
在小海第一次参加的婚礼上,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色喜服、一脸得色的新郎官彭允;数日之后,这位神情恍惚的,以为自己撞了邪了的新郎官彭允,离奇阻止了一场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抢劫杀人案。
不就是因为…彭允认出了那座雕琢得几可以假乱真的纸扎别墅么?精致的别墅,精致的纸人,沉默的老头,还有那辆拉货的车。
彭允救下的那个人,不就是祭品店那个扎纸马的…倪老头吗?
这一次,难道也是巧合么?
“来的那对亲戚…”小海鼓起勇气缓缓开口,“是不是姓倪?”
詹台微微一笑。
邓家奶奶却像是听懂了小海说的话似的,惊喜地看着他连连点头。
原来如此…
小海松一口气,示意詹台继续说。.
“大过年的,村里面死了两个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片兵荒马乱。老村长又要安抚家属情绪,自掏腰包买祭品,出手格外爽快大方。可即便这样,还是挡不住家属来闹,一来一回,就被那对亲戚里面,小的那个,看出了点端倪。”
“小的那个三十岁左右,长得虽然倒还端正,但是眼睛里都写着精明。他年龄不大,人却阴鹜,瘸着一条腿,动不动就说自己是负伤的英雄,往老村长的桌子前面一坐,处处摆着架子,还招呼着老的那个亲戚给他端茶送水伺候他。”
这人听起来很不讨喜。
邓奶奶也极不喜欢他似的,又一次激动地站起身,拖着瘸了的脚在地上走了两步,姿势甚至有些刻意。
小海的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意识到刚刚走进房间的时候,邓奶奶只是弓着后背,脚并没有瘸啊!
她这样一跛一跛地走路,未必是因为她自己腿脚不灵便,而是在…
是在模仿来到村里的那对亲戚里面年轻的那个!
如果十几年前三十岁左右,现在不就是四五十岁的样子?
中年男子、姓倪、跛脚、神情阴鹜、郁郁不得…
小海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心里也有些激动。
前前后后发生过的那些事,点点滴滴的线索像一块块拼图,在他的眼前渐渐拼凑完整。
小海的脑海里,蓦地浮现茉莉清冷的声音,那回荡在茉莉洗头房里的一句话振聋发聩,明明发生在许久以前,却清晰得仿佛昨天。
“倪先生,请问您家的人血馒头,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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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倪大壮啊。
来到邓岩村的不仅仅有他们救下来的倪老头,还有倪大壮——故事的一开始,架子上摆着的那只泥娃娃啊。
“没错,就是当初的倪大壮。”茉莉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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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台微微扬起头,浓密的眉毛仿佛点了漆黑的墨。
“倪大壮见老村长这样焦头烂额,眼珠子一转,便拉着他问了问怎么回事。老村长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那个年轻的就笑了,讲了这么一句话…”
“最近很多村子,都在闹鬼。”
詹台勾起唇角,继续说,“老村长听了倪大壮这么一句话,哪里不知道他言外之意,赶紧奉上好菜好酒,询问起了闹鬼的经过。”
“倪大壮讲的故事倒也简单。爹带着女儿两个人住在村口,晚上
夜深,一只熊瞎子钻进家里,把两个人都开膛破了肚。女鬼怨恨村里人没来救他们两人,又怨恨自己还没嫁人就遭此横祸,从此处处为非作歹,伤害世人。”
倪大壮喝一口酒,拍拍胸膛:“我们从北到南一路走过来,不知道遇上多少这女鬼干过的阴私事,害死了不知道多少条人命…你们邓岩村这次,一次死了两个人,真是该请个道士来做法,让它永世不得翻身才是。”
老村长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可倪大壮再吹嘘起倪老头驱鬼如何厉害之类的话,喝得满脸通红的六十岁老汉倪老头,当场给倪大壮撩了脸子。
“我只会扎纸马祭品,不会捉鬼驱鬼。”倪老头啪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耳尖红得发亮,“谁会捉鬼找谁去!这种阴德事,爱找谁找谁去!”
倪大壮脸一沉:“你说什么阴德事?嘴巴放干净一点!我是受过伤的英雄,说话还会骗你不成?!你偷奸打滑不愿意为民除害,还有脸在这里说?”
倪老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手指着倪大壮刚想再骂,立刻被旁边见状不妙的老村长劝了过去,有人哄着倪老头,有人给倪大壮敬了酒。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请倪老头驱鬼的事也不了了之。村长却将这事牢牢记在心底,才会有之后阴山十方陆老道的那一场法事。
可是除了村长之外,还有一个人,也道听途说了“捉鬼”这件事。
邓自军的母亲,现在的邓奶奶。
丧事办完,村长当着全村的面,给来办丧事吹唢呐的人包了红包,任谁看来,都是有情有义的一村之长。
邓奶奶哭得眼睛都模糊了,怎么想都不能甘心。她隐隐约约听说了那天晚上扎祭品的师父提到了闹鬼的传闻。
“老一辈儿的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心安,儿子出了意外死了,比儿子比女鬼勾魂了更难接受。”茉莉附在小海耳边小声解释,“都是这样的。出了意外,连责怪的人都没有,反倒是怪到女鬼的头上,心里会稍微舒服一点。”
邓奶奶偷偷把倪老头拽到一旁,泪眼婆娑地问。
倪老头自己的儿子和邓奶奶的儿子年岁相当,将心比心,自己心里也不好过。
邓奶奶再哽咽着问起来的时候,倪老头紧咬牙关,指了指站在货车外和村长寒暄的倪大壮,低声道:“别信他。”
他摆摆手,摇了头:“等这一趟我回去,钱分给他,老头子再也不会跟他一起出车了。赚钱是赚的,可这赚来的都是黑心钱。”
钱货两讫,倪老头再不愿与倪大壮有半分交集。
他们各自说着方言,打着哑谜似的听得半懂不懂。邓奶奶虽然不太明白其他话,可她总算从倪老头连连摆手的动作里面,看明白了一件事——这个闹鬼的故事,它不可信。
邓奶奶所有的怀疑和不信任,都在老村长请来阴山十方的陆老道,当着全村的人变了那么一出戏法之后,变成了深深的无奈。
当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么一个事实,你自己的不信,又还能有几分用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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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之后,詹台和小海又一次在车上啃了干面包。茉莉坐在后座,怜惜地看着小海瘦弱的肩膀,轻声叹:“好说歹说也喂了你一整年,怎么就一点都不见你长肉呢?”
小海微笑,又咬了一口面包。
詹台看了看小海,说:“本来想在村子里面吃点午饭的,但是一问,邓岩村里最有名的就是蒸包子,我猜你肯定没什么胃口,等晚上我们到了洛阳,再好好吃一顿吧?”
小海抬起头:“洛阳?”
詹台点点头:“没错,洛阳。沿着倪大壮和倪老头开过的路,再原封不动地开回去。”
简单的午饭之后,他们再一次上路了。
笔直的高速路上的风景是那样相似,两边的道路、稻田和各色的楼房,远方山色、河道和阴沉的天空。
他们开着车,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市,蓝色的高速路牌上写着白色的路标,清清楚楚。
有的时候,詹台在经过某一个地方的时候会突然开口,说:“他们到过这里…前些年这里有过这么一件意外。人行道上施工的建筑公司偷工减料,把用在草坪上的塑料井盖用在了行车的路上。有次暴雨,有个上初中的学生下了晚自习回家,踩到井盖上掉下去,隔了两天才从下游的河里面捞出来。”
“家属接受不了,母亲闹着要自杀,建筑公司和路政在一起扯皮,狂怒的民愤在被添油加醋诉说的夜半追魂的红衣女鬼这么一打岔,就逐渐演变成了一场八卦故事大会。”
詹台轻叹,“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谁也不愿意成为下一个在雨天里面跌落井盖的不幸者,总是需要为这个意外找出一个替罪羊。”
仿佛只要惩戒了那只替罪羊,类似的悲剧就再也不会降临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似的。
相比勇敢地站出来,为不公和意外而拼命呼喊,却比在酒足饭饱之后的饭桌上,讲一场诡异又神秘的鬼故事要困难千万重…
小海的心里有些伤感,默默看着窗外不说话。
人们就这样相信了吗?所有的不公都有了出口,没有人再深究其中深层次的原因。
“但凡解释不清的意外,阴谋论的说法永远都是最容易被人接受的。”詹台轻叹,“你我都为弱者,弱者面对强权,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够取得胜利的。”
“人定不曾胜天,填不了的欲壑海了去了。”他嘲讽地勾勾唇角,“不敢、不能、不愿反抗真正的罪魁祸首,便干脆去欺侮比自己更弱的人。”
“哦不…不是人。”
詹台的语气越来越悲观,骨子里特有的那点阴山十方的阴暗又像是赶不走的蚂蚁,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
小海的心里越来越愤懑,仿佛赶不走的悲愤凝聚在心头,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憋闷:“死后的清名,难道就不是清名了吗?难道只是因为廖花儿死成了绝户就可以任人宰割被当成洗白自己的工具吗?”
“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肆无忌惮…这样信口开河呢?”他越说越激动,直到茉莉冰冷的手指温柔地压在手背上,心头的憋闷才被一点点压抑下来。
她的声音温柔,语气更加坚定,一字一顿地叮嘱小海:“所以…要活着,知道吗?”
“欺侮死掉的人不会张嘴说话无论旁人怎样作践,死人也都不会替自己开口辩解。”茉莉轻声说,“所以只有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也只有活着,努力地活着,才能站起来替自己澄清,替自己找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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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将近十个小时的车,直到半夜,他们才终于来到了洛阳城中。
半夜还开门的餐厅并不算多,詹台草草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麦当劳点了些吃的,递给小海,又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下。
晚上,小海和茉莉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赶了一天的路,已经很累了。晚饭又吃了很多,肚子也很饱。他躺在床上,身体困倦得不行,神智却越来越清明。
“姐姐,廖花儿真的很可怜…”小海轻声说,“为什么所有人都会拿她来讲故事呢?”
茉莉躺在对面的床上,转身过来,看着他的脸:“唔…有很多原因呀。”
“第一,因为她死在了三十年前,秦岭边上的一个小村庄里。以前知道旧事的很多人都已经离开,或者不在了。当没有很多知情人的时候,就更容易讲述一个被歪曲的故事…”
小海懵懵懂懂地点头:“…所以要把发生过的事情都记录下来对吗?”
茉莉轻轻一笑:“对,也不对。”
记录也许可以保留一部分的真相,但是即便是文字、相片和视频,也从来没有办法完全地还原一个故事原本的事实。
“还有啊…”茉莉停了一秒,又说,“廖花儿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还是一个死于非命的,漂亮的女孩子。”
她美丽的面庞并没有保护她不遇上恶人,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廖老三被那样美丽的一双眼睛恳切地哀求着,却还是转身离开了,任凭廖花儿死于狗熊的撕扯。
可是她美丽的脸庞和离奇的死亡,又变成了那些人言之凿凿攻讦她、编排她的原因,甚至可以将她当成某种颜色小说里面的女主角似的揣测和磋磨…
她就像是一个被剥去了外衣的故事,谁拿来一支笔,都可以凭着喜好随意写上两笔。
“孩子…女人…”茉莉的语气越来越冷,“他们看不明白的弱者,就是他们最最深切的恐惧来源…”
而这样的例子…还不够多么?
“安史之乱是因为杨贵妃,周幽王灭国是因为褒姒,安乐公主毒死了自己的父亲,吴三桂是为了陈圆圆开关放了满清…”茉莉轻声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死之前就是罪恶之源,死之后又还能有什么样的美名?”
“你知道吗?我曾经见过她们…”茉莉突然开口,“我曾经见过她们…”
小海一愣,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见过谁?见过杨贵妃么?”
他上过的历史课虽然不多,但也知道杨贵妃是唐朝的妃子,早在一千年以前就死在了马嵬坡上。
而茉莉现在是在说,她见过她?
茉莉浅浅笑了,低下头,怅惘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最普通,和你我一样的…人呐…”
小海说不出话来了。他的脑袋像是黏成一团的浆糊,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廖花儿会和历史上的皇妃扯上关系,他也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倪大壮走南闯北的时候,这样喜欢将廖花儿这只“恶鬼”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编排了一遍又一遍…
茉莉叹了一口气,细长的眉毛攒在一起,拧成了小小一个八字。
“海啊,你还是太小了。”她轻轻柔柔地说,“其实呀…你只记得一点就好了。”
“成为被诋毁的受害者,本来就不需要有任何原因。”
也许只是时机巧合,也许是因为倪大壮曾经在勉县中见过廖花儿一面,甚至也许因为廖花儿曾经拒绝过倪大壮的好意,或是脾气古怪的父亲廖四福言语之中得罪过倪大壮…
又或者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这样一个诡秘的故事,刚刚适合出现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而已…
成为受害者,本来就不需要刻意寻找理由。廖花儿是这样,所有发生意外的那些人,都是这样。
强行为一场意外赋予一个“凶手”,也许会让人忽略掉真正存在的那些“凶手”。
茉莉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和缓,像是给自己的孩子讲述一个温暖的睡前故事。
像是晚风拂面,又像是一波又一波海浪,他在她安宁的诉说之中闭上了眼睛,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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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起床的时候,詹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他的房间,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正在和茉莉压低声音商量着什么。
“起来啦?”茉莉站起身,坐在他的床边,轻轻拍了下他的脸蛋,“肚子饿了吧?跟詹台去吃早饭。”
小海揉着眼睛,囫囵嘟囔道:“姐姐,你不去吗?”
她浅浅笑,揉着他的头发:“傻孩子,说什么话呢。”
老城区的尚记牛肉汤人声鼎沸,一碗又一碗或红或青的牛肉汤冒着雪白的热气儿,小海学着詹台的样子把饼掰碎放在汤中,等饼吸足了鲜香的牛肉汤,再用筷子送到嘴里。
泡了汤的饼软糯甜香,在舌尖一点就化开了来,香甜咸辣鲜的味道汇聚在舌尖的那一点,即使咽下肚子里,也让人回味无穷。
小海额上冒出了汗,吃了整整一大碗。詹台却不怎么饿的样子,一直慢慢悠悠地吃着,直到一个人走进店中,才迅速地推开饭碗站了起来。.
“徐总,你好!”詹台笑着点头,介绍身边坐着的
小海,“这是小海,我…徒弟。”
小海一挑眉毛,站了起来,学着詹台的样子和徐警官握了握手:“徐总好!”
他心里有点明白为什么茉莉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过来了。
吃饭事小,他们此行专门来到洛阳,原来是为了见这位徐总。
“老李电话里跟我提过,我们找个清净点的地方谈吧。”徐总五十岁左右,戴一副金丝眼镜,十分精明的样子,环顾了四周,谨慎地说。
他们找了一家清净的茶馆,坐在角落。
徐总的神色却不见放松,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詹台:“老李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詹台笑笑:“唔,就是林志建那件事儿,我们来主要是想问一下当时的内幕,为什么会闹出那样的传闻。”
徐总的神色更紧张了:“孩子不是最近已经找到了吗?为什么反倒是这个时候又问起来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你也别怪我太过紧张,主要是当年这个传闻有点邪乎。这个案子当年不是我经手的,但因为闹得太大,所以也听说了一些…说出去,名声不好听。”
他们又在打哑谜似的一来一回试探着。
小海却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出了一点线索…
詹台口里的“林志建”三个字为什么听起来这样耳熟?“找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印象中的找孩子…就只有一个人…
他想起了宝灵街上绽放的樱花,雪白的花瓣连成一片,仿佛笼罩在树枝的云雾。有个女孩子坐着出租车从樱花雨中穿过,他拿着相机,被茉莉撺掇着拍照片,叽叽喳喳在他耳边催促:“快点快点,任茵茵要上班去了!”
每天晚上,他听着任茵茵的电台,在茉莉的指挥下一笔一划地写着一封不属于他的“情信”。
“樱花飘落的季节,我每天晚上都听着你的声音才能入睡。我一直都在寻找你,找了你整整三十二年…”.
任茵茵在广播电台里读得肉麻,小海趴在桌子上写的时候也一样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他一连写了那么多天,写了那么多字,换来的是真正的主人公“郭盼”出现在任茵茵的面前,在网上搜索了那封信里出现了的的“林宏充”三个字。
“寻找爱子林宏充,1986年3月21日出生,血型ab,1989年6月30日在家门口玩的时候被人拐走,失踪地…河南洛阳。如有线索,请联系寻亲人…林志建,必有重谢。”
林志建…这是林志建的来源!
小海倒抽一口冷气,震惊地看着詹台和徐总。
洛阳,这里是洛阳!是林宏充失踪的家乡。
现在他们来到洛阳,也是因为这个和“廖花儿恶鬼”的传闻有关系吗?
只见徐总压低声音,凑近詹台道:“现在不比当年,网络时代信息传播很迅速,造谣虽然容易,但是辟谣也要容易很多。”
“这个案子说起来,当
初是有那么一点不光彩。”
三十年前,林志建在洛阳开了一家建材门面房,有一天下午,三岁的儿子林宏充像往常一样在自家店门口玩耍,一边玩一边对看着他的奶奶说肚子饿,想吃一碗面条。父母忙着做生意,一直看着林宏充的奶奶不过是回屋烧上了水,等着水开了之后下面条,可是等她再走到门面房前面,却再也找不到三岁的林宏充了。
奶奶一下子瘫倒在地,迈着两条腿就往外跑,四周街坊询问了一圈,这才问出来隔壁邻居家的小女孩好像曾经看见两个穿着黑衣服骑着摩托的男人给了林宏充一块糖,接着就把孩子抱到了摩托车上。
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赶来了,有人去火车站守着,有人去汽车站蹲点,林志建印了十几万张传单贴满了他能找到的每一个电线杆,林宏充的妈妈瘫倒在床上,以泪洗面,没过多久就神志不清。
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激情满满,满怀希望,是这样相信自己一定能将孩子找回来。可是渐渐的,一个月、两个月后,孩子和人贩子都像是凭空消失在了人间,从此了无音讯。而最初的愤怒和激动散去之后,留在林志建和妻子心中的只有山崩海啸一般的空洞。
传单上悬赏的金额越提越高,接到的电话也越来越多。
有的人让林志建提着钱来到约定的地点,不准报警,一手交钱,一手交儿子。林志建藏了个心眼,沉甸甸的包里放了几本书,没有放钱,刚刚走到约定的地点就被一棍子敲在了脑袋上,抢走了包。
有的人提供了线索,说曾经在某某地方见到过林志建的儿子,具体的地址,每发两千块钱,他回透露一个字。几乎所有尚有理智的人都知道这是司空见惯的骗局,可是心系爱子的父母,哪怕有亿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愿意放过,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钱汇了过去。
汇到第七个字,对方再也没有了回应,果不其然地再一次上当,妻子嗷地一声嚎哭出声,林志建瘫倒在床上,心如死灰。
那个恶鬼的故事,也是那个时候传到了林志建的耳朵里。
有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活的孩子你是见不到了,想要给你孩子收尸吗?想的话就给我打上两千块钱。”
林志建不想再信,可是躺在床上的妻子却回光返照似的坐起身来:“我求求你,就这最后一次…”
她容颜枯槁,神色迷茫:“就算是真的死了,也总算是给了我一个了断。总比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吊着强啊…难道找一辈子吗?”
林志建看着妻子,牙关紧咬,给那人汇过去了八百块钱。
那人倒也爽快,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你应该往勉县那边去找,知道吗?那边出了个恶鬼,专门吸取小孩子的魂魄,就你们家林宏充这么大,三四岁的孩子被恶鬼害死在了一栋屋里,现在到处都有人抓这么大的男孩儿呢,就是给女鬼奉魂献祭的…”
小海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插话道:“难道他们这样说,林宏充的爸爸妈妈就真的相信了吗?”
徐总叹了口气,看着小海
道:“我见得太多了…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的事都会相信,没了希望的人,是最容易轻信的。”
“而且那是九零年代…”徐总拍拍小海的肩膀,“汽功听说过吗?就是那会儿兴起来的,他们信什么,我都不奇怪。”
“更何况,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徐总垂下眼睛,声音愈发低沉,“林志建的妻子专门去打听过,勉县那儿还真是出过这么一件离奇的事。几个孩子离奇死在废弃的仓库里…”
“太离奇,太离奇了。”徐总慢慢地说,“离奇到,似乎除了恶鬼害人之外,再也没有另外的解释了…”
“几个家长也在闹啊,闹到后面似乎也是不了了之。林志建的老婆听说了这件事,偷偷跑到勉县去看了一趟,听说也和这几个家长通过气儿,等回来了之后也在我们这闹,还找来道长神婆来作法,说要把孩子的魂魄给召回来…”
本应用来寻找孩子的时间和金钱,都被这样莫名其妙地糟践掉了。徒劳的努力没有办法解开真相,也没有办法挽救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不论再多神婆作法,不论再多人神神秘秘地附在耳边说着那件古怪的事,林志建也从来没有相信过这样一个“恶鬼捉掉小孩儿去吃”的传说…
他没有停止过寻找儿子。
可是辗转十年,却只能看着精神崩溃、近乎疯癫的妻子渐渐油尽灯枯。
如果知道儿子还活着,也许她还能有活下去的力量。
可是以为儿子已经死去的她,被愧疚和伤痛折磨着,最终在神智模糊之中撒手人寰。
可是小海比谁都还要清楚,林宏充真的还活着。他正正直直地长大,即使遇到了很多不公的对待,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生命的希望。
他还遇见了任茵茵…以后,他也许会结婚,也许会拥有一个美满又快乐的人生,可是这一切的一切,他的母亲却再也没有办法看到了。
小海抬起眼睛,隐隐约约有些明白茉莉昨天晚上说的话了。
对于很多人来说,接受真相需要莫大的勇气。
接受一个流言,也许比接受真相要轻松许多,可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替罪羊”,却是那样容易让人放弃追讨真正的凶手。
作法让“害死自己孩子的恶鬼”灰飞烟灭是能让愧疚的母亲心安,可是却会放过真正作恶的人贩子;接受“恶鬼索命才掉下井盖”的意外也许会让悲痛欲绝的家属少一些痛苦,可是偷工减料昧着良心的建筑公司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又如何能够避免下一个无辜受难的生命呢?
小海隐隐约约地想,生和死的界限,也许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清晰。m.bïmïġë.nët
每一次对死的尊重,也许最终都会演变成对生的维护。
每一次对生的敷衍,也或许会导致一场没有人愿意看到的,死亡的结局。
他比昨天更明白了一点茉莉出现的原因,心底深处萌生了更大的力量。
小海默默地坐在一旁,并没有说什么。
詹台却像是感受到他波荡的情绪,伸出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但不管怎么说,林宏充现在还是找到了。据我所知,你们当初基层也是做了很多工作的,不是吗?老李跟我说,直到去年年底,你还在跟林志建通电话,告诉他最近找孩子的新进展…”詹台也凑前了一点,对徐总说,“而且你现在已经退休了,为什么提到林宏充这个案子,你还是怎么紧张呢?不应该啊!”
徐总长长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摇头:“不…不是我。我担心的并不是我们这边林宏充的案子。”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而是勉县那边...出的那个案子。”
徐总的神情越来越尴尬,勉为其难地开口:“勉县那边的案子,才真的是有点古怪…我们这边虽然干净,但拔出萝卜带出泥,怕就怕别人去查勉县那边的那件案子呐。”
“勉县的案子?”詹台扬起眉毛,“就那个几个孩子,莫名其妙死在同一个仓库里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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